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表姐是有個從小近身伺候的丫鬟叫果兒,可她已離開數月,模樣我都記不清了?!睙o雙囁嚅道。 四歲的孩子記性其實并不是那樣差,如果曾經在同一屋檐下住著,分開幾個月并不見得會忘記對方。 然而無雙擁有的不是她真正四歲時的記憶,十六歲的無雙對于僅在四歲前出現過,往后十二年人生里再沒見過面的人完全沒有印象。 她怕楚曜懷疑,又開始示弱,小手攥住楚曜的衣襟,掩飾道:“我一想就頭疼呢,楚曜,真的好疼啊,我要回馬車里去?!?/br> “好端端的怎么頭疼起來?”楚曜十分擔心,抱著她快步前行。 “三姑娘,你別走……別走??!”果兒仍不肯放棄,對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大喊。 村中成年男女,白天大多出海捕魚,唯有老人與孩童留在家中。 上年紀的人經歷多,對于別人家的閑事皆持漠視態度。 小孩子卻充滿好奇心,被果兒的喊聲引過來,指指點點看熱鬧。 無雙心里到底不安樂,走過一段路,又著楚曜折回瓦房前。 “我真的記不清你的樣子了,你怎么能證明你就是我們家的那個果兒呢?”她問。 果兒聞言,無神的雙眼中閃起希冀的光芒,急忙道來:“我知道很多關于侯府的事情,我家姑娘生在秋天,所以取名碧秋,她的生辰在九月初五?!?/br> “這又不是什么大事,認識秋表姐的人都知道?!睙o雙表示不滿意。 “那……侯夫人在三姑娘和大姑娘中間還有過一個孩子,不過當時胎兒沒坐好,所以小產了?!?/br> 無雙無奈:“既然是在我前面,我怎么知道真假?” 果兒不肯放棄,努力搜索腦海中的記憶,什么事既秘密不為人知,又是在三姑娘記事后發生的? “??!有了!”眼前靈光一現,她露出一個久違笑容來,“三姑娘你左邊腰側有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粉紅色胎記?!?/br> 無雙呆滯。 有是有,但是為什么光天化日大庭廣眾說出來! 旁觀的楚曜撇開臉,無聲輕笑。 “三姑娘,我說的沒錯吧?!惫麅何⒂X得意。 “就算你證明了你的身份,也不代表你說唐姑娘賣了你就是真話?!背讚臒o雙年紀小易受騙,出言提醒道,“也許是你做錯事,才被發賣。你目下處境不好,心有不忿,見了無雙才如此編排?!?/br> “不是的,”果兒辯解道,“桑姑娘,我沒有騙你,我也沒做錯事。我知道姑娘為什么悄悄把我賣掉。因為我幫她做了一件事,一件見不得人的事。那時候我以為這是她信重我,在這兒很久以后我才想明白,姑娘是怕我把事情泄露出去,所以才這樣對我?!?/br> 無雙想問又不敢,伏在楚曜懷里放軟了聲音,小手戳著他胸膛道:“楚曜,她是不是做了壞事?” 楚曜揉揉她的小腦袋:“我幫你問?!崩^而轉向果兒道,“你口口聲聲想要無雙救你離開,至少要先把來龍去脈說清楚,你到底幫唐姑娘做了什么事,以至于她要不顧主仆多年的情分發賣你?” 果兒張口欲說,忽然眼珠一轉,把到嘴邊的話盡數吞回肚里:“你們先放我出來,帶我離開這兒,我自然不會隱瞞,全告訴你們?!?/br> 楚曜看一眼房門口掛著的銅鎖,冷冷道:“我怎么知道你所謂的事情值不值得救你一回?還是你先說吧?!?/br> 果兒怒視他,反問道:“那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騙我說出來之后就不管我了?” “隨便你?!背桌湫?,“反正每天挨打又走不脫的人不是我?!?/br> 說罷,顛顛懷里的無雙,轉身抬腳,做足準備離開的姿態。 “別走,我說!”果兒喊住他。 楚曜停步。 只聽果兒徐徐道:“那還是去年夏天的事情,當時大少爺陪同皇上遠赴塞外,在家書里得知我家姑娘去西山郊游時不小心傷了腳踝,便單獨寫信來問候。侯府里除了我之外,再沒有其他人知道姑娘與大少爺表面上沒有來往,其實早已私下定情,所以到門房那里取信送信的任務自然由我承擔。姑娘怕走漏風聲,每次天蒙蒙亮就叫我去門房等,還經常拿私房錢買酒買菜送給門房大爺吃喝。 不過,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墻,二太太還是聽到了風聲,專揀了一天中午大家午睡的時候,跑到我們院子外面來指桑罵槐的一頓。她大概為了兒子聲譽著想,說得很隱晦,不知道這事兒的聽不懂,可是我和姑娘心里明白。姑娘給氣得哭了一下午并一整個晚上,后來到底氣不過,于是便讓我把二太太再引到我們院子外面去,姑娘說回些話給她聽,讓她也知道厲害。 我依照姑娘安排的把二太太帶了過去,可是姑娘卻臨時改了主意,和妙兒在院子里說了一堆無關緊要的閑話。 這事兒之后沒多久,我就被姑娘暗中發賣了。我離開多久,就想了多久,大概姑娘怕我把她對二太太不敬的事情說出去,才會迫我消失遠離?!?/br> 無雙聽得大失所望,氣呼呼揪著楚曜衣襟抱怨道:“不敬在哪兒了呀,不就在肚子里想了想嗎?又沒真說給她聽,用得著這么大驚小怪嗎?” 楚曜也覺得若如果兒推測那般,未免太小題大做。 不過,姑娘家的心思本就千奇百怪,誰也說不準。 就像懷里正抱著的這個,從前他沒有一點事兒做得不妥當,她回報得卻是不冷不熱,沒心沒肺,這次出了一場事故,她反而對他親熱起來。 “雙雙覺得能放她出來嗎?” 到底是君家的丫鬟,還是讓無雙做主的好。 “勉勉強強吧,我就是看她實在可憐,放出來也好?!睙o雙鼓著臉頰,裝模作樣道。 無雙原本就打算將果兒放出來,這與她講述的事情價值無關,只是沒有人應該生活在整日被人虐打的環境之中。 楚曜示意盧鵬去馬車上取工具來將銅鎖打開。 盧鵬回來時,楚曄也跟了來。 他不知頭尾,看到盧鵬用板斧砸砍民宅大鎖,連忙阻止。 盧鵬是楚曜的近身侍衛,某種程度上相當于將性命出賣的死士,自然只聽楚曜一人命令,旁人身份再高也不放在眼中。 楚曄見盧鵬是塊踢不動的鐵板,轉而向楚曜使力:“子修,你快吩咐他停手。咱們雖然是皇族宗室,但是強搶民女還是不妥當!” 哐啷—— 隨著楚曄話音落下,那把大鎖跌落在地。 果兒一瘸一拐的走出來,伏跪在楚曜腳邊,哭著感恩道謝。 “別說沒用的了?!背椎?,“趕緊收拾衣物隨我們離開,至于你今后的打算,路上再說?!?/br> “沒什么可收拾的,我的衣裳首飾,還有姑娘攢下的銀錢,全被人牙子搶去了?!惫麅河樣樀?。 六個人兩輛馬車,本來三人一輛正正好,奈何果兒心心念念報答無雙恩情,一定要跟前跟后服侍她。 至于長遠打算,她想回上京去,再想辦法與家人聯絡。 果兒只比唐碧秋大四歲,正是姑娘十八好年華,離開地獄一般的小漁村,身心不再壓抑,很快恢復了幾分原本的活潑性情。 從墨城到上京,路途遙遙,有時無雙愿意與她聊天解悶,偶爾也講講汝南侯府各人現狀。 要說最讓果兒意外的,便是二太太賀氏的死訊。 “好端端的,怎么會急病死了呢?” 無雙看出她不大相信這種說法,便挑出真相里最關鍵的部分說給她聽。 果兒聽后,面孔變得煞白。 “罌芋花?”她喃喃自語似的念叨,“難道……不,不可能?!?/br> “你也知道這種花嗎?”無雙好奇道。 “好像曾聽說過,不大記得了?!惫麅簜绒D面孔,避開無雙注視,語焉不詳道。 無雙有些沒趣,便不再說下去,搖搖擺擺地蹭到楚曜身邊,抱著他小腿打秋千。 玩得正開心,卻聽身后“撲通”一聲,無雙回頭看,只見果兒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道:“三姑娘,兩位王爺,我從前大概是誤會姑娘趕我走的原因了,事情只怕不是我想的那般簡單?!?/br> ☆、第30章 第三十章: 無雙想起先前的對話,不知為什么有些心慌。 她怔怔看著果兒,抱住楚曜小腿的手臂越收越緊,活像攀住桉樹的無尾熊。 楚曜把她收回來放在膝上坐好,沉著臉對果兒道:“你覺得什么地方想錯了?” “之前……之前我一直以為,姑娘心善,最后時刻不忍心教訓二太太,所以才隨口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惫麅郝曇粑⑽l抖,“王爺,三姑娘,我真的沒把那些話放在心上……” 楚曜越聽越不耐煩,催促道:“她到底說了些什么?” 果兒回憶起那日情形。 按照唐碧秋的計劃,她將賀氏引到清荷院外后,先從約好的花窗丟一條手帕進去讓坐在院中廊下看書等候的唐碧秋知道她們以到達。 可是果兒做妥當之后,并沒有她以為的難聽話語出現,反而聽到唐碧秋興味炅然地揚聲道:“妙兒,你看這書上說的,有一種罌芋花,顏色紅艷絕美,香味濃郁誘人,然而若以為它又香又美便是好的,那就錯了。它的香氣會令馬匹產生幻覺,以致發狂不能自控,就是咱們一般說的驚馬。曾有軍隊因此大受其害,損失慘重?!?/br> “??!”妙兒才十二歲,跟在唐碧秋身邊不過半年,主子和善柔軟,她少受拘束,性情中難免還帶著小女孩的一驚一乍,“姑娘,這也太可怕了,要是好好的騎著馬,路邊有幾朵那種花,不是太倒霉了?哎呀,還有馬車,咱們以后坐馬車出門可得小心再小心。不行不行,我還是覺得不行,有沒有什么辦法把各地的罌芋花都鏟除了,永絕后患?” 唐碧秋笑起來:“怎么鏟?咱們祁國疆域遼闊,光是從東到西就橫跨上萬里,得鏟到哪一年才能斷絕?!?/br> “那怎么辦?難不成就任由那些花兒害得馬匹全都發了狂?”妙兒發愁道,“上次姑娘不是教給我一個成語“坐以待斃”嘛,我看只要那倒霉花還存在,爺們騎馬出門就要坐馬待斃,女眷乘馬車出門就要坐車待斃?!?/br> 唐碧秋笑聲更大:“你倒是靈活,還會自己造詞了,真是不枉費我一番教誨,看來假以時日,說不定你還能考個女狀元回來?!?/br> 妙兒嗔道:“姑娘,你就別笑我了!我識得字還不夠一籮筐,還都是你教的,我要是能當女狀元,姑娘你不是更不得了,說不定要當女皇帝啦!” “別亂說話,皇帝是誰都能當的嗎?要是讓多心的人聽了去,我跟你都要被制個謀反之罪?!碧票糖锍谅曈柫怂齼删?,又放柔聲音道,“話說回來,其實也不是每匹馬兒聞到都會發狂的,只有吃過豆子的馬兒才會。你看,這里說,軍馬為保持戰斗時候力量持久,都飼以豆料,就是吃豆子做的飼料,普通人家的馬兒不會吃那么精細,也就是吃吃草料,所以不怕的?!?/br> “哎呀,姑娘,你怎么不一次說完呢,都快給你嚇死了?!泵顑洪L出一口氣,明顯輕松下來,“那就不管軍隊不軍隊,反正不給馬吃豆子不就沒事了?!?/br> “那可不一定?!碧票糖镉值?,“書上說的未必準,它這兒就寫著,罌芋花比較罕見,是云貴一帶高原上才有的。但是,按照形容的模樣,咱們上次去西山時我曾看到過十分相似的,或許就是也說不定,那不就是書上寫錯了?!?/br> 果兒敘述完,又道:“那時我聽得莫名其妙,現在想想……侯爺墜馬的事情,未必與此事無關?!?/br> “你的意思是,你家姑娘故意說那些話給君家二太太聽,讓她用這個辦法去害汝南侯?”楚曄皺眉搖頭,一副不能認同的模樣,“這也太曲折了,在當時她怎么就能肯定君二太太想汝南侯死呢?” 賀氏惦記爵位那點小心思,楚曄不知情,他認為以“果”推“因”太過武斷,雖然賀氏確實使用了罌芋花這個方法,但并不能說明唐碧秋說起此話的當時就算計好了一切:“你是不是被你家相公打壞了腦子,看誰都是壞人,才覺得誰都是壞人?我看她未必是故意的?!?/br> 果兒想說什么,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她也不希望從小一起長大的主子是那樣心機深沉又狠心的人,可若心里沒鬼,為什么要賣掉她? “現在下結論未免太早,她有心還是無意,等回到上京試一試就知?!背椎?。 楚曄好奇道:“你打算怎么試?” 整個過程里,無雙一聲也沒出。 她和楚曄不同,她再清楚不過賀氏平時都是如何表現的,君家每個人都知道她巴望著爵位,從來都不曾隱瞞。 唐碧秋未必肯定賀氏一定敢殺死君恕,但提供一個不那么容易被人發現的辦法給她,賀氏用或者不用,都與她唐碧秋沒有關系。 就算最后事發,賀氏把她攀扯進來,也沒人會信——好端端的,又不是神仙能掐會算,怎么就知道正好說到那句話時賀氏在院子外面?只要唐碧秋不承認,就沒人能證明她是故意的,就連從小伺候她的果兒,不都把那當做閑扯,根本沒當做一回事么。 可無雙知道,楚曜說有辦法試唐碧秋,就一定能讓她說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