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六??s了縮脖,仿佛感到了來自于后背的什么涼氣兒。 “您這次當入宮要謝恩的吧?小皇上還住從前先帝起居的昭德宮,沒搬地方,您熟門熟路。七王爺攝政,如今可真忙壞了,奴婢在昭德宮聽使喚,瞅著王爺就沒能有個喘一口氣的空閑功夫,見天的半夜三更還在cao勞國事,奴婢是真覺得王爺辛苦,可又不敢多嘴。您這回入宮,要是見著了王爺,您保準要嚇一跳,保不齊都認不出來!這么說吧,王爺跟以前奴婢隨您去庭州那會兒時的樣子,就跟兩個人似的。倒不是說模樣變了。就是不知道哪里不一樣了,奴婢也說不好。反正如今吧,王爺看著也是挺和氣,但奴婢在王爺跟前,就是連口大氣也不敢喘……” 這一路過來,六福其實幾乎沒怎么提到過關于他的話題。也不知道這會兒怎么了,話匣子仿佛打開,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 雙魚沒有打斷他,只是默默地聽著。 “對了,還有個事,”六福仿佛想了起來,“就奴婢出來前,內閣里的幾位大人還聯名上了個折,說先帝臨終遺詔,命改居喪之制,以日易月,這是先帝慈濟天下的大善之舉,只是到了如今,京城里上從百僚,下至百姓,反而還沒哪家敢行婚娶之事,并不是沒有這個需要,而是怕自家開這個頭,會被好事之人在背地里安上個不敬的罪名。大家若都這樣,長久下去,便辜負了先帝當初下這遺詔的初心。大人們還說,王爺年紀也不小了,早該立個王妃。從前情況特殊,如今王爺居攝政位,這便也是朝廷的事情了,所以大人們的意思,是想請王爺盡快擇立王妃,這樣一來,既定下了一件大事,也執行了先帝遺詔,往后大家也就沒了顧慮。一舉兩得!” “沈姑娘,你猜,王爺怎么應的?” 六福停了下來,眼睛看著雙魚。 雙魚心微微一跳,面上卻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我怎知道?” 六福嘻嘻一笑,也不賣關子了:“王爺說,他現在沒空考慮立王妃的事,以后再說。至于改制,大人們的考慮也是對的,可由平郡王府先辦一場喜事,效果一樣。大人們沒辦法,只好同意了?!?/br> 雙魚這才明白,原來表哥這會兒大婚,還有這樣一層意思在里頭。 她出神著的時候,六福朝她微微靠過來了些,壓低聲道:“沈姑娘,奴婢斗膽,胡亂猜一個,殿下現在還不立王妃,保不齊是心里頭已經有了人了,偏……” 他話沒說完,馬車后忽然傳來一陣馬蹄疾馳之聲。后頭趕上來了一行人馬。 “這誰啊,都快到神華門了,還這么瞎起勁跑路!懂不懂規矩??!” 六福停了下來,嘴里嘀咕一聲,撩開簾子探頭出去張望了一眼,眼睛便瞪大了,伸手出去揮舞了幾下,嘴里哎哎地喊:“榮小將軍!怎么是您??!什么時候回的京???”喊完了,縮回腦袋對雙魚興奮地道:“是榮平榮小將軍,可巧!這里遇上了!” 第41章 榮平本已經越過了馬車,聽到身后有人叫,回頭看到六福的腦袋從馬車里鉆出來在向自己揮手,急忙緩馬停了下來,掉頭回來道:“小公公,是你?這是打哪回京???” “剛接了沈姑娘回京。這不,這么巧就在這里遇上了!”六福樂呵呵的,“小將軍您這是……”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打住,拍了下自己的嘴。 “瞧這嘴,沒了規矩,應該叫您世子了!榮世子,您這也剛回京???” 十年前的朔州一案得平反,榮恩復繼榮家原本爵位,榮平如今自然也就是世子。六福起先叫的口順,忘了改過來。 “叫我什么都成!”榮平一聽到“沈姑娘”三字,眼睛便亮了一下,看著馬車的簾子。 “沈姑娘也在馬車里?” 雙魚在里頭聽的清楚。既然遇上了,從前也相熟,便掀開簾子,笑著和他打了聲招呼:“世子可安好?” “我都好!都好!” 榮平突然在這里遇到有些時候沒見了的雙魚,一時好像還沒反應過來,眼睛放光,只不住點頭。 “我父親差我回京辦點事,沒想到這么巧,竟然在這里遇到了你!沈姑娘你也都好吧?” “我也好?!彪p魚笑道。見他不住地瞟著邊上的盧歸璞,便道:“這是我表哥盧歸璞?!庇窒虮R歸璞簡單介紹了下榮平,說他是榮恩將軍的公子,先前自己在庭州時,得過他們不少的照應。 榮平聽得這青年便是雙魚的表哥,一怔,視線掃了好幾眼,臉上慢慢露出了些不自在的的神情,最后朝他微微點了點頭,說:“在下榮平。有幸與盧公子相遇,往后還望多多指教?!?/br> 盧歸璞起先聽的他是榮家世子,心里便對他有了好感,等雙魚再說從前在庭州得到過榮家父子的照應,對他好感更甚,立時下馬,道:“叫我名字就行了。這里遇到也是緣分了!不知世子這回入京能留多久?過些天便是我的婚期,盼著世子賞臉,來喝一杯喜酒?!?/br> 榮平看了雙魚一眼,躊躇著時,六福道:“平郡王府嫁女,世子人都回京了,豈有不去喝喜酒的道理?自然要去的?!?/br> 榮平一愣:“平郡王府?” “是啊,老皇上親自給盧公子和郡主賜的婚哪!怎么,榮世子你竟不知道?” 榮平終于反應了過來,飛快地再次瞥了雙魚一眼,極力抑著心底涌出的狂喜,不住搓著手,笑容滿面地點頭:“一定去!一定去!早就聽說過盧公子的名了,這趟回來趕上了喜事,自然要去吃頓喜酒的!”說著便與盧歸璞勾肩搭背,兩人互問入京后的落腳之處,儼然像是一對好兄弟了,約好日子碰頭再聚,又說了些別的話,榮平終于上馬,朝盧歸璞抱了抱拳,說了聲“盧兄,改日再見”,這才帶著隨從離開。 盧歸璞目送榮平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視線里,回頭道:“小魚,榮世子真是個爽快人,我跟他簡直有相見恨晚之感!” …… 一行人入城后分道。六?;貙m,盧歸璞帶雙魚到了盧家如今位于東平門附近的宅邸。京中地貴,這是宮里撥賜給盧嵩借居的官邸,離皇宮不遠,方便他每日上下朝,從大街轉進一條微窄些的青磚巷,再走上幾步,便是大門了,鬧中取靜,環境很是不錯。 盧嵩這會兒還沒下朝回來,但早讓家人準備了雙魚的住處。過中堂到后,穿一道回廊,靠東有個小院落,院里長了一株多年的秋芙蓉,這會兒枝上已經打了密密的花苞,開始吐露淡粉花蕾,花景喜人。雙魚便住這里。她與一同上京的陸媽安頓下來,在宅子里逛了逛,到了傍晚時分,舅父回了。 盧嵩再次入朝為官,除了官復原職任中書令外,也被指為小皇帝的太傅,日常忙碌,這會兒才從宮里回來,見雙魚安然到家,十分歡喜,當晚治了一桌家宴給雙魚接風,盧歸璞談及白天巧遇榮家世子,說兩人頗有些相恨見晚的事,盧嵩笑道:“將門出虎子,往后你與榮家世子多多親近,是件好事?!?/br> 舅父心情好,多喝了兩杯,略有些醉意,雙魚送他回房安歇,服侍舅父躺了下去,見他闔了眼睛,以為他要睡了,于是輕手輕腳走到燭火邊上,要吹時,聽見舅父叫了聲自己,便應聲回頭。 燭火里,她見舅父重新睜開眼睛望著自己,神色仿佛有些感慨。遲疑了下,微笑問道:“舅父還有什么吩咐嗎?” 盧嵩慢慢搖了搖頭,最后道:“你路上很是辛苦,回去也早些睡了吧。明日舅父帶你入宮去謝恩?!?/br> 雙魚輕聲應了聲是。 …… 第二天,雙魚換上六福來傳旨時一并賜下的禮服,坐了輛車,跟隨盧嵩入了宮。 依舊從那道她熟悉的西南側門入的宮,一路行走,最后來到昭德殿外。雙魚等候在外庭。盧嵩先去求見。她獨自等了片刻,便看到六福一路小跑著過來領她進去。 那里頭的人,都是她認識的,甚至可以稱得上熟悉。她對昭德宮也算熟門熟路。這回過來,這里的宮人們,雖然有些已是她沒見過的生臉了,但大部分人方才見到她,一個個都臉上帶笑,紛紛過來向她問好。 即便這樣,此刻雙魚竟然也感到了一陣緊張。跟著六福往那扇門去的時候,心跳竟也慢慢快了些,到了門檻前,聽見六福進去說,“沈姑娘來了,就在門外”,她手心竟然都出了層薄薄的汗。聽到讓自己進去后,繞過那道屏風,微微屏住呼吸,抬了下視線。 里面陳設與先帝在時無二,處處熟悉。角落里立了幾個宮人,但并不見另一個身影。 她肩背方才一直繃著的那股勁道終于慢慢松弛了下來,神情也自如了。 東祺端坐在正前方的那張龍椅里。因為椅子大,顯得他身形愈發的小。一身玄黃,十二章服,雖還是小小個頭,也被烘出了些威儀。 他方才面露微微喜色,動了動,想跳下去迎她,看了眼一旁的盧嵩,又慢慢靠了回去,臉色重新變得端整了起來。 雙魚朝他叩拜謝恩。完畢后,東祺便請盧嵩先去青麒臺,說自己隨后就到,留雙魚在這里和自己再說一會兒的話,等下派人送她回去,讓盧嵩不必掛心。 他離親政還早,朝會之外,青麟臺是攝政王領東祺與群臣議事的所在。 盧嵩遲疑了下,看了眼雙魚,終于還是應了聲喏,躬身退了出去。 盧嵩一走,東祺方才一直端著的肩膀便開始松了下來,揮手讓六福和另幾個太監出去,等邊上只剩他和雙魚了,從椅子上跳了下去,上前拽住雙魚的衣袖便道:“女先生!你可來了!” 他這一下,方才的生疏間隔感頓時消失,雙魚仿佛又看到了從前熟悉的那個東祺。 “我天天盼著你呢!”東祺一臉苦色,“總算有個能說話的人了。我跟你說,我現在快要苦死了!以前還以為每天去上書房最苦,現在才知道,做皇爺爺那樣的皇帝才真叫苦。我每天四更就要起來預備早朝,躲一天的懶也不成!一坐就要幾個時辰!我早上都不敢喝水了!那些大臣們話很多,說起來就沒完,還動不動在那里爭個沒完,我好幾回都要被尿給憋……” 他抱怨個不停,忽見雙魚抿著嘴笑,這才意識到跟她說這個有點不妥,急忙閉了口,臉微微一熱,嘟囔著道:“這還不算,每天我還是要上學……你舅父又嚴厲的很……我真的一點懶也躲不成……”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真想皇爺爺還在世,都跟以前一樣,那樣就好了……” 雖然已是小皇帝了,但畢竟,也就只是個八九歲的小孩,雙魚見他個頭雖然比去年略有拔高,但一張臉,卻不見多長半點rou,兩頰反倒像是消瘦了些,想必這半年,他確實過的也不輕松,便安慰說,實在太疲累的話,可以和攝政王講,他應該會酌情減些他的事情的。 “哎,”東祺搖了搖頭,“七皇叔比我還辛苦,我又怕他對我失望,不敢跟他提?!毕肓讼?,眼睛一亮,望著雙魚,眼巴巴地道:“要么,你幫我在七皇叔跟前說說?” 雙魚笑了起來:“你七皇叔那里,我是說不上話的。不過,我舅父那里,回去了我倒可以幫你提一下的,讓我舅父酌情給你減點功課?!?/br> “也好也好!”東祺露出喜色,不住地點頭,“一定要記得幫我說!” 雙魚笑著點頭。 …… 東祺從小失母,與前太子父子關系生疏,從前只依著老皇帝,性情看似乖張,實則內心敏感?,F在老皇帝沒了,從他被接過來奉為少帝后,段元琛雖對這個侄兒多方照拂,但他一個大男人,再細心也有考慮不到的地方,加上攝政忙碌,難免疏于體察東祺的心思。東祺隱隱也知道,自己能坐上這位置,多少得益于諸皇叔之間的制衡,加上前太子一事影響,這半年來,他也不會主動去向段元琛吐露自己的心思,心里未免愈發抑郁起來,現在終于盼到了讓他感覺親近,又肯聽自己說話,還輕聲軟語安慰他的雙魚,只想就這么把她留在邊上都不放回去才好。偏感覺才沒一會兒,青麟臺那邊便傳來了話,說太傅催他去聽政。雙魚便告退出宮,東祺留她不住了,只好怏怏地送雙魚出了昭德殿,命六福用宮車送她回去,自己才往青麟臺去。 雙魚目送他身影被一群宮人給淹沒,簇著往青麟臺去了,知道舅父這會兒應該脫不開身,也不等他了,六福隨同著,往出宮方向去。經過那條通往從前自己住過些時候的秀安宮岔道口時,腳步微微停了停,扭臉看了一眼,六福便道:“沈姑娘,要不要順路拐過去看看?” 雙魚搖了搖頭,繼續朝前走去,沿著宮道,行到了路的盡頭。 前頭不遠,就是出宮的那道宮門了。 她的視線落在前方那條干凈的仿佛不見沾惹半點塵埃的青磚宮道上,微微有些心不在焉,轉過最后一個拐角時,忽然聽見身后的六福喊了聲“奴婢等見過七王爺”,接著,他和另幾個同行的宮人跪到了路邊。 雙魚一驚,停了腳步,抬起視線,便對上了一雙正望著自己的眼睛。 是段元琛。 他正與一個紫袍大臣往里行來,步伐微急,一邊走著,一邊說著什么話。應是剛從宮外入宮,想必要去青麟臺的,大約也沒料到會在這里這樣遇到了她,腳步猝然停了下來,有些突兀地站在了那里。 兩人便這樣四目相望對方,中間隔了十幾步路的距離,不遠也不近。 昨天在馬車里,六福談及他的時候,說她要是見著了王爺,保不齊都認不出來。 話,當然是夸張了。 但此刻在這里見到他時,雙魚確實在他身上,感覺到了一種原本沒有的陌生。 他面容比從前愈發顯得峻瘦,目光沉默,穿著九章蟒袍,玄表朱里,發以玉衡維冠,纓處飾金。立在那里,從頭到腳,嚴整而華美,卻也令雙魚覺到了一種撲面而來的帶著威重的隱隱壓力感。 他像變了一個人。 確實,現在他也不是從前她在庭州時認識的那個段元琛了。 宮道兩旁光禿禿的,不見半棵樹木,頭頂秋陽投射下來,也早沒了夏火時的炙熱。 但定是身上禮服太過厚重了,雙魚的后背卻覺得燥熱起來,出了層薄薄的汗。他冠纓上的飾金在陽光下也刺的她眼睛有些發晃。 她垂下眸,像六福一樣跪在了道旁,端端正正地道:“臣女見過七王爺?!?/br> 第42章 青麟臺里,堂官們在為究竟是否要裁減北方軍鎮的問題爭執不下。 說到底,其實也就是戶部兵部之爭。最近一個月,這話題也占了朝議絕大多數的內容。戶部一派堅決主張裁撤。認為北方現在連年局面穩定,光北庭、安西、松漠三大都護府下就有七十二軍鎮,數量過多,朝廷完全不必再空養那么多的士兵,節省下來的大筆軍餉可用作充盈國庫。而反對一方則認為北方隱患仍未徹底消除,軍鎮絕不可裁減,否則一旦突發意外,到時恐怕左支右絀陷入被動。 兩方各有各的道理。 段元琛其實在心里已經有了決斷。昨天榮平帶來了榮恩的信,令段元琛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斷。 之所以現在沒終結這場爭辯,只是他還需要點多一點的時間去考慮清楚一些細節問題,并且,讓大臣們這樣充分闡述自己的觀點,甚至爭吵,對于現在的東祺來說也不是壞事。多一些這樣的經歷,會有助于他慢慢形成自己的判斷。 “……不是當家人,不知柴米貴!國帑來源有定數,處處都用到錢,你們什么事都只張嘴管戶部要,當我們戶部能憑空變錢出來不成?不裁軍鎮也無妨,下回若再遇到個天災人禍戶部拿不出錢糧,你們不要跳出來指責我們不做事!” 事關自身利益,戶部尚書和兵部尚書吵的空前激烈,兩人都面紅耳赤。東祺瞪大眼睛,看著太陽光柱下清晰可見的飛濺出來的唾沫星子,一臉的茫然,最后把求救目光投向坐自己身邊的七皇叔。 連七皇叔今天也有點不對勁。從進來坐下去后,就仿佛有點心不在焉,連話也沒怎么說過。 東祺忍了又忍,最后終于忍不住了,手悄悄伸到桌子下面,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 段元琛從冥思中回過神,屈指敲了敲桌,打斷兩人的爭吵。 “王爺,您給評評理!”兩人異口同聲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