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在君珩帶領下,他們來到據說是安排給無雙的廂房。 推開門,屋里靜悄悄的,不見人影。 陽光透過菱花窗照進來,照出屋子當中的紅木方桌上積著的一層灰塵。 “這么臟,怎么住人啊?!背镒斓?,“君大哥,咱們是不是走錯了?” “不會?!眴腆贤萁堑钠溜L處一指,“你看那兒?!?/br> 紅木雕花的四面屏風上掛著兩件衣裳,一件櫻粉繡彩蝶,一件耦合繡碧蓮。 “是雙雙的衣服!”楚婠歡呼起來,然而旋即又低落下去,“怎么只見衣服不見人,無雙到底去哪兒了?!?/br> 君珩擰眉道:“適才清塵師太說大伯父要求無雙靜修,她或許去了大殿和眾位師太一起習經禮佛,咱們且耐心等上一等再說?!?/br> 他們能等,上京城里,賀遙卻再等不得。 她的婚期定在重陽之后,如今中秋已過,重陽還會遠嗎? 賀遙不愿嫁去北疆苦寒之地,滿心全是找機會解除婚約的念頭。 這日一大早,她嘴上說到汝南侯府去學廚藝,出了公主府大門,卻命令車夫往皇宮去。 進宮后,賀遙直奔慈寧宮。 見到太后之后,她故意夸張哀叫:“出大事了!” 太后剛禮完佛,最是心情平靜之時,讓她這樣一吵,微有不悅,拉著臉斥責道:“叫喚什么一點姑娘家該有的樣子都沒有?!?/br> 賀遙嘴上十分乖覺:“阿瑤知錯了,實在是事關楚曜舅舅,阿瑤才會特別緊張?!?/br> “你也知道那是舅舅,不能直呼其名?!碧笥纸逃柕?。 然而所有孫輩里她最偏心的就是父親早亡的楚曜,是以不等賀遙告罪,直接催促道:“是什么事,快說來聽聽?!?/br> 賀遙把早準備好的說辭一股腦倒出:“這事兒說來話長。想來曾外婆您也知道,阿瑤每旬三次去汝南侯府跟她們家的姑娘一起學廚藝。其中當然包括曜舅舅的未來王妃無雙嬸嬸??墒?,大約一個月前,我實在記不得具體是哪天,總之從那天開始,無雙嬸嬸就再沒在課堂上出現。我以為她生了病,向她堂妹打聽,對方卻支支吾吾,說得不明不白,好像有什么事故意隱瞞。我也識趣,便不再追問。前天一早,我照例坐馬車往汝南侯府去,不想半路上聽到街邊有人大聲議論,說汝南侯府有姑娘與一名男子暗通款曲。別說咱們公主府和君家沾親帶故,就算沒有,念在這些日子的同窗之誼,我也不能讓人這樣誣蔑君家的姑娘。我命跟車的侍衛去同他們理論,誰知侍衛回來告訴我,那兩人言之鑿鑿,說許多人親眼所見,那名男子拿著姑娘家穿的肚兜,在汝南侯府門外鬧事。據說是與他家姑娘定情后,才知道對方早已定親,那侍衛不甘心被愚弄,所以上門討說法?!?/br> 太后瞇起眼睛:“說了半天,君家姑娘那么多,到底是哪一個?” 賀遙微微低頭,好像遇到難言之隱一般:“我也是這般想,于是命侍衛再去打聽,等到今天早上才得了信兒。說是……說后來那人被汝南侯府的護院捉走關起來,他被捉走時不停大喊大叫,說出一個名字,是……是無雙嬸嬸?!?/br> “真是一派胡言!”太后怒道,“真有這種事兒,宮里能一點風聲都聽不到?” “我也是這般想。不過,汝南侯愛女心切,且曜舅舅又是難得的乘龍快婿,他因此兩樣理由,想盡辦法,阻止事情流傳也不無可能?!辟R遙添油加醋道。 太后依舊將信將疑:“若是真的,實在太過可惡。不過,悠悠之口就是皇帝也難堵,何況他一個小小的侯爺?!?/br> 賀遙道:“據說那人還在汝南侯府里關著呢,阿瑤想,到底是真是假,找個有分量的人去走一趟,就能問明白。只是,若請外祖父去,陣仗未免過大,也無轉圜余地。曾外婆您就最適合不過?!?/br> 太后并未立刻表態,只靜靜地坐那里,若有所思地品著茶。 直到一壺巖茶飲盡,她才道:“既是如此,那咱們就走一趟,左右我得對得起你十叔,不能讓他的獨根苗兒娶錯王妃?!?/br> 太后不愿將事情鬧大,并未擺儀仗,與賀遙同乘一車出宮。 到了汝南侯府后,事情竟出乎意料的順利,君恕連推諉兩句都不曾,直接將太后帶至偏院。 君家管事弓著腰解開西角房房門上的鎖鏈,兩名賀遙名下的黑衣衛進去抓出來一名男子,推到太后座前,壓著他跪倒在地。 那男子衣料不錯,就是已十分臟污,且下巴上胡茬不凈,看起來確實是被關押多日的邋遢模樣。 太后凝神細看,見他身形健壯,眉眼齊整,也算難得的英俊少年——當年比她的寶貝孫兒楚曜還是差得太遠。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平日里做什么營生?”太后問。 男子微有遲疑,一時間并未開口。 賀遙則道:“這位是太后娘娘,她問你話,你只管照實答,若是你有委屈,太后肯定會為你做主?!?/br> 男子似乎非常懂得宮廷禮儀,立刻行了個大禮。 “臣名叫齊竹,姑蘇人士,是今年開春新考進羽林衛的一名三等侍衛?!?/br> 若說太后本來對此事只信三成,聽他如此一說,不免又信多兩成。 皇帝北巡時,羽林衛全部隨行護甲。她若沒記錯,汝南侯家未嫁的女兒也都跟去了。 如此兩人便算是有相識的可能。 “好,齊竹,我聽說你與君家三姑娘無雙相識,是嗎?”太后又問。 齊竹點頭稱是。 賀遙聞言,得意地翹起嘴角。 太后沉下面孔,道:“那你們是如何相識的?” “說來已是許多年前的事情,當時臣只有七歲,父親剛病故,家中欠了債,臣的jiejie只比臣大五歲,實在沒能力賺錢還債,養家糊口,于是想出一個下下策,寫了一張陳情書,到人最多最熱鬧的觀前街去,希望能夠得到好心人幫助,賣身為奴,靠月銀來供我讀書生活。大概是臣姐弟倆運氣好,正趕上陛下南巡的船隊??吭谔K州港口,郢王殿下帶著玉容郡主與君三姑娘下船游玩,遇到臣的jiejie,小郡主心慈,送銀錠給臣的jiejie救急?!?/br> “哦,如此說來,你和君三姑娘倒算得上青梅竹馬了?”太后接過黑衣衛遞來的茶盞,不滿道。 “當日與郢王三人見面的只有臣的jiejie,臣因要上學堂,未曾跟去?!饼R竹道,“臣至今與君三姑娘都未曾謀面,只聽jiejie講過她是個心地純善的好姑娘,勉強算是神交?!?/br> ☆、119|7.115.116.117.118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太后剛喝進嘴里的茶險些沒噴出來。 神交? 她活了幾十年,只知道□□能生兒育女,從未聽說過神交能紅杏出墻。 這是變著法子耍人玩? 太后有些惱火,再開口時語氣也嚴厲起來:“只是神交,會跑到人家門口鬧事,會拿著人家姑娘的衣裳作證明,會被人家姑娘的爹抓起來關著?” 齊竹猛地叩了一個頭:“太后明鑒,臣今日所說句句屬實。臣與君三姑娘從未謀面,自然不可能有任何茍且。臣那日之所以到汝南侯府門外鬧事,皆是被人逼迫所致?!?/br> 太后瞪眼道:“你倒是說說看,是誰如此膽大包天,敢逼迫堂堂御前侍衛行如此齷齪之事?!?/br> “回太后,”齊竹抬起頭,“逼迫臣的人,就是云景縣主?!?/br> “你胡說!”賀遙呵斥道,“我根本從來沒見過你!” “我從小生活在大公主府,隨黑衣衛練功習武,太后若是不信,可以去大公主府找人問上一問?!饼R竹道。 太后掂量片刻,覺得如此一戳就能破的事情,齊竹應當不敢亂說。 “這倒不忙問,我更想知道云景她是如何逼迫你的?!?/br> “這事還得從臣年幼時說起。適才臣提過,臣的jiejie運氣好,受了玉容郡主的恩惠,她歡天喜地的回家來,與臣商量說要買田置地,然而話才開了頭,就有一群黑衣人沖進臣家里,不由分說將我倆抓走。 從那日起,臣與jiejie再未見過面。臣一直不知道那些黑衣人是誰,只是在被抓走的當天就被送去見了一位年方六七歲的小姑娘。她自稱云景縣主,安排臣習練武功,時常監督臣的進度,還不停告訴臣,只有臣足夠用功,長大后能考入羽林衛,才能夠與jiejie團聚??傻任医K于達成目標后,縣主又說,臣的jiejie被汝南侯抓走,不知關押在何處,臣必須得拿住他們府上的把柄才能有機會與汝南侯講條件??h主為我著想甚多,她甚至早已準備好繡有汝南侯小女兒名字的貼身衣物,叫我拿著到汝南侯府前鬧事……” “你……一派胡言!”事情急轉直下,賀遙再也忍耐不住,怒喝道,“我從來沒說過不知道齊蘭在何處,她一直在君家的洗衣房里,那件肚兜就是她拿給我的……”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然而太后此時已完全明白,所謂私情時間根本子虛烏有,全是賀遙一人捏造。 虧她還假惺惺跑到宮里來說關心舅父。 太后橫了賀遙一眼,轉而向君恕道:“汝南侯,你府上洗衣房里是有一位叫齊蘭的姑娘嗎?若是有,勞煩你把她帶到這兒來,我想通她說說話?!?/br> 齊蘭來的很快。 太后見她與齊竹除了臉型有些差別,五官幾乎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似的,說不是親生姐弟,也沒人會信。 “齊蘭是吧,聽說你是姑蘇人士,那么你是怎么到汝南侯家里當洗衣丫頭的?” 齊蘭跪在地上,開始講述家中如何舉債,父親死后她別無他法,打算賣身為奴,碰到好心人施銀錠,卻不帶她回家做奴婢。 這一部分與齊竹講述的并無任何不同之處。 “奴婢那時并不知那三位好心人到底是誰,是云景縣主告訴奴婢他們的身份,并且以奴婢弟弟的性命作要挾,命奴婢想辦法讓君家三姑娘收留我。奴婢為了弟弟,只能想盡辦法,博得同情,終于留在了汝南侯府做洗衣娘?!?/br> 太后點點頭,她真是小看了賀遙,想不到她那時才幾歲大,心思就這樣深,還知道在君無雙身邊安插眼線,也不知結了多大仇才會有如此安排。 “齊蘭啊,那你再說說看,那件肚兜是怎么一回事?”太后再問。 “肚兜是縣主命我拿給她的,還是和當初一樣,以我弟弟的安慰來威脅?!饼R蘭道,“不過,汝南侯一家宅心仁厚,這么多年來待我恩重如山,我萬不能做出這樣恩將仇報的事情。所以,那肚兜根本不是三姑娘的,是我從自己的衣物里挑了一件質料最好的,裁制成肚兜用來冒充?!?/br> “我聽說那件肚兜上繡有君三姑娘的名字,也是你做的?”太后又問。 齊蘭點頭道:“汝南侯家女孩子多,大家的衣物送到洗衣房一起漿洗、晾曬,就算在細心也難免搞混。為了避免出錯,不管是姑娘們還是夫人們的衣裳上都繡有記號。不過,也為了心懷不軌之人拿女眷們的衣裳去做文章,那些記號自然不可能是名字,皆以圖案區分。繡這些圖案的人是女眷們身邊的奶娘或大丫鬟,各人繡活手藝不同,針腳也有分別,旁人想仿造也仿造不來。這些事,各房里的丫鬟,還有洗衣房的洗衣娘都很清楚?!?/br> 太后也是大家族出身,對衣服上繡記號與姐妹們區分之事并不陌生,但為公平起見,還是命跟隨出宮的心腹宮女到洗衣房帶來兩名洗衣娘,分別問話。 結果與齊蘭所說并無差別。 賀遙本是打算著借無雙之事邀功,以換取解除與格?;榧s的可能,然而此時眼見事情發展完全脫軌,自己暗中謀劃的過程全暴露出來,不免又急又怒。 “你們……你們是串通好來陷害我的!”她跳腳,目光在齊蘭齊竹姐弟倆身上來回巡脧,忽地想起什么,又道,“是了!在草原時,那日就是齊竹你帶隊守在我營帳外,就是我莫名其妙被丟去格桑帳篷外那晚。你們早就背叛了我,與汝南侯和楚曜聯手陷害于我,真是……真是喪心病狂!” “我看喪心病狂的人是你!” 一聲男子怒喝從偏院東廂傳出來。 隨話音暫落,東廂房門驀地從內推開,梁三省扶著德慶帝打頭,楚曜隨后,走出房間,來到院內。 “那日你自己承認擔心格桑傷勢,連夜至他營帳探視,如今卻又改口說不知情,被人丟過去?!钡聭c帝氣得胡須都翹起來,“如此反復無常,朕看你說的話一個字都不能信!” 短短幾句話,恍如晴天霹靂一樣在賀遙耳邊乍響。 她之所以選擇帶太后前來,確實如她所說那般,怕出了岔子再無轉圜余地,然這轉圜不是為了無雙,而是為她自己。 可賀遙千算萬算,卻無論如何算不到德慶帝竟早她們一步等在此處,將全部過程聽了去。 她雙膝一軟,伏跪在地,全身發抖:“外祖父……” 她當然不可能質問德慶帝為何會早埋伏在君家,其實只看跟在他身邊的人也能知道,一定是楚曜,一定是楚曜在算計她! “外祖父,都是君無雙,前些日子她暗中牽線搭橋,令我爹爹移情別戀,害我父母失和……我一時不忿,才心生報復之意?!辟R遙強辯道。 德慶帝卻道:“真是一派胡言!難不成當年南巡時你就知道君無雙后來會破壞你父母感情,所以早著先機,挾持齊家姐弟,布置好一切?” 賀遙被問得啞口無言,她當年自然不可能神機妙算至此,那時也只是想著兩頭牽制齊家姐弟,待她想到妙計后再做安排。今日出門時,她還沾沾自喜,為自己有遠見而開心不已,怎知此時竟成為她謀算君無雙多年的鐵證。 “做大事者,應有走一步之遠謀三步之久的能力,真是難得你有如此遠見,比許多男兒都強?!钡聭c帝不輕不重地哼道,“可惜不用在正道上!”他忽地話鋒一轉,“虧得朕還拼著顏面盡失,也要讓你嫁給心上人??上阈男g不正,整日里正事不做,就知道害人!真要嫁到北疆去,還不知你要把大皇姐一家禍害成如何模樣!”他長嘆道,“大皇姐為祁國做出的貢獻,舉國上下無人能比,朕定要給她挑一個賢良淑德的兒媳,決不能是你這個攪屎棍!梁三省,傳朕的旨意,云景縣主德行有虧,即日起送進慈恩寺帶發修行,終身不許離開一步?!?/br> 賀遙一心盼著與格桑解除婚約,如今也算如愿以償,只是等待她的竟是比遠嫁北疆更不堪的結局。 正所謂猜得到開頭,猜不到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