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無雙親眼看著一名考生被差役從衣角里找出數片寫滿小楷的紙張,不過出乎意料的是,學政只是將小抄沒收,又訓斥過他幾句,便放人進場。 難不成試圖作弊不算作弊么? 無雙驚訝得小腦袋都歪了,對著手指開始反思自己的計劃是否能夠成功。 作弊的人不止一個,很快又有人被發現將小抄藏于褲襠。 等候的考生們見狀忍不住大笑起哄。 學政一眼瞪過去,眾人才噤聲。 “藏也不知道藏在圣潔的地方,褻瀆圣賢書,罪過嚴重,取消入場資格!”學政開始發落那名考生,“罰跪一日!” 兩名差役立刻壓著那名考試跪在大門外石階下。 哇! 無雙興奮地張大小嘴,這可真是大開眼界,他是怎么想到把紙條塞到那處的?若不是還有正事在身,她都想湊過去跟他聊聊心路歷程。 連向來老成穩重的李mama都禁不住笑出來。 不過,再看看考棚那邊好多年逾古稀,頭發胡子花白,佝僂著背,還來參加童子試的老人家,又覺得讀書人也實在不容易,難怪連如此稀奇古怪的招數都想得出來。 楊天行排名較為靠前,不多時便輪到他被唱名出列。好在他沒出什么狀況,廩生認人畫押后,搜查也順利通過,臨近貢院大門前,楊天行還不忘回頭來沖小無雙揮手告別,神氣活現地就像將要上戰場的小英雄似的。 “姑娘,咱們回去吧?!睏钐煨羞M了考場,李mama便蹲下打算抱無雙回馬車。 考試要進行一整天,她們不可能一直等著,先前也說好送完表少爺就回總督府的。 “不要回去!”無雙頗為激烈地反對道,“那些哥哥們好有趣啊,雙雙還想看他們?!?/br> 看他們作弊出丑嗎? 李mama看著自家姑娘天真無邪的小臉上浮現出的怪笑,只覺頭頂似有烏鴉哀叫飛過。 別人出丑就那么好看? 說好的小孩子純真善良呢? 她家姑娘向來乖巧可人疼,怎么和野猴子似的小表少爺們相處沒多久,便也跟著變成小魔怪了? 無雙早就不吃奶了,奶娘之所以還留在身邊,一來是因為大戶人家有這個規矩,跟在姑娘們身邊的丫鬟年紀不會太大,沒生養過更沒有照顧孩子的經驗,而奶娘則不同,日常起居上代行母職,照顧姑娘,減輕主母負擔。二來也是因為主母通常還要打理家事,不可能時時刻刻跟在孩子身邊,選奶娘時看重身體康健與否,也注重人品性情,如此她們寸步不離的守著姑娘少爺們,發現行為有偏差,可以及時糾正,也會懂得轉述主母,讓孩子們進一步接受教導。 因為無雙素來表現很乖,李mama幾乎沒有機會此項職責,今日見她格外任性,便出口勸誡道:“姑娘聽話,貢院雖是圣賢之地,但女兒家大庭廣眾拋頭露面總歸不好,反正表少爺也已順利如此,咱們就先回去吧?!?/br> 祁國于男女大防上并不像前朝那樣嚴苛,但世家大族的女孩們還是比一般人家規矩多些,少出門,少見外男,也是貴女們身份貴重的一種體現。 無雙年紀雖然小,但有些事,是從她聽得懂話,能與大人溝通起便開始教的。 李mama滿以為如此一說,姑娘就會乖乖聽話,與她一起上馬車去。誰知無雙小嘴一撇,道:“爹爹說只要不影響三表哥考試便好,現在三表哥都入場了,雙雙就在門外看看,又不會有事?!彼∈滞赃呉粨],“那么多人都在看呢!”她怎么就不能看? 李mama有些無奈。 不過貢院外有差役把守,和他們一起的老仆還帶有總督府的腰牌,從哪一方面來說她們都安全無虞。況且此處都是考生,是圣賢之地,不是魚龍混雜之處,再多待一會兒似乎也沒什么不妥當。 她只好牽緊無雙小手,免得她跑進人群里走失不見。 誰知怕什么來什么,等到考生已有七八成入場完畢時,無雙忽然毫無預兆地甩開她手,跑了出去。 無雙啪嗒著小短腿,氣喘吁吁地跑到學政坐的方桌前。 藺如清剛完成廩生認保這一步,正走到差役身邊等待搜身,忽然有個漂亮的小姑娘拉住他袍角,甜甜叫道:“秀才哥哥,又遇見你啦,真的好巧??!” 時隔多日,藺如清早忘記僅有一面之緣的無雙的模樣,然而他代人替考,心里本就發虛,此時聽這面生的小姑娘竟然一語叫破他有秀才功名在身,嚇得雙腿微微打顫,立刻反駁道:“小meimei,你認錯人了,我們沒有見過面?!?/br> 又因當著旁人,還不忘溫和地問道:“你是誰家的孩子?跟著你的大人們呢?是不是走丟了?需不需要請衙差叔叔們送你回家?” 他問話時,楊家老仆與李mama已走上前來。 老仆亮過總督府的腰牌給學政,差役們知道是總督府的姑娘,自然不敢妄動,況且無雙只是拉著一名考生說話,也算不得搗亂,本來最嚴重的也不過是阻止她而已。 李mama則抱起無雙來,連聲向藺如清致歉,表示自家姑娘年紀小不懂事,耽誤了公子的正事,還望見諒。 “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認錯人!”無雙踢蹬著小短腿,不依地喊道,“我真的認識秀才哥哥!我在樓外樓買過一幅秀才哥哥的字畫送給表哥呢!秀才哥哥你不記得我了嗎?那天你的朋友還把我推了個跟頭,然后你說要把畫送給我,我還說買東西不給錢就是強盜!秀才哥哥……”她淚眼汪汪,探著小短手死死揪住藺如清衣袖不停搖晃,“才幾天,秀才哥哥你就把我忘記了嗎?” 表面上看起來,無雙就是一個在鬧別扭犯倔的小娃娃,可她口中一連串的“秀才哥哥”格外引人注意。 若當真是秀才,又何須再來參加童子試? 圍觀者大多當做小姑娘認錯人,并不太當一回事。 藺如清卻因為心虛而面色不佳,他雖不記得無雙模樣,但那日發生過的事情卻不可能真的忘記,然而最后一關廩生認保已經通過,若因一個小女孩被懷疑,已不光是前功盡棄,他自己也要身敗名裂。 “小meimei,你真的認錯人了,我這幾個月來都閉門苦讀,除了下場考試再未出過家門,也沒有去過樓外樓?!碧A如清解釋道。 “沒有錯,明明就是你!那幅字畫上還有你的名字呢!你的姓格外古怪,我不認得那字,還問過爹爹,爹爹說念……念藺,你的全名叫藺……”無雙故意偏著頭,做出冥思苦想的姿態,實則為的是吊起學政的好奇心,讓他印象更深刻。 “是藺如清!”身后一道女聲忽然接口道。 無雙回頭看,竟是齊蘭。 她手里捧著一幅畫卷上前來,也不看無雙,只看著藺如清,為無雙幫腔道:“那天我家姑娘買的就是這幅字畫,畫上有公子的署名與印章,您的大名是藺如清,是杭州府年紀最小的秀才,我家姑娘當時看中您的字畫也是為了尋個好兆頭,保佑表少爺順利通過院試?!?/br> 齊蘭邊說邊展看畫卷,藺如清見是一幅山水圖,不由氣憤至極,那天賣掉的明明是一幅字,此時她們卻拿著一幅畫來指證他,根本是胡來!可他又不可能分辯此事,因為一旦開口,就等于認下自己身份,替考一事立刻便要穿幫。 然而不認又如何? 學政專門負責監督,避免發生作弊槍替之事,旁人看的是熱鬧,他看得可是門道。 何況藺如清是杭州府年紀最小的秀才,學政雖是新近才到此地上任,未有機會見過對方,但大名總是聽聞過的。 而且他面前的點名簿上,詳細記錄著每名考生的籍貫、年歲與三代履歷。眼下被糾纏者,名為李響,年十三,是士紳大族出身。 若說他是被冤枉的…… 學政看看衣著十分普通、甚至略微有些寒酸的齊蘭,以及短手短腳嘟嘟臉、還被抱在懷里的無雙。如果總督府那邊想對付這位李響,怎么也用不著動用幾歲大的小豆丁和一看就是下人的小姑娘吧。 學政回頭問先前認保的廩生:“你真的確定他就是李響,絕無疑問嗎?” 廩生此時根本不可能反口否認,只能咬緊牙關堅持道:“正是此人?!?/br> 學政便不再問,只道:“讓他出列稍候,派三個人去鶴山書院請山長與先生來,重新辨認后再做發落。至于你們這兩位小姑娘,暫時也不能走,還得留下來做個人證?!?/br> 無雙這會兒笑得特別討喜,使勁點頭應聲:“嗯,爹爹說在外面一定要配合官老爺辦事?!?/br> 學政被她童言童語逗得微扯嘴角,不由思索起她的爹爹到底是何人來??偠綏畲笕藵嵣碜院?,只有一妻一妾,年紀都與他相仿,此事整個浙江無人不知,當然也不可能有四五歲大的女兒。至于孫子,聽說總督府只有五位孫少爺,先前進場的楊天行排行第三,應該就是小家伙嘴里說的表哥。那么這個小家伙應該就是總督的外孫女了…… 他正想得出神,身邊一名差役附耳輕聲提醒道:“大人,現在是繼續點名,還是……” 學政大人輕咳一聲,掩飾適才走神失態的窘況,沉聲道:“當然是繼續點名,不能讓無恥小人影響正常程序?!?/br> 李響買得通同場聯保的考生,以及認保的廩生,卻不可能買得通天下人。杭州城這么大,總有能認出藺如清真身之人。 不到半個時辰,唱名接近尾聲時,鶴山書院的山長與數名先生便在差役帶領下趕來,如此一來,藺如清替考之事自然穿幫。 按照歷來規矩,等待藺如清與其他四名聯??忌南聢?,便是革去功名,且終身再不得入仕途,而廩生也將被罷黜官職,并另行治罪。 無雙看著藺如清被人押走,之后點名結束,考生全部入場,貢院大門緊緊關閉起來,才仰頭對李mama道:“mama,咱們回家吧,雙雙有點餓了?!?/br> 她摸著小肚皮,笑得一如平常般天真無邪。 李mama只當適才的事情是三姑娘太過熱情,才不慎引來的意外,反正冒名替考本就是錯事,被揭穿也是應該,算起來也算無雙無意中做的一件好事,自然不會深想。 然而,貢院對街白磚灰瓦的小樓上,馬頭墻下的木窗后,楚曜卻瞇起眼睛盯住無雙,滿臉疑惑。 她對藺如清的關注,為什么看起來那樣奇怪? ☆、48|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 楚曜今日是為緝拿在院試上作弊的官員而來。 原本一次院試,說起來微不足道,根本不應勞動威名在外、地位超凡的陵光衛。但此次院試德慶帝親自出題,自然免不了對考試情況多有關注。 凡是皇帝關注的,再小的事情也要當做大事老板,這是為人臣子最首要的原則之一。 再加上那天在樓外樓,楚旭聽得只言片語,知道有人私下作怪,雇人作弊。 雖當時他們并不清楚內情,但陵光衛專職便是刺探各種情報,連京官勛貴們的陰私都別想瞞得過他們,更何況一個秀才要作弊。 一番查探后,竟串出一連串試圖在院試上作弊的人來,有泄露考題以賺錢者,重金聘請有功名在身者替考的也不止藺如清一樁。 楚曜掂掂手中一摞名單。 學政的責任是在考試前嚴查,謹防舞弊事件發生。陵光衛卻要在今天考試后將違規下場和買過試題者一網打盡。 無雙剛才的行為,多少也算作打亂了楚曜的一部分計劃。 然而,目下他的心思并不在那上頭。 楚曜明明記得,小無雙那天滿心執著在一幅字畫上,似乎對藺如清并不上心。且后來他們一行人離開樓外樓去游湖,在船上楚曜還試探去問無雙是否聽到藺如清與少年的對話。 那時無雙歪著小腦袋,一臉懵懂:“他們說什么了?很重要嗎?雙雙只顧著挑字畫了?!彼坪跽J為自己犯了錯,不安地對著手指,委屈道,“你事先也沒有告訴人家……”眼看便要哭出來。 楚曜只當她小人兒一個,尚不能理解楚旭所說的作弊究竟是什么,因而并未當做一回事,只道:“好了好了,沒事的,我只是沒完成你表哥的囑托,心有不安,改日你再帶我來買,好不好?” 無雙“喔”一聲,咯咯笑道:“要是到時候不記得他長什么樣怎么辦?人家今天看畫比看多呢!” 楚曜看向貢院外的廣場,那里人雖多,但無雙特別顯眼。他瞇眼盯著她看,既然沒看幾眼,何以大半個月過去仍一眼就認出來,還不管對方怎么表示她認錯了人,仍然執著不改呢? 以常理推斷,就算真的在街上撞上一位只有數面之緣的人,如果對方堅持被認錯,就算原本心中再肯定,也會有些疑惑。 無雙的堅定因而顯得格外奇怪,倒像是為踢爆藺如清的秀才身份故意為之。 但,若是她不光已能懂得何為作弊,還知道想辦法懲治作弊之人,為什么在他問時偏要裝作懵懂無知,不上心的模樣? 她想瞞著他? 瞞著他什么? 怕他不肯捉出作弊者? 那可真是笑話。 所以一定不是。 那么…… 難道是怕他知道她要對付作弊的人? 不,應該是怕他知道她要對付藺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