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
蕭錯想了想,緩聲回道:“想過。唯求后人經過葬身之處的時候,燒一抹紙錢,焚一柱清香?!?/br> 有人記得,便知足。 “如今不同了?!贝拚竦?。 “對,如今已然不同?!比缃駸o戰事,心頭另有牽絆——最溫暖的牽絆,不可失去。 彼此都是如此。 蕭錯問道:“這些年,你走過那么多地方,最喜歡何地?” 崔振沉吟片刻,“西域。經常想起那里的天高地闊、荒漠戈壁、雪山鏡湖?!鳖D了頓,又問,“你呢?” “我?”蕭錯笑了笑,“京城就不錯?!?/br> 崔振莞爾,“那多好?!奔揖驮诰┏?,喜歡的地方亦是京城,亦是一種福氣。 皇帝到此刻也是全無睡意,原本想找蕭錯或崔振說說話,遠遠地瞧見這一幕,唇角彎成了愉悅的弧度,反身回了帳中。 崔鑫惦記著天亮之后要安排的諸事,詢問道:“江夏王如何處置?” 皇帝道:“將他與長平郡主送回府邸便是?!?/br> “……?”崔鑫不明所以,只能用眼神表達自己的困惑。 皇帝笑道:“準確地說,是把江夏王交給長平郡主處置。你聽我的即可。就算長平郡主不得力,不是還有琳瑯么?” 崔鑫思忖片刻,轉過彎來,笑著稱是,隨后又問道:“何時起駕回宮呢?” “過幾日再說?!被实鄣?,“該出的事情已經出了,又是難得出來一趟,蕭錯和簡讓都在,自然要好好兒地游玩幾日?!?/br> “那么……”崔鑫只覺得頭疼,“京城的事情可不少啊,尤其江夏王興許還有殘余的死士,您都在這兒發號施令?” “不用。不是有皇后么?” 崔鑫聞言眉開眼笑,“對對對,奴才真是老糊涂了?!庇谢屎?、江式庾和韓越霖在京城,別說皇帝出來打獵,便是掛帥出征,那三個人也能將諸事打理的妥妥當當。 ** 一早,紅蘺帶著兩名小宮女來到蕭府,吉祥也跟了過來。 紅蘺落座之后,對裴羽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讓楚王妃暫住蕭府幾日。眼下諸事還未定論,若是讓她們母子幾個住到宮里,太后娘娘難免會多思多慮?!庇种敢恢竷擅m女,“日常的事情,由她們服侍著楚王妃。萬一有個什么事情,也與夫人無關?!?/br> 皇后安排得很周全,裴羽自然是滿口應下。 紅蘺俯身拍拍吉祥的頭,“跟著馬車跑來的,來之前也沒吃東西,等會兒少不得跟夫人哼哼唧唧要吃的?!?/br> 裴羽笑起來,“自然要管吉祥吃飽喝足的?!彪S即吩咐了小丫鬟去給吉祥準備吃食。 紅蘺又坐了一陣子,瑾瑜醒來的時候,抱著逗了一會兒方道辭離去。 到了下午,裴羽先后得到了幾個消息: 崔毅在獵場意外喪命; 崔國公傷心之下病倒,崔振送他回府; 楚王負傷,回京將養; 長平郡主、師琳瑯護送江夏王回到府??; 江夏王留在京城的死士,韓越霖正全力清除,眼下已到收尾的時候; 皇帝那邊表面上一切如常,照舊留在山中狩獵,據說今日收獲頗豐。 裴羽長長地透了一口氣。 這一場風波,終于過去。 種種事情在同一日發生,讓人們應接不暇。饒是如此,還是有人留意到了楊氏和楊家。 原本崔國公是一心要讓崔毅休妻,而楊家如何都不同意??傻搅爽F在,楊氏卻成了寡婦,楊家現在宛如吞了黃連一般,便是想將楊氏接回家里,也要等她孝期之后。 更要命的是,之前他們雖然沒做成什么事情,卻與楚王、江夏王過從甚密,惹得崔耀祖、崔振厭煩,怕是也已惹得皇帝不悅,日后前途未卜。 在裴羽眼前被無辜連累的人,還有楚王妃。 楚王妃這次是真的被楚王傷到了,確定再不會出事之后,徑自帶著兒女去了自己陪嫁的別院,隨后則是發了狠:她讓楚王滾出王府,把府邸留給她和兒女常住,不然的話,她就將兒女出岔子的事情鬧到滿城風雨的地步,就算皇帝不懲戒他,她也要讓他成為人們不齒至極的貨色。 楚王哪里還有別的選擇,老老實實地把府邸讓出來,遷到了莊園上的宅子常住。 楚王妃回到府里第一件事,便是命人送了厚禮到蕭府。 ** 隨著崔毅停靈、出殯,江夏王的好日子也徹底走到了盡頭: 先是忽然得了暴病,起初幾日痛苦至極,哀嚎不斷,七日后,竟是心智大亂,陷入瘋癲。 皇帝聽到這個消息之后,才結束狩獵,當日趕回京城。 長平郡主與師琳瑯即刻進宮面圣,成要護送江夏王返回封地,好生將養。 皇帝先命幾名太醫去給江夏王診脈,確定人是真的病了且瘋了,這才答應了姐妹兩個的要求。 之后,皇帝干脆利落地發落了楚王和楊國公,命二人閉門思過——沒說期限,并無再讓二人行走朝堂的打算。 二人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這結果已算是不錯,接旨時由衷謝恩。 隨后,皇帝問起崔耀祖的病情,知情的太醫稟道:“崔國公這次傷了根本,悉心將養、再無憂思的話,還有三二年可活?!?/br> 再無憂思?誰能做到這一點?皇帝因此明白,崔耀祖命不久矣,為此,當即前往崔府探病,溫言寬慰了一番,末了道:“等你家老五過了三七,朕便下旨,冊封老四為世子?!?/br> 崔耀祖抿出一抹虛弱的笑容,“多謝皇上隆恩?!毙睦飬s是明白,他這個爵位,皇帝自一開始就是給崔振的。 皇帝凝望著這個輔佐了他與先帝兩代帝王的臣子,細算起來,是功過可以相抵。雖然一度御下不嚴,南疆境內出過亂子,但是很多年間,鄰國南楚因著他的緣故,從不敢發兵入侵。 是因此,有些本不需說的話,皇帝也給崔耀祖擺到了明面上:“你心里的計較、不甘,朕都明白。只是,冤冤相報何時了?你又能否拍著心口說錯都在別人,而你全然無辜?” 崔耀祖默然不語。他當然知道,自己與家族過失甚多。只是,很多事情關乎人情,哪里是辨明對錯那么簡單的? “是時候放手了?!被实蹨芈暤?,“崔家的榮華仍在,是萬事的根本。你若放不下那些執念,老四的處境將是舉步維艱?!?/br> 崔耀祖明白這話里的深意,緩聲道:“皇上是重情之人,與蕭錯本就是兄弟般的情義?!?/br> “你還記得,很好?!?/br> 崔耀祖牽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若沒有江夏王來京城這一節,若是老四與臣的心意一致,皇上會如何對待崔家?” 皇帝牽了牽唇,笑容透著些許悵惘,“你也說了,朕是重情重義之人。我真正視為手足的人,只蕭錯、常洛這等年少時交下的摯友。他們曾與我一同出生入死,更曾替我屢次涉險,便是只為這一點,我都會保他們一世安穩?!?/br> 崔耀祖的笑容變得悲涼,“皇上應該早些提點微臣?!?/br> “我以為你從最初便明白?!?/br> “不,臣不明白?!贝抟婢従彽貒@息一聲,“不明白皇上與蕭錯的心思,亦不明白老四的心思??偸且詾?,你們會隨著地位的變化而有所轉變,到如今才知,事實并非如此?!?/br> 皇帝只是道:“老四是國之棟梁?!?/br> “應該是吧?!贝抟嫜劾镉辛艘唤z欣慰,“皇上若不是這般看法,崔家早已滅門。若不是為著讓老四為國效力,皇上也不會費這一番周章?!?/br> 皇帝默認。 崔耀祖凝望著皇帝,笑容變得舒朗,“蕭錯及時出手救下老四的事情,臣已知曉。昨日,臣對老四說,只當那一刻蕭錯沒有出手,只當已經被手足殺了一次?!鳖D了頓,又道,“便是皇上不提點,臣也已經看開,并讓老四看開。心里不情愿是一回事,如何行事則是另外一回事?!?/br> 當時的情形,若他是蕭錯,別說崔振中箭,便是沒有中箭,怕也會趁機把人推至深淵,讓崔家再無頂梁柱??墒鞘掑e沒有那么做。這一點,是他不能理解的,卻也是他至為欽佩的。 不趁人之危,是他此生都無法做到的,那需要的自信、坦蕩,亦是他不曾擁有過的。正因此,他終于明白,皇帝為何如此看重蕭錯,崔振為何對蕭錯有著惺惺相惜之情。 假如崔振沒有崔家這個最沉重的包袱,定是蕭錯此生唯一的勁敵——只有足夠出色的對手,才是蕭錯那種人會尊重的。 但是,實情不可更改。崔振沒被崔家連累、拖垮,已是幸運。 皇帝由衷地道:“多謝國公爺?!?/br> ** 蕭錯回到京城之后,先去了京衛指揮使司,迅速處理了一些需得抓緊做決定的公務,隨后去了韓越霖那里,了解這段日子里的大事小情。 辭了韓越霖,簡讓派人來請他過去商議事情。 回到府中的時候,夜色已深。 他沒讓丫鬟驚動裴羽,洗漱更衣之后,去看她和女兒。 瑾瑜正酣睡著,一只小手落在枕上,貼著面頰。裴羽就睡在瑾瑜身側,神色恬靜。 他不自主地笑了,將女兒的小手輕輕地放到被子里。凝視多時,親了親她的小臉兒。末了,他將裴羽連同錦被抱起,回到寢室。 身形落到床上,裴羽有片刻的不安,連著翻身兩次。他將她擁入懷里之后,她模模糊糊地蹭了蹭他的胸膛,“蕭錯……” “嗯?!彼皖^吻了吻她的唇。 她似是笑了笑,纖細的手臂環住他,低低咕噥了一句,繼而呼吸慢慢變得勻凈。 “阿羽?”他柔聲喚她,輕柔的親吻落在她唇上。 “……嗯?”她不情愿地應聲。 他加深親吻,吮著她的唇,撩著她的舌尖。 她輕輕地一個戰栗,意識由此清醒過來,第一個舉動,竟是抬手摸他的臉,用手指勾畫他的輪廓,“幾時回來的?” “……”蕭錯無聲地笑起來,“你做夢的時候?!?/br> “總算回來了?!迸嵊鸨Ьo了他,“真好?!?/br> 他再度捕獲她的唇,纏纏綿綿地吻著她。 毫無間隙地相擁、迫切地要她的時候,他側頭吮住她的耳垂,“想得我抓心撓肝的?!?/br> ** 時光如雪,隨著紛紛揚揚的是非無聲飄逝。 這一年四月末,江夏王由兩個女兒送回封地,自此由師庭迪接手照看。 到達封地第二日,長平郡主自盡。 越三日,師琳瑯暴病而亡——當然,這只是名義上的。她只是需要這樣一個由頭,完完全全與江夏王府脫離關系。只有這樣,她才能離開那個只帶給她長久的壓抑、恥辱的家。 聽聞師琳瑯這些事情的時候,裴羽已經知道,當初傳信提醒她的正是那個女孩。需不需要是一回事,師琳瑯的善意是另一回事。 她自昭華長公主口中得知師琳瑯諸事的時候,心里不是不感慨的。 假如江夏王不是那樣的品行,那么長平郡主和師琳瑯的人生,該是另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