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等他走的近了,雙魚朝他躬了躬身,輕聲喚道。 段元琛停在了她的面前。 “東祺睡著了嗎?”他問了聲。 “剛睡著?!?/br> 段元琛點了點頭,頓了一下,接著道:“我回來,是……突然想了起來,方才還沒向你道謝。東祺任性,要你入宮陪他,辛苦你了?!?/br> 雙魚便微微一笑:“王爺言重了,臣女也沒做什么,不過陪著說了幾句話罷了,談何辛苦?!?/br> 段元琛沒有說話了。 雙魚悄悄看了他一眼,見他默默地望著自己。 昭德宮前的廊道上,高高地懸著一排宮燈。燈光被樹影篩過,投到了他的臉上,他眉眼便半明半暗,仿佛蒙上了層迷離的晦暗之色,叫她有些看不清楚。 雙魚微一猶豫,找話似的,輕聲說道:“臣女上回進宮謝恩時,見小皇上有些瘦了。聽他言下之意,平日有些辛苦。只是小皇上知道王爺您是為他好,更不想叫王爺失望,所以也不敢在您面前提。臣女大膽,自作主張,當時回去了,在舅父面前提了句,舅父或許有減功課。臣女想著,還是應該讓你知道為好?!?/br> 段元琛望了一眼她身后東祺日常起居的殿室方向,微微頷首:“太傅跟我說過了?!彼麌@了口氣,“后來我也反思了下。還是cao之過急了。你想的有道理,東祺畢竟還小,催逼太過,反而揠苗助長。這回生病,恐怕也是平日積疲所致。往后我會留意,適當讓他多些休息睡眠?!?/br> “還有你自己……” 雙魚脫口便說了出來,話說一半,才覺得有些不妥。只是已經開了頭,見他注視著自己,仿佛在等著的樣子,咬了咬唇,終于還是鼓起勇氣,輕聲繼續道:“……你自己也要勞逸有度,更要注意身體才好。臣女偶聽六福提及,說王爺你有時cao勞國事,竟至通宵達旦。國事自然重要,但王爺您的身體也是一樣……”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漸漸悄沒,最后垂下眼睛,也半低下了額臉。 段元琛定定地望著她,心里有一道暖流,仿佛暗溪般漸漸漫了上來。 “我知道了。往后會注意的?!?/br> 最后他說道,聲音溫柔。 雙魚說完那段話,便有些耳熱,更不敢看他。聽他這樣回答,暗暗吐出一口氣。 “那么臣女先告退出宮了?!?/br> 她斂衽后,轉身朝前繼續走去。 段元琛知不該再留她了。 但是望著那個纖娜的背影就要走了,他忽然極是不舍,情不自禁地跟了她兩步,叫了她一聲:“沈姑娘!” 雙魚回過頭:“王爺還有何吩咐?” 段元琛到了她面前。 “父皇去后,徐令還留下了一盤從前沈姑娘你與父皇沒有下完的殘棋。我許久沒走棋了,晚上無事,一時興起想下棋,一時卻無可手談之人。沈姑娘可愿與我下完從前你與父皇留下的那盤殘棋?” 他凝視著她道。 雙魚一怔。沒想到他突然提出這樣一個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請求。 他的話,讓她也回憶起了去年臨行前去向老皇帝辭別時的一幕。 皇帝說,他累了,等下回她來,他再與她下完那盤棋。 當時音容笑貌,仿佛歷歷在目。 “父皇臨終前的最后一句話,說他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那個人,便是你的父親?!?/br> 段元琛緩緩地道,聲音低沉。 雙魚胸口慢慢地變得漲酸了起來。 那個人,這個天下曾經的帝王,不管從前他做過了什么,現在也走向了誰到終了都逃不過的結局,永遠地長眠在了地下的黑暗之中。 “我愿意?!?/br> 她抬起眼睛,對上段元琛的目光,用清晰的聲音說道。 段元琛眼中露出微微的喜色,朝她點了點頭:“煩請沈姑娘隨我來?!?/br> …… 棋盤被擺在青麟臺西偏殿的書房里,用一塊青色綢布覆住。 段元琛掀開了綢布。 雙魚看了眼棋盤上的殘局。 黑白棋子犬牙交錯,靜靜地停在棋枰上,仿佛一直以來,就這么留在了這個地方。 確實是當初自己與老皇帝下到一半所留的。她到現在,甚至還記得自己當時所下的最后一手。 她的兩指拈起一枚棋子,沒有下,望了坐自己對面的段元琛一眼。 他的視線落在棋盤上,神情平和,仿佛覺到她看向自己,抬起眼睛,朝她微微頷首。 雙魚便落下了第一枚棋子。指尖皮膚觸過棋枰面,觸手微涼。 有宮人悄無聲息地進來,掀開香爐蓋子,往里撒了一把細碎的香末,用宮扇輕輕扇了兩下,香末被炭火炙烤發出的輕微吱吱聲里,一陣若有似無的沉香慢慢地在空氣里氤氳了開來。 當時她還以為只是老皇帝的一句無心之語,說過也就罷了。 沒有想到,時隔將近一年,殘局竟然得以延續。 雖然,坐她對面的那個人,已不是當初的那位老人了。 …… 一年前的這盤棋,當時下的很是散漫,留下的棋局便也平淡無奇,老皇帝的黑子,甚至可稱漏洞百出。倘若全力以赴,或許很快,應該就能了解了。 不知為什么,她卻仿佛并不想立刻就結束這場棋局。 他仿佛也與她一樣。 黑白棋子交替著,落在棋枰上,發出一下一下清脆的碰擊聲,于是這處偏殿顯得愈發寂靜了,空的仿佛就只剩下了相對而坐的他二人??諝饫锍料愕臍馕兑苍桨l濃郁了。 黑龍一開始,漸漸扳回了劣勢。試探,纏斗,打劫,黑龍慢慢地心不在焉了,于是接連開始失地陷城,驚覺了,黑龍想再絕地重生,卻已遲了。 最后一子,段元琛躊躇了良久,終于還是拋了下去,道:“我認輸了?!?/br> 彼時,窗外不知何時,落下了一場突如而至的秋夜疾雨。雨聲打在殿頂的琉璃瓦上,發出嘈嘈切切的窸窣之聲。 雙魚抬頭望了他一眼,見他微微含笑,神情又仿佛帶了些懊喪,心里忍不住,竟也泛起了絲小小的得意——這是從前下贏棋時,從未有過的一種感覺。 她微微抿嘴一笑:“承讓?!闭f完便低頭,開始一枚枚分揀棋子,裝回玉罐里。 段元琛唇角依舊含著笑,沒有動,只是靠在椅背上,視線慢慢地落到了她那只正在揀拾棋子的玉腕上。 他看了一會兒,抬起了視線,最后落在了她的臉上。 雙魚微微低著頭,并未覺察到他在看自己,揀到一半,忽然覺得氣氛凝滯的異常,抬起眼睛,對上了他正望著自己的目光。 他的眼里,仿佛有什么微微的光在閃動著。她看向他時,他也沒有挪開視線。 雙魚一怔,手便凝住了。遲疑了下,終究還是慢慢縮回了正在揀棋子的那只手,將已裝了一半白棋的那只玉罐放在身側的矮架上,慢慢起身,道:“也不早了,舅父恐怕還在家等著。臣女這便出宮了?!?/br> 段元琛仿佛回過了神,一頓,跟著迅速站了起來。 “我送你回?!?/br> “不敢勞煩殿下,臣女自己回就可以了?!?/br> 雙魚匆忙轉身,不想一時匆忙,未覺察裙角正被身旁那架子纏住,剛抬腳,架子便翻到在地,嘩啦啦如同珍珠墜地,半罐的棋子竟都潑灑了出去,四下散落到了地上。 雙魚呆住,等反應了過來,忙告了聲罪,蹲下去急急忙忙地揀棋子。伸手探向落在身前的一枚棋子時,竟碰到了側旁段元琛正也伸過來的手。 雙手相觸,兩人都停了下來,抬起眼,望向對方。 和他這樣近距離地四目相對,甚至仿佛能聞到來自于他身上的那種淡淡的沉郁龍涎香氣,雙魚臉忽然便紅了,縮回了手。 她看到段元琛慢慢地跟著自己俯身下來,最后撿起了那枚棋子,將它輕輕放回了罐子里。 “由它去吧!”他凝視著她,“外面下著雨,還是我送你回去?!?/br> 他的話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 第44章 馬車漸漸地接近盧家所在的東平門。 這一帶少有夜肆酒壚,住的多是民戶。到了這個辰點,加上下雨,路上幾乎已經看不到人了,住戶也大多入睡。前方烏漆漆一片,偶見幾扇朱門前的燈籠還點著,流瀉出昏黃的一團燈光,照亮門前濕漉漉的一片石板路。 已經不早了,外甥女入宮還沒回,又下起了夜雨。盧嵩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心里記掛,沉吟片刻,放下了筆,開門要出去時,一個家仆恰好急匆匆地跑了過來道:“大人,表小姐回來了!” 盧嵩心里一松,卻聽家仆又道:“七王爺親自送回來的。這會兒還在門口?!?/br> 盧嵩一怔,急忙快步到了大門前,借著門口燈籠的光,看見一個身穿蓑衣,頭戴斗笠的身影立在門外的拴馬柱旁。雨簾里,那人轉過了身,抬了抬帽檐,露出臉。 “七王爺!”盧嵩急忙跨出門檻相迎,“不知王爺駕到,有失遠迎?!彼搜垡褟鸟R車上下來的外甥女,“又怎敢勞動七王爺送她回來?臣心里實在是過意不去?!?/br> 段元琛朝正向自己行禮的盧嵩虛扶了下,道:“本該早些送沈姑娘回家的,耽誤的晚了,大人不要怪罪才好。我是見天氣不好,怕路上萬一有閃失,故自己送她回了。也是應該的。盧大人不必客氣?!?/br> “多謝王爺!王爺快請進!”盧嵩邀他。 段元琛微笑道:“今日也不早了,不好再打擾大人休息。沈小姐平安到家便是。我也該回去了?!?/br> 他的視線從雙魚臉上掠過,隨即從隨從手中接回馬韁,翻身上了馬背。 一行人的背影在夜雨中漸漸地消失。 …… “舅父,不早了,您也早些去歇了吧?!?/br> 雙魚進去后,說道。 盧嵩道:“小魚,你隨舅父來,舅父有話要問你?!?/br> 雙魚跟著盧嵩進了書房,知道他應會問自己為何晚歸,沒等舅父開口,自己先便解釋了一番。只是,出于一種微妙的心態,并沒提到晚歸是因為與段元琛下了一盤棋,只說是小皇帝的緣故。 這大約是她從小到大,生平第一次在盧嵩面前撒謊。說完便有做賊心虛般的感覺,垂下眼睛,有點不敢看盧嵩。 盧嵩倒似沒留意到她的忐忑。問了聲小皇帝的病,得知他已經無大礙了,點了點頭,雙手背后地在書房里慢慢地踱起了步。 雙魚站在一旁,忽然見他回過臉,視線定在自己的臉上。因為剛對他撒了個謊,心里難免發虛,等了片刻,見他始終沒開口,忍不住問道:“舅父,您還有事?” 盧嵩道:“小魚,你到年底,便滿十八了吧?” 雙魚嗯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