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即是說,只要她乖乖聽話不犯錯就好。 無憂覺得做到不難,立刻點了點頭。 可是,她心里也有困惑,每個人都說娘做錯了事,卻沒人肯告訴她,娘到底犯了什么錯。 白姨娘看起來還算講到理,無憂便大著膽子問:“姨娘,我娘她到底做了什么事?” 白姨娘皺眉糾正道:“第一樣,你就不該叫她娘,她和我一樣是姨娘,你也只能叫她姨娘,你能稱呼為娘或者母親的,只有太太一個人?!?/br> 無憂悶悶地應了一聲“是”。 “至于她到底做了什么,不是你該知道的。我說過了,別巴望不該巴望的?!卑滓棠镌掍h一轉,干脆利落地結束了話題,轉而讓莫mama帶無憂回房去。 堂屋里沒了旁人,白mama忍不住像女兒道:“這孩子也怪可憐的……” 還沒說完就被白姨娘打斷了:“娘,這人世間誰不可憐。就像我跟你,外人都說我們是太太跟前最體面最得臉的,可是又如何?她明知道我不求大富大貴,只想好好地嫁個正經丈夫,偏壓著我開臉,幫她跟人打擂臺分寵愛,卻又怕我生兒子,避子湯從來沒聽過。娘,我這些年也看透了,人的命生成什么樣,就是什么樣,自己得認命,更犯不著對旁人生出多余的同情來?!?/br> 母女倆說話的功夫,無憂已到了西廂。 桂山居是個東西對稱的院落,東跨院與西跨院從占地面積到建筑規格都一模一樣。無憂從前在西跨院也住西廂,因此,若不刻意想起,甚至根本感覺不到不同。 她駕輕就熟地爬到次間榻上,靠著窗根兒坐下,抱住雙腿,臉埋在腿間,再次把自己蜷縮起來。 “二jiejie,二jiejie?!庇袀€奶聲奶氣的聲音一直喊。 無憂不堪其擾地抬起頭,就見無雙扒著榻邊,踮腳仰頭看著她。 “三meimei,你來了?”無憂輕聲招呼道。 無雙舉起右手上抱著的小豹貓,一本正經說謊道:“銅錢跑丟了,我到處找它,剛剛在你房里找到噠?!?/br> 無雙想親眼看看無憂的情況,所以打聽過她搬到白姨娘處的時間,故意在差不多時候鬧著去花園玩。等到了花園,她把銅錢藏在袖子里,硬說它丟了,指揮李mama和乞巧到處去找,自己趁機溜進桂山居來。 銅錢可不知道小主人如此辛勞,正捂著雙眼呼呼大睡,無憂瞥了它一眼就轉開頭:“既然找到了,三meimei就快回去吧?!?/br> “二jiejie,我記得你以前好像住那邊?!睙o雙揮揮小手,往西邊一指,“怎么今天換了個院子呢?” “嗯,我以后都住這兒了?!睙o憂心事重重,敷衍地答過一句,又把自己蜷得緊了些。 “你不開心嗎?你不喜歡住在這兒?”無雙又問。 無雙剛才躲在外面,看到了無憂與白姨娘見面的情形。如果白姨娘能夠說到做到的話,無憂未來的日子應該不會太壞,但也好不到哪里去。無雙想問問看無憂的想法,最好能征得她的同意與配合,然后順理成章想辦法把她送到祖母身邊去。 無憂沉默了許久,才答:“我想和我娘……姨娘在一起?!?/br> 這回輪到無雙沉默了。 她也失去過母親,能體會無憂的心情,可這件事無雙自問一點也幫不上忙。 誰叫方姨娘自己想不開,做了那么愚蠢的事情。為了讓主母添堵,就對馬下手,這樣的人,誰知道哪天胃口大起來,會不會為了別的什么原因,對家里哪個人下手? 換了哪一家,也不可能留下她。 “可是,大家都說她不會回來了?!睙o雙腳丫畫著圈圈,有些為難地陳述。 這樣很殘忍,但與其給無憂永遠不能實現的期望,倒不如讓她面對現實,早點為未來做打算更好。 “那就這樣吧?!睙o憂蔫噠噠的把額頭靠在膝蓋上,任憑無雙怎么問,都不肯再開口說話。 莫mama一直陪在旁邊,見情形不對,正好粗使婆子們抬著樟木箱進來,便道:“今兒咱們搬家,到處亂糟糟的,雙姐兒在這兒恐怕磕了碰了,不如暫且先回去,改日再來玩?!?/br> 無雙只好離開。 她抱著銅錢,一邊走一邊心里盤算,該怎么去說,才能勸得祖母答應把無憂養在身邊。想得出神了,沒留意腳下,忽地一絆,整個人往前撲倒,銅錢也脫手摔了出去。 夏末時分,衣衫仍舊單薄,無雙人小身嬌,爬起來就見手掌心蹭破了皮,殷紅的血珠兒不停往外滲。衣服遮著看不見的地方,手肘膝蓋處,也火辣辣地疼,想來肯定受了傷。 幾步遠處,銅錢歪歪斜斜地攤在地上,有氣無力地“喵喵”呻.吟。 無雙顧不得自己,跑過去抱起銅錢查看,它身體右半邊皮毛幾乎全都蹭掉了,露出淡粉的皮rou來,巴掌大的小身子好幾處都在流血。 無雙心疼壞了,急得眼淚都冒出來,比自己受傷還難過。 才睜眼的小奶貓,這樣子也不知道會不會…… 她心里愧疚極了,都怪她走路不看路。 無雙憤憤回頭,想看看到底是什么突兀地絆倒了自己,卻看到堂妹君無悔得意洋洋地從回廊一旁敞著門的角房里走出來,手上倒握著一根紅漆鎏金的燈籠桿兒,桿子盡頭掛著一只南瓜形狀的琉璃燈籠。 “是你絆的我?” “是又怎么樣?”無悔歪著頭,驕橫地回應,“誰知道你鬼鬼祟祟地跑進我們院子來,是不是為了像那個賤人一樣陷害我娘?當然得教訓你!” “我是來找銅錢的?!睙o雙把銅錢的傷勢露給無悔看,“你看,你都把它弄傷了?!?/br> 若是無悔肯服軟道歉,事情也就到此為止??善毁R氏寵得無法無天,加之現在年紀還小,不明事理,更是一味蠻橫。 “不就是一只破貓么!死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無悔丟開燈籠,猛地上前一步,順勢推了無雙一把。 她比無雙小只不到一個月,長得卻比無雙高還胖,力氣自然也更大。 無雙毫無防備,一下子就向后仰倒在地,銅錢也因此跌落到她肚子上。 無悔趁無雙來不及爬起來的時候,把銅錢搶了去,捏著它后脖子高高舉起來:“信不信我現在就摔死它!” 無雙氣急了,爬起來就撲過去欲搶,無悔反應很快,往后一閃躲開了,不想一腳踩到燈籠桿兒滑倒,頭“砰”一聲撞在廊柱上。 ☆、第7章 第七章: 福佑居。 老夫人坐在蝙蝠云紋黃花梨羅漢榻上,一壁喝茶,一壁打量兩個傷痕累累的孫女兒。 無悔傷在頭上,層層紗布裹上還滲出血來,看起來著實嚇人。她橫臥在賀氏懷里,人還昏睡著,也不知是湯藥還是傷勢的關系。 無雙氣鼓鼓地坐在楊氏膝頭,表面上看不出來什么,不過剛才進來時老夫人撩過裙子看,兩個膝蓋全磕破了,手肘也是。論慘烈的程度是不如無悔,但若不小心留下疤來,將來兩個一樣不好說親。 “娘,你今天可得好好給我們無悔評評理,雙姐兒是jiejie,本來就應該友愛meimei,哪有悄沒聲地鉆到我們院子去,把meimei打得頭破血流的道理?”賀氏道。 “我沒有打她,是她自己摔倒的?!睙o雙辯解道。 賀氏惡狠狠地瞪她一眼:“現在長輩說話呢,哪有你插嘴的份兒?” 楊氏素來護短,見賀氏咄咄逼人,替女兒出頭道:“從來都沒聽說過有受了冤屈不許辯白的規矩。尤其這還是在自家,親祖母、親娘、親嬸子面前,若此時都不敢為自己爭取,將來長大嫁了人,還不得任婆家搓圓揉扁,受盡欺侮?!?/br> 老夫人點頭道:“老大媳婦說的對,咱們汝南侯府不興把女孩兒養得那樣懦弱,得能自己立起來,還得遇事靈活,不能叫規矩框死了?!?/br> 賀氏聽這話頭兒,覺得婆婆有心偏袒大房,越發不滿意起來,撇嘴道:“娘,您說的都對。不過,咱們無悔現在這個樣,總得有人還她一個公道?!?/br> 老夫人問:“那你想要什么樣的公道?老二媳婦,不是我說你,孩子傷都傷了,就是你爭來一句道歉,她傷口也不可能立刻好轉,你竟然還為了這個把孩子老遠的抱到跟前來,也不怕折騰得她更嚴重了?!?/br> 賀氏叫這話說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不過她嘴上仍不依不饒:“娘,這公道可不止一句道歉那么容易,無悔受傷了,看大夫抓藥和吃藥膳調理補血養氣的使費,都應該由打傷她的人出?!?/br> 楊氏道:“如果無悔真是無雙打傷的,從我的私房里出這筆費用也沒什么大不了。不過,事情咱們得先弄清楚。無雙,娘問你,你四meimei到底是怎么受傷的?你原原本本,一五一十,照實說?!?/br> 一般四歲的孩童,敘事時條理未必十分清楚,可無雙身體里面住的是十六歲大姑娘的魂魄,自然將來龍去脈講得明明白白。 “二弟妹,你聽到了,是無悔欺負無雙在先,后來又自己不小心跌倒,這才撞了頭,我們無雙從頭到尾碰都沒碰過無悔一下?!睏钍系?。 楊氏的父親楊熙是閩浙總督,封疆大吏。論品階,肯定不如爵位傳承了二百年的忠勇伯府。不過,賀家從賀氏祖父那代起便沒出過什么能干的男兒,以至于空有爵位,在朝中勢力卻是平平,換句話說,既是沒落了。楊熙則是實權派。浙江自古是富庶之地,福建又與海外各國通商,所以楊家財力也十分雄厚。且楊熙不過五十出頭年紀,在官場上正是最好的時候,他政績風評兩者皆佳,升官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賀氏從前一直覺得楊氏處處壓自己一頭,可自從大公主下降到忠勇伯府,賀氏的勁頭兒就不一樣了。公主是皇家人,駙馬自然也是皇家人,她這個駙馬的嫡親meimei,便是實打實的皇親國戚。 于是,賀氏再不把楊氏放在眼里,甚至理所當然認為汝南侯府的爵位應該由二房繼承,畢竟與皇家有親的是他們,不是十幾年連兒子都生不出的大房夫婦倆。 因為心中瞧不起,說話便沒有顧忌,賀氏冷哼道:“她說的便一定是真的?就不許她害怕受責罰故意說謊?大嫂,你這是偏聽偏信,陳mama親眼見到雙姐兒推倒了無悔,還能有假?” 楊氏道:“你又怎知你不是偏聽偏信?就不許陳mama為了逃避沒有照顧好無悔的罪責,故意撒謊誣賴無雙?” 賀氏噎了一下,仍堅持道:“陳mama說的合情合理,自然可信度高。雙姐兒說的莫名其妙,什么燈籠桿兒南瓜燈,誰光天化日打著燈籠到處走,明顯胡說八道?!?/br> 不想她身后站著的小丫鬟端午“咦”了一聲,又驚又喜道:“太太,是大公主送給四姑娘的南瓜琉璃燈。我在回廊上撿到時,發現燈座摔破了,連木頭桿都被踩彎了,正著急不知道該怎么跟四姑娘交代呢,原來是……” 她本想說,原來是四姑娘自己弄壞的,卻因為接觸到賀氏兇巴巴的眼神而住了口。 老夫人放下茶盞,目光掃向同樣站在賀氏身后的陳mama,先前義正辭嚴指責無雙打傷堂妹的人,現在低頭縮腰,恨不得讓自己不見了似的。 “端午,那盞南瓜燈有多大?”老夫人問。 端午看了一眼賀氏,囁囁嚅嚅的不敢出聲。 “我叫你說,你就說,要是誰敢為了這個難為你,盡管來告訴我?!崩戏蛉擞值?。 賀氏覺得這話有指桑罵槐的意思,面色一變,口氣不善地沖端午道:“老夫人讓你說你就說,別鬧得好像誰會為了你說真話就為難你似的!” 端午這才開口道:“那燈籠做成南瓜形狀,圓圓的,大概有這么大?!边呎f邊兩手曲指相對,比了個約莫小西瓜那樣的大小。 老夫人點點頭,道:“陳mama,你說你寸步不離的守著四姑娘,眼看著三姑娘因為被發現闖進桂山居而動手推打四姑娘,那怎么就沒看到這盞燈籠呢?按說那燈籠的個頭比姐兒們的腦袋還大,你年紀還輕,也不至于眼花到看不見吧?” 陳mama哪里還回得出話來。 出事時,她就坐在角房里,邊嗑瓜子邊看著兩個姐兒爭執。 因為她負責照顧的無悔一直占上風,陳mama壓根兒沒打算管。不想后來事情急轉直下,無悔竟然跌倒撞得頭破血流。 陳mama怕賀氏責罰,便故意不提害無悔摔倒的燈籠,把責任都推在無雙身上。當時想法不過是無雙年紀小一定解釋不清楚,誰知道這姐兒天賦異稟,神童似的把事情還原得頭頭是道,背后還有個目光如炬的老夫人給撐腰。 事情至此,大家自然看得出誰是誰非。 老夫人沉聲道:“看來說謊的人不是無雙。老二媳婦,不是我說你,姐兒身邊伺候的人,可不是只管能照顧吃穿就行的。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天天和孩子在一起,為人不老實,品行不端,豈不是把孩子也帶壞了。你呀,也是時候好好管管你們房里的人了?!?/br> 婆婆說的是道理,賀氏雖仍有不服氣的地方,口中卻不得不應是。 老夫人又道:“說起來,老二媳婦也是有功的,你提醒了我一件事。老大和老二都是我生的,自然要一碗水端平,這孫女兒要公道,兒子也不能沒有公道,昨兒老大的那匹馬,是因為你們二房妻妾不合,才死于非命,這其中的損失,你也得陪給老大才行。老大媳婦,那匹馬是多少錢買回來的?” 楊氏掩口笑道:“娘,是兩千兩?!?/br> 老夫人點頭道:“老大媳婦,你們做兄嫂的,就大度點,吃點虧,其他零七八碎的使費便不算在內了,就讓老二媳婦賠大頭,足兩千兩就好,你覺得怎么樣?” 楊氏又不傻,知道婆婆這是在幫大房出氣,當然不會說不好。 老夫人便下了結論:“那就這么決定了,老二媳婦,你大哥沒了馬,上朝、去衙門、和朋友交際應酬都不方便,所以你得抓緊些,我給你三天時間,你趕緊把錢籌足了送過來?!?/br> ☆、第8章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