第41節
溫彥之一著急,踮起腳抬手要拿,齊昱更把圖紙舉高了,輕巧就避過了他的手,在艷陽下挑眉看了片刻:“……竹管?這看著,不是排水罷?!?/br> 溫彥之一經拆穿,氣悶道:“皇上明察,微臣尚未完圖,可不可以——” “溫彥之,現在你膽子真大了,竟敢欺君?還是覺得朕看不懂圖造?”齊昱睨了他一眼,略有不滿,目光轉回圖紙上問道:“……你這是,想給滎州汲水蓄水?” 溫彥之一愣:“皇上好眼力?!?/br> 齊昱倒是起了興趣,將圖紙放在了石桌上,拉他過來坐下,“你竟想在地面上架竹管?……也對,滎州臨江,地下多是淤泥,汲水恐難用古人之法。你這法子甚好,從前怎不同朕講?” 溫彥之坐在他旁邊,抬手支著下巴,嘆:“此案尚且要經手工部,微臣擔心——” “張尚書?”齊昱啞然失笑,“許久不見那老頑固,朕都要忘了這茬?!?/br> 溫彥之直起身:“皇上怎可在背后說張尚書是老頑固,為人君主者,上有誠下有義,若是——” “難道他不是老頑固?”齊昱從圖紙里扭頭看他。 溫彥之不自然地理了理衣裳:“……咳咳?!?/br> 齊昱眉梢微微上揚,只含笑看著他,不說話,復而低頭又認真看起圖紙來,且詳細參閱寫在頁腳的注述,閱罷了,點點頭,問溫彥之:“你覺得這可行?” 溫彥之沉思片刻,道:“可行?!?/br> 齊昱唇角微微挽起:“想通過此案?” 溫彥之點頭:“想?!?/br> 齊昱指指自己的臉:“那你親朕一下?!?/br> 溫彥之:“……” ——家國大事,為何還是要親? 溫彥之面無表情站起來,“微臣以為,此案,還是從工部過一過的好,以免微臣漏算錯算,有所差錯?!?/br> 齊昱忍著笑,左手支起腮幫子斜看著他:“想要你主動親近朕,真是比登天還難。你守著個皇帝不用,非要去工部瞎折騰,是榆木腦袋還真開不出花?!?/br> 溫彥之充耳不聞,內心默念四書五經。 齊昱卷起圖紙想打他,手抬了一半,忽而想起:“你說要去看船坊,究竟去了沒?” “沒去?!睖貜┲幌肫鸫耸?,不由眉毛都皺起來,“船坊畫師皆是飽學之士、經世之才,皇上叫微臣帶十個武士去船坊,微臣便不是像去觀摩的……” “像是去打劫?”齊昱拉他的手,覺得他這么氣鼓鼓的樣子很好玩,“朕這不是擔心你又被什么張公子王公子給逮了么,且還有呂世秋那回事,你頭上那疤都還沒落呢,這還敢不帶人去?” 溫彥之抬手摸了摸后腦勺,委屈地眨了眨眼睛。 ——但還是,很想去看船。且,想風清云雅地去。 這神情落在齊昱眼中,好似春花秋月滌入深井。他終于站起身來,嘆了口氣:“罷了,還是朕陪你去,叫上兩個暗衛便是?!?/br> “真的?”溫彥之眼睛一亮,立馬拉起齊昱的手就往外走。 ——如此激動? 齊昱苦笑著搖了搖頭,只覺溫彥之近來是活潑了不少,竟喜歡上拉人了。 可,為何,還是不親朕。 . 出城往東七八里,便是胥州最有名的石慶船坊。胥州是商賈匯聚之地,往來貿易多如鴻毛,商船、客船需求甚繁,更再往東行便是汪洋,東海水師的戰船亦皆由此出。 一路上溫彥之如同考了舉等放榜的試子,又如盼著歸夫的孤身婦人,一時半會兒就撩開車簾張望,不停問“到了沒”、“是這兒嗎”,齊昱靠在馬車壁上看著他坐立難安的樣子,簡直哭笑不得。 ——君子風儀你還要不要了?說好的“謹言慎行,巋然而如山也”呢? 又想起沈游方之前帶來的那兩張裴翀的船造珍圖尚未交給溫彥之,齊昱覺得,待有一日溫彥之手指尖碰到那兩張圖紙的時候,估計能立時一蹬腿,歡喜得暈厥過去。 掐人中都不見得能掐醒。 哎。齊昱搖了搖頭,只覺相比圖紙、船造而言,自己在溫彥之心中的分量…… 嗚呼,不提也罷。 過了兩刻,好歹船坊終于到了,溫彥之撩開簾子就跳了下去,猶如一只披著青衣的兔子,走路之快,連衣擺都在獵獵作響,若不是腦中還有一絲清醒,知曉秉持風度,不定就能跑跳起來。 齊昱剛下車,就看見他轉過頭來,用肅穆的目光,無聲地催促自己快跟上。 齊昱:“……”為何總覺得,朕只是個跟班。 他嘆了口氣,指點暗衛從旁跟上,自己撣了撣袍子,信步前行。 進了船坊,自有管事前來接待,溫彥之報出工部員外郎的名頭,齊昱順帶也想瞧瞧水師的船造,便著人去拿來船坊冊錄。溫彥之看得流連忘返,幾個倉庫都跑遍,平日里素淡的眉眼幾乎要放出光來,額頭上籠著一層薄薄的汗。 齊昱真感覺,若自己此趟不跟來,估計溫彥之得睡在這兒。 還會抱著船造圖紙一起睡,或然能夢見自己出海下南洋,且用花箋記錄所見所感。 ——嘖嘖,就有那么喜歡? 可再是喜歡,船坊的東西自是有限的,經不得溫彥之連珠般的盤問,問到后來就連船坊主都擦起汗來,幾個畫師笑得合不攏嘴,一一解答船舷肱骨算度之事。 經此,溫彥之終于饜足之極,齊昱松了口氣,得以不著聲色地將人帶出了船坊。 車夫前去駕馬車,二人正在船坊門口等候,只見不遠處走來一個提花籃的婦人,頭上扎著藍布巾子,一身襤褸,籃中的紫苑花卻是鮮艷,一朵朵水嫩含苞,好似初初長成的少女。 “公子買花罷?!眿D人盈盈笑著問齊昱和溫彥之。 齊昱笑瞇瞇問溫彥之:“要不要?” 男子配花,世傳為多情風流者,不為正門所容,溫彥之聞言臉一下紅了,瞪齊昱:“要帶,你帶。我不要?!?/br> 齊昱笑,“好,我帶?!贝寡廴デ颇菋D人籃子里的花,正想說全都要罷,卻在艷陽下瞥見當中寒光一閃,當即拉著溫彥之倒退半步:“快來人!” 可那婦人笑容都還未變,手已沉入籃中,霎時便揚手拿起把剪子,直直向溫彥之扎去! 暗衛從樹上一躍而下,無奈婦人近在咫尺,剪子鋒刃已經直指溫彥之面門,齊昱只來得及側身一擋。暗衛將婦人撲倒的一瞬間,齊昱左臂已然被劃下一個血口。 溫彥之驚魂未定捧著齊昱手臂,卻聽那婦人已經叫罵起來。 “狗官!狗官!——”婦人被暗衛死死按在地上,臉上的神情猙獰起來,發瘋地尖叫著:“溫彥之你這狗官!你喪盡天良!不得好死!” “你是何人?”齊昱皺眉忍著傷口的銳痛,把溫彥之擋到身后去,目如寒星垂視著那婦人,“你如何認識溫彥之?誰派你來的?” “他化作灰我也認得!便是他害死我夫君!這狗官!”婦人拼命掙扎著仰起臉,向溫彥之的方向啐了一口,“我呸!罔我夫君曾經敬你重你是君子!你竟是個告密的小人!甚么宗族世家,都是狗屁!” “你夫君是誰?!”溫彥之涼涼喝問,“我根本不不認識你!” 那婦人擺開擋住臉的頭發,厲目冷笑道:“你自然不認識我!從前在秦府,你溫公子眼中能有何人?我等婦人,不過只配同你端茶送水!” “秦府?!”溫彥之深深一慟,“你是秦府的故人?” 婦人慘淡一笑,“我夫君,便是呂世秋!被你害死的呂世秋!” . 一場踏青踏成了暗殺未遂,暗衛拿了那婦人在后,溫彥之憂心忡忡將齊昱火速扶上馬車,絲絹捆住他傷口,一心只想趕緊回府讓太醫醫治。 齊昱靠在馬車壁上,只覺方才沒注意,現在坐下卻覺整個馬車都天旋地轉,不由扒開被割裂的袖子,昏眼一看——只見那血口紅腫起來,周邊血水竟發黑紫。 “那剪子,是不是淬了毒?”溫彥之急到不知所措,此時只能撩開車簾大聲疾呼:“再快些!再快些!” 一陣風馳電掣奔回宅中,下人侍衛人仰馬翻,舉院皆驚,簇擁著將齊昱送進北院。太醫顫顫巍巍為齊昱處理傷口,一番剪衣挑血,齊昱唇色發白,垂眼瞧著傷口,一言不發。 溫彥之緊張問道:“敢問太醫,皇上他是否中毒了?” 太醫一邊為齊昱上藥一邊道:“那剪子淬了毒,聞其味道,當是鐵海棠花汁?,F下皇上的手臂已然紅腫,還需得排膿止血,再逐水治之?!鞭D而對齊昱道:“皇上還需忍忍,臣要下手排膿了,許是疼的?!?/br> 齊昱垂眼點了點頭,太醫便使竹夾壓了上去。 溫彥之簡直坐如針氈,芒刺在背,一雙眼睛看著齊昱的手臂,幾乎要滴出水來:“皇上疼不疼?皇上受苦了,微臣沒用,微臣該死,若是——” “若是你再不閉嘴,朕就真要暈過去了?!饼R昱頭暈得干脆閉上眼睛,由著太醫一下下地按壓血口,竟是眉都不皺一下,“朕上過戰場,何曾還懼怕這些小物?!?/br> 溫彥之嘆口氣,想說話,又不敢再攪擾,干脆站起來在屋中踱圈。 太醫好容易將傷口收拾好了,只道一切食材從今日起他會全權把關,皇上要禁吃發物、克性之物,待傷全然愈合,需得一兩日功夫,切莫沾水就是。 溫彥之送出太醫,立馬又折回來,一言不發守著齊昱,臉上全是慚愧。 “現下弄完了,你倒又不說話了?”齊昱嘆了口氣,伸右手拉過溫彥之的手,“不礙事,都是小傷,所幸那婦人未傷及你,否則你能疼暈過去?!?/br> “有那么疼?”溫彥之猛地抬頭,經齊昱握著的手指也就收緊起來。 齊昱好整以暇地看著他,認真道:“有的,朕好疼,感覺一條手臂燒著似的,又像是有一萬只螞蟻在咬,也像是——” 他的話忽然被一雙溫熱柔軟的唇堵回了口中,只留下一個驚愣的尾音。 溫彥之雙手輕輕抓握著他前襟,垂著眼睛,近在咫尺地看入他眸中,微微退回,又再向前印下一吻。 “皇上,要……快點,好起來?!?/br> ☆、第54章 【再挨十七八刀】 齊昱坐在寬背紅木椅上,微微仰著頭,眼看溫彥之站在他跟前,俯身攥提著他衣領,若不是那神情太柔和,活像來找麻煩揍人的。 此時正是毒性上到了頭,齊昱只覺眼前的溫彥之模模糊糊起來,看是看不清,他卻笑了起來,那笑聲中有絲滿足和寬慰。 溫彥之一臉羞地松開手,站直了:“皇,皇上笑,笑甚……” 齊昱右手向前一攬,把他拉到自己腿上跨坐著,“朕在想,自己應當還能再挨十七八刀……這樣你是不是,就會再親朕十七八——” “皇上萬金之軀,如何開得這玩笑!”溫彥之被他這渾話氣得站起來,口氣頗為嚴肅道:“便是方才,皇上也不該替微臣格擋!那婦人沖著微臣來,便讓她劃在微臣身上!” “朕如何舍得?”齊昱好笑地閉上眼,右手捉住他手指,無意識地捏,“那剪子沖著你面門,要是劃破了你的臉,朕估計得原地氣炸了,能當場把那毒婦摁成泥巴?!?/br> 溫彥之甩開他手去:“就為一張臉,皇上便不顧忌龍體圣安,此舉若是落入史冊,豈是昏君二字足以言說!要真有個三長兩短,微臣便是劃花了臉也無濟于事!” “哪還能有比昏君更不濟的詞?”齊昱暈頭暈腦地笑,“罷了,罷了,朕這不也沒事么,此事你不記下,旁人也不能知曉?!彼_踢了踢溫彥之小腿:“好了,溫彥之,你臉好看著呢,好好留著罷?嗯?” 溫彥之一臉慍怒地垂視著他,眸中盛著不甘不忿,亦不言語。 齊昱心中苦笑,正想接著再哄兩句,誰知下一刻溫彥之竟忽而一步跪跨到他腿兩側,雙手扣過他后腦,俯首就吻了下來。這吻不似蜻蜓點水,倒像是雨打繁花,力道深情且重,分分寸寸間透著股執拗,可稱得上是霸道,尚有一絲憐惜的怒意,繾綣在唇齒之間,仿若只恨不能啃噬。 此舉將把齊昱心神蕩碎,他只覺貫入頭頂的毒意都變作了guntang,在腦內燎燃升騰,不察間,未受傷的右手已緊緊攬住了溫彥之的腰,纏綿之中呼吸相接,也不知是誰更進一分,誰更執著一分,勾裹著欲念的一絲一毫,漫去了全身。 溫彥之抵著他的前額,急喘幾息,捧著他后頸的雙手都略帶顫抖,悶聲說道:“以后……以后,再不準如此了?!?/br> 齊昱連聲應著,又覆唇去親他,心里是暖融了,蜜化了,這時候,他說什么能叫齊昱應不好?就是油鍋里滾落絲鵝毛要齊昱撈出來,怕也不帶眨一下眼的。 齊昱仰著臉瞧他,手也不放開,彎起杏眸笑:“今日便是朕錯到了底,可朕頭還暈著,到榻上去接著訓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