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德慶帝醒來后照例要叫人進去服侍,梁三省見機把郢王爺在外面候了一夜的事情說了。德慶帝立刻喚楚曜進去,聽他把前因后果一說,氣得摔了茶盞。 論起感情親厚,別說頭一回見面的外甥,就是早年遠嫁和親的長姐,也比不過從小在身邊長大、親自栽培的侄子。且楚曜與無雙的婚事本就是他親自下旨,芙雅小女孩任性,當著親舅父的面說說心愿,甚至要求比試以期更改婚約,都不算什么大事。但比試后,德慶帝再次發話,等于給楚曜的婚事再一次保證。芙雅和格桑兄妹倆暗中謀劃,施詭計試圖拆散他們,已經不是簡單的品行問題,而是故意抗旨,直接打德慶帝的臉。 “陰謀算計一個尚未及笄的小女娃,換做任何一名男兒好漢,都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動起手來,難免失了輕重,別說傷了他手筋,就是不小心取他性命也不過是誤傷?!钡聭c帝一句話將此事定調,也等于宣布楚曜無需負任何責任。 他留楚曜在御帳里用了早膳,然后一起前往格桑住處。 御駕才在格桑帳篷外停住,御前侍衛還沒來得及通報,就見帳簾掀起,一名身材窈窕的姑娘低著頭跑出來。 其時天色尚未打量,朦朦朧朧間看不清她樣貌,眾人只當她是服侍格桑的婢女。 可她慌慌忙忙地,似乎心神不屬,連前面有人也未注意,愣頭愣腦地直往鑾駕上沖。 兩名侍衛往前一攔,梁三省也跟上去準備訓斥,誰想一靠近,他人先愣?。哼@女子根本不是婢女,她……她是如假包換的縣主娘娘賀瑤。 隔著紗簾,德慶帝把整個過程看得清楚明白,當然也包括梁三省深吸一口氣準備教訓人,卻突然間好像被戳漏的皮球,一下子癟下去的倒霉模樣。 他漫不經心地問:“梁三省,怎么了?” 御前侍衛人人都認得賀瑤,可旁人認得是一回事,他當眾叫破則是另一回事。梁三省能混到御前總管,這點子算盤還打得明白,悄沒聲地湊到鑾駕前,貼著紗簾,低聲細氣,用只有他和德慶帝兩人能聽到的音量道;“萬歲爺,是縣主?!?/br> 德慶帝聞言,皺著眉頭下了轎,三兩步走到賀瑤跟前,見她發髻微微蓬亂,身上穿的對襟琵琶襖左邊第二個扣袢系到了右邊第一個扣子上,因此影響到下面所有的盤扣都扣歪了,顯然是匆忙出門連衣服都沒顧得上打理整齊。 賀瑤貴為縣主,打小就有十幾個丫鬟奶娘圍著伺候,若是早起從她自己帳篷里過來,根本不可能發生這種情況。 德慶帝當得了皇帝,腦筋當然轉得快,一瞥眼便把上述種種想得明白透徹。 格桑兄妹挑起來的那口氣還沒順下,又碰上賀瑤這檔子莫名其妙的事,他也顧不得給外孫女留面子,直接問道:“阿瑤,你怎么回事?” 賀瑤早嚇得發抖,顫著音答:“我……我不知道,我在自己帳篷里睡得好好的,醒來……醒來就在這兒了?!?/br> “真是胡說八道!”德慶帝斥道,“難道你睡著了還會走動不成?” “我說的都是真的?!辟R瑤道,“或許是誰陷害我……” 她說得都是真話,德慶帝卻想岔了。 他今日一睜眼就聽著后輩們為了婚事鬧騰來鬧騰去,于是覺得賀瑤也為兒女私情。九成九是聽說格桑受傷,半夜過來探視,亦既是說賀瑤對格桑動了心思。 德慶帝板起臉——格桑是外甥,賀瑤是外孫女,兩人差著輩兒,才子佳人的美事變成**,身為大家長,面子上肯定不好看。 “自己做事沒有分寸,卻胡賴旁人,推卸責任,誰教得你這般沒有擔當?”他吹胡子瞪眼,訓斥道。 楚曜抱臂站在一旁,饒有趣味地欣賞著眼前情形。 賀瑤昨晚與芙雅通過氣,知道一切按計劃進行得非常順利,這才安心就寢,誰知一睜眼就被乾坤大挪移到格桑床上…… 她沖出帳篷時還有些頭腦昏沉,連番受驚之下想不徹底清醒也難。此刻回想醒來時見到的情景:格桑手臂上包裹得白紗滲著鮮血,顯然受傷不輕。 重創他的人是誰? 君無雙一個小姑娘,被困在樹林里想逃出格桑魔抓都難,更別提反轉強弱,傷害格?!ㄊ潜蝗司攘?! 賀瑤抬頭,正好對上楚曜似笑非笑的面孔。 除了楚曜,還有誰必定要救君無雙,還有誰不擔心重創格桑后被懲罰? 她莫名其妙被丟到格桑帳篷里,想來也跟楚曜脫不了干系! 指責對方的話幾乎沖口而出,還是硬生生咽了回去。 越是喜歡暗地里算計的人,當著越希望維持善良單純的形象,賀瑤也不例外。若要說服德慶帝相信楚曜算計她,必須有充分的理由,賀瑤不敢也不愿把她算計君無雙在先的事情公開,一時之間又編不出更好的理由,等于吃了啞巴虧。 她恨得咬牙切齒,面上還要對德慶帝保持恭順,五官幾乎扭得變了形:“外祖父,我不是,我就是聽說格桑表舅舅受了傷,過來探視?!?/br> “嗯?!钡聭c帝點點頭,這番話和他的想法相合,自然容易取信,他也不再追問賀瑤為何衣衫不整,勉強算給她留了面子,“既然如此,若是探視完了,就回去吧?!毖粤T又吩咐隨行的宮女去為賀瑤整理衣飾。 君家帳篷里,四位姑娘正在用早膳,楚婠有些心不在焉,黑白分明的大眼總是不自覺往門口瞥。 同桌的無憂無悔不知因由,以為她睡得不好影響胃口,比往日待客還要熱情上幾分,不停勸她多吃些。 無雙卻猜到楚婠在盼著楚曜來接,到底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當然沒有隔夜仇。 直等到飯畢,四人排排坐著喝茶消食時,一直低垂的帳簾忽然被挑起。 “哥哥!”楚婠興奮地幾乎打翻茶盞。 然而從帳篷外走進來的人并不是楚曜,只是去找陸珍娘為幾位姑娘拿點心的乞巧。 楚婠失望地坐回原位,看著剔紅圓盤里的四色點心,半點胃口也無。 無雙發現乞巧面上神情有些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不由好奇追問:“你在外面聽到看到什么了?” “看是沒看到?!逼蚯傻?,“就是聽到有人說,陛下為云景縣主和格桑王子賜婚?!?/br> “這不可能吧?!本胰还媚飵缀醍惪谕暤?。 好容易回神的楚婠則慢一拍道:“阿瑤是晚輩呢!” 眾人交換過眼神,雖未言明,卻一致認為此乃謠言。 然而整個白天,營地里都在傳說這番話,不但沒人辟謠,反而有人拍胸脯保證看到大內總管梁三省親自到兩位公主處傳旨。 事關皇帝,沒人敢碎嘴發表議論,但一個眼神便不言自明,外甥女嫁給表舅舅,有違倫常,其中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隱秘。 凡人天性好奇,越不可告人,越引人遐想,越令人感興趣,可惜這波傳言還未來得及淡去,便被更嚴重的事件蓋過——翌日一早,從睡夢中醒來的眾人赫然發現,天未亮時,御駕已先啟程,且只帶走了嬪妃、兩位皇子與隨行護駕的侍衛,大半與衛所沒有關聯的官員、所有的官眷,甚至連太子在內,都被丟棄在營地,只能自行整裝,返回上京。 ☆、103|0.100.101.102 第一百零二章: “雙雙,哥哥和姨母怎么都不帶上我,嗚……” 回程路上,楚婠又一次鬧起小情緒。 與她同乘一車的無雙隨口安慰道:“大約是陛下走得太急,或者不準向官眷這邊通消息吧?!彼竽蟪狡鸬男∧?,“誰叫你離家出走,楚曜不接就不回去呢,嘻嘻嘻?!?/br> “也對?!背騺砗煤?,體諒道,“哥哥還要負責保護皇伯父安全?!?/br> 她放下心事,開心地掀起窗簾一角,欣賞沿途風景。 無雙并沒有表現得那么輕松。賀瑤與格桑的婚事已傳得人盡皆知,心知賀瑤曾做過什么的無雙疑心這是楚曜故意報復的結果,因而擔心德慶帝突然啟程回京與此事有關。 身為皇帝,卻因為某種原因不得不給外甥與外孫女賜婚,在群臣面前丟盡老臉,可以想象他的怒氣有多大。 而若真是楚曜在背后設計,他會不會被德慶帝遷怒? 汝南侯府一家比德慶帝晚一日出發,至今啟程也有三日,無雙一直沒有收到過楚曜那邊傳來的消息,連類似麻煩君家暫時照顧楚婠,不好意思之類的客套話都不曾有,實在不像楚曜手眼通天的行事風格。 馬車悠悠然停下,車外馬蹄聲由遠而近,君念的聲音隨之響起:“前面就是大同驛站,剛派人去問過,還有空院,今晚我們就歇在這兒?!?/br> 君恕也隨御駕離開,所以一路上跑前跑后,管事加照顧一家婦孺們的責任便落在君念一人身上。幸好還有汪弘博在一旁幫手,減輕了不少負擔。 下了馬車,四個小姑娘便擠在一處,嘰嘰喳喳地互相問話。 “雙雙,未來三姐夫還沒派人來問我們嗎?”無悔與無雙一樣,疑心賀瑤的事情乃楚曜手筆,但兩人都怕隔墻有耳,不敢交流。 “二jiejie,龐遠哥哥也沒找過你嗎?”這是無雙在問無憂,得了否定答案后,她又跑去追問二叔君念,是否收到過爹爹送來的消息。 老夫人見她們亂作一團的模樣,搖頭道:“好了好了,如今我們連他們到了哪兒都不清楚,就算真有什么事,也幫不上忙,還是安心休息,照顧好自己,別節外生枝,平安返回上京最重要?!?/br> “就是說啊?!辟R采瓊也過來安撫她們,“每到一處你們就慌慌張張的,這人啊,心一慌,就易出意外,所以遇事要沉穩?!?/br> 四個小姑娘都算受教,點頭應是后,手拉著手,一起往走進驛站去。 驛丞給君家安排了一個兩進的院子,女眷們兩兩一房,住在后院,汪弘博和君念則與不值夜的護院擠在前院。 連日奔波,眾人都覺疲倦,用過晚膳后早早便就寢。 無雙滿腔心事,睡得十分不踏實,好幾次夢到楚曜出現床前,每每興奮地睜開眼,卻只能見到窗前明月光,以及身邊打著小呼嚕酣睡的楚婠。 彼時天氣逐漸炎熱,路上沾染了不少暑氣,再加上折騰一夜沒睡好,翌日無雙便生了病。 這一病來勢洶洶,全身發熱,昏睡不醒。 老夫人年紀大了,身子骨不行,賀采瓊帶著無憂與無悔親身上陣,輪班照顧無雙。 旁人不知道那么多事情,再擔心也不過是擔心她身體,而這有君念親自到大同城里請來的全城最好的大夫把關調理。 無悔卻怕無雙是心病所至,原本打死也不愿透露的秘密,在一天夜里終是忍不住盡數倒給繼母聽。 種種驚心動魄,連事實帶猜測彷如一場大戲,聽得向來遇事淡定、主意多多的賀采瓊也怔楞半晌。 “不至于的,若陛下打定主意要制郢王爺的罪,就不會給賀瑤和格桑指婚?!彼降啄昙o大,想事情更透徹,沉吟一陣便找到重點,“你想啊,公開承認郢王爺這位親侄子辦事不力出了錯,與給外孫女和外甥指婚,哪個更丟臉?” 無悔道:“辦事不力也分大小,做事出了錯,訓過罰過,只要改過,尚可再接再厲。但后者……” 少不得被人閑話,且說不定會閑話若干代人。 賀采瓊點點頭,剛要再說什么,就見趴在床頭打瞌睡的楚婠驀地坐起:“哥哥來了!” 她睡夢中聽到“郢王爺”三字,誤以為是楚曜到來時的通傳聲,誰知睜開眼見到一室平靜,屋里的人不管是站還是坐,就連位置都與她睡著前沒有任何差別,顯然“哥哥來了”根本只是她的一場美夢。 楚婠失望地坐回去,還不忘順手整理一下蓋在無雙頭上的熱毛巾。 賀采瓊對無悔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她莫要再提剛才的話題,然后上前坐到楚婠身旁的鼓凳上,輕聲問:“婠婠要不要去無憂那邊睡一會兒?” 對于君家來說,即便有無雙未來小姑子這一層關系,楚婠依舊是客。所以無雙生病,賀采瓊身為二嬸不眠不休照顧,無憂與無悔這對堂姐妹輪班上陣服侍,卻不可能安排楚婠干活兒。 但楚婠不愿意離開無雙身邊,不管眾人怎么勸,她就是不走。從來不會照顧人,也不知道該做什么,卻有樣學樣,賀采瓊給無雙喂藥時她端茶倒水,賀采瓊給無雙擦身時她提著裙踞上床幫忙解衣。幾日下來,事事熟練,儼然成了最佳“小母親”。 照顧病人十分耗費精力,楚婠沒吃過苦,又連續熬夜休息不好,原本神采飛揚的小臉很快變得憔悴,任誰都看得出她疲倦不堪。賀采瓊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每每勸她離開去別的房間睡個好覺時,楚婠卻翻過來倒過去只答兩句話。 一是:雙雙是我的好朋友,她病在這兒我不能不管她。 二是:雙雙是我嫂嫂,哥哥不在我有責任幫忙照顧她。 今次楚婠依舊搖頭不走。 稚氣未脫的小臉配上堅決的神色,可愛又招人疼。 賀采瓊真是對她喜歡得不得了。一時欣慰無雙福氣好,有如此體貼人的小姑子,將來嫁過去不怕姑嫂不合。一時又cao心起無悔的婚事,有楚婠作為比照,她給無悔挑夫家時也要多看看男方家中姐妹性情人品。偶爾也會感嘆,可惜君瑋年紀太小,君珩年紀又太大,不然定要把楚婠娶回來做兒媳婦。 說起君珩,又是君家一樁煩心事。 他當年因為生母和唐碧秋的事情,連受兩番打擊,終至自請前往西北參軍,一去就是近十年。簡中全然不曾返家,只靠書信來往,婚姻自然也耽擱下來。 老夫人惦記長孫,主動替他相看,每次選中性情、容貌、出身都好的姑娘,等個兩三年,人家到了年紀,便定親出嫁。如此往復,足有三五回。老夫人在家書中念叨,君珩字面上恭順安慰,人卻從不露面,真真氣煞人也。 到得第四日清晨,無雙終于退燒醒來。她年紀輕,底子好,將養得兩三日已恢復元氣,可以和姐妹們牽手到院子里賞花乘涼。 君念怕她病情反復,又拖延數日才準備啟程。賀采瓊也趁兩人獨處時,把自己的推論說與無雙,勸她放寬心,不要太過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