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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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氏每日早課完了后便會散步,先將觀中諸殿走一遍,然后出了山門牌樓,在山林中散步一圈,也算是修身健體。 這日清早她如常的出了道觀,待走到牌樓附近的時候卻怔住了——牌樓之下石徑蜿蜒,有個中年男子側身站在那里,身子像是凍僵了似的,一動不動,只有外頭裹著的墨色披風在晨風里微微擺動袍角。 那個身影自是萬分熟悉的,陶氏視若無睹的挪開目光,想要折身走另一條小路。 謝縝仿佛感應到了似的,猛然轉過身來,叫道:“青青?!?/br> 忍不住皺了皺眉眉頭,陶氏拿眼角余光瞥向那個男人,想要轉身走開的間隙里,卻忽然想起了三個孩子。她的腳步微微一頓,到底是沒有離開,只冷聲問道:“什么事?” “我等了你一夜,青青。想了很多過去的事情,才知道這些年我多懦弱荒唐,有多對不起你?!敝x縝腿腳僵直的向她走來,因為徹夜吹冷風,說話時已經帶了鼻音。 陶氏轉過身,眼神平靜無波,“我以為,你在想有多對不起孩子?!?/br> ☆、第46章 046 謝縝沒料到陶氏竟還能停下來聽他說話,欣喜之余,便又是愧疚,“我最對不起的是你,青青。當年是我小肚雞腸,又……” “謝縝?!碧帐洗驍嗔怂?,“新年伊始,我并不想說這些陳年舊事?!?/br> 晨風瑟瑟的掠過,陶氏滿頭青絲皆高高束起,這十年中雖不用昂貴的胭脂水粉保養,然她天生麗質,加上每日吃的清淡,心境又平和安然,所謂相由心生,此時不止肌膚柔膩如舊,面相中更增幾分仙姿。 一襲嶄新的道袍襯得她身材修長,就著道館里的鐘聲,眼前的女人出塵如仙。然而她臉上的表情卻是冷淡的,看向謝縝的時候,也早已沒了舊日的濃烈愛恨,只剩寂滅后的平靜,“當年是非無需再論,我離開謝府沒能盡到母親的責任,是我的過失??墒侵x縝,你當時是怎么說的?” 她步下臺階,站得與謝縝齊平,“你說那是你的親骨rou,必然會好生照看,不叫他們受委屈??涩F在幾個孩子過得如何?你要娶誰,要喜歡誰,那都跟我沒有半點關系,只是謝縝,面對孩子的時候,你當真不覺得內疚?” “我知道,以前是我逃避,才會疏忽許多事情?!敝x縝語含苦澀,“青青,孩子們都很想念你,當年的事情全是我的錯,都這么多年了,你能不能回……” “不能?!碧帐显俅未驍嗔怂?,“我為何離開謝府,孩子們為何會落入如今的處境,謝縝,你沒反思過么?京城之中,也有不少被繼母撫養的孩子,緣何只有你堂堂的恒國公府會這樣無能。繼母謀殺府里的千金,人證物證確鑿,到頭來卻也只是輕飄飄的罰跪祠堂?” “青青……”謝縝意圖辯解,然而抬頭看著那張疏淡的臉時,所有的話語都卡在了喉嚨里,好半天才續道:“都是我的錯,先是對不起你,又娶了羅氏進來,讓孩子們受委屈,哪怕到如今,還是這樣懦弱寡斷。我愧為人夫,愧為人父?!?/br> 一整夜站在牌樓外反思,謝縝跳出恒國公府,以局外人的身份反思時,才知道自己的行為有多荒唐。 如同眼前跳出藩籬登上峰頂,撥開那一團繞在頭頂的迷霧,才發現原來自己有多混賬。謝縝迫不及待的想將這些說出來,希望陶氏能看到他悔改的心,原諒他曾經的愚蠢,仿佛那些悔恨說出來了,便不會再沉甸甸的壓在心頭。 但是,他的這些情緒,陶氏憑什么要聽呢? 她并不曾有半點動容,只是將袍袖一拂,道:“既然知道愧為人父,就該好生彌補。謝縝,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呢?!痹僖膊幌敫@個男人多待片刻,陶氏沒了繼續散步的心情,便折身回了道觀。 站在三清像前,裊裊青煙入鼻,陶氏才發現心緒到底是亂了。 不為謝縝,只為那三個孩子。 當初決絕的離開謝府,她至今都不曾后悔半分。只是那三個孩子,成了午夜夢回時壓在心頭的夢,叫人揪心又疼痛。她生下了他們,卻沒能負起一位母親的擔當,只為一己孤憤而遠遁道觀,每每想起那時謝珺哭求的樣子,陶氏便覺心揪成了一團。 然而如果說讓她回到謝府,那又是絕不可能的事情。 陶氏靜默著站了好半天,才垂下眼瞼——錯已釀成,她也只能盡力去彌補,解鈴還須系鈴人,當初那些舊事皆因謝縝和羅氏的春風一度而起,那么,也該是逼著他來收拾這場亂局。 謝璇跟謝珺坐在藤椅里,正泡了一壺茶慢慢的剝松子吃,旁邊謝澹懷里抱著一串玉制的九連環,絞盡腦汁的苦思解法。 因謝珺定在五月里出閣,如今在府里只剩下四個月的住頭,姐弟三人近來便格外珍惜,謝璇黏著jiejie自是不必說了,連謝澹都起了留戀的情緒,一有空就跑到院里來。 他解了好半天都突然無功,只好泄氣的趴在桌上,一雙眼睛圓溜溜的看向謝璇,“jiejie……” “自己解,實在不會了再問我?!敝x璇慢悠悠的繼續剝松子,瞧著弟弟那鼓鼓的臉蛋,暗自竊笑。雖然前世的記憶不大愉快,但是偶爾拿來逗逗弟弟,卻也各位有趣。 謝澹也不說話,只是趴在桌上,可憐巴巴的看著謝璇。這般撒嬌的謝澹最是讓謝璇招架無力,只好拾起那九連環教他怎么解。正說得認真呢,忽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隨即想起芳洲的聲音,“五姑娘,你怎么來了,哎你慢點……” 聲音未落,謝玥的身子就已出現在了謝璇的視線里。 她今兒穿著一身鵝黃的衫子,原本是最嬌嫩的顏色,這會兒卻星星點點的染了些塵泥。謝璇詫異的抬頭看她,就聽謝玥道:“吵吵呢,去哪了!” “吵吵不是在你那兒么,問我做什么?!?/br> “剛才她們都看見了,吵吵來了這跨院里,都有半個時辰了!謝璇,你是不是偷偷把它藏起來了?這都快晌午了,吵吵還沒吃飯呢,你想餓死它嗎!”謝玥氣勢洶洶的質問,像是認定了謝璇是“偷貓賊”。 謝璇也有點惱了,“我藏著吵吵干嘛?” “誰知道呢!我院里的丫鬟都看見了,吵吵就在這院里!”謝玥的目光四顧,倒不像是在說謊。 謝璇固然不喜歡謝玥,然而也心疼那只吵吵,想了想,吵吵那小家伙每天跑來跑去,來到這西跨院也是常事,它又愛鬧騰,可別真的卡在哪里傷著了,便朝芳洲道:“帶人在屋里找一圈?!?/br> 芳洲應命,帶著木葉等人將屋里屋外仔細搜了一遍,終于從一個偏僻的角落里抱出了吵吵。 待謝璇見到那只蜷成了一團的小貓兒時,心里不由一涼——平?;畋膩y跳,飛檐走壁不在話下的小家伙,此時像是虛弱極了,可憐兮兮的縮成了一團,嘴邊像是有一絲血跡,身子微微發抖。 謝璇見狀一驚,忙將它接過來,問道:“怎么回事?” “找到吵吵的時候,它縮在姑娘書案底下,嚇壞奴婢了,這不會是病了吧?”木葉滿臉擔憂。 謝璇將那貓兒認真一瞧,抬頭同謝珺對視一眼,各自神色凝重——病了么?明明半個時辰前還活蹦亂跳的越過院墻來到西跨院里,怎么如今就會病成這個樣子? 仔細一瞧,吵吵的嘴邊還沾著些微灰綠色的糕點粉末,謝璇取了一點在指尖,陡然想起謝澹剛才帶進來的糕點,心里便是一顫。對面的謝玥呆愣愣的看著吵吵,像是嚇傻了,謝璇并不欲在她面前點破,便將貓兒遞到謝珺懷中,而后不發一語的進了屋。 窗邊的書案上,謝澹帶進來的板栗糕還碼在剔紅百福的盤子里,只是不如最初齊整,看那模樣,顯然是被吵吵吃過了。 心里只覺咯噔一聲,謝璇不動聲色的回頭看了一眼,就見謝珺和謝玥已經跟到了門口。她因對羅氏起疑,不愿在謝玥跟前流露,忙將伸向板栗糕的手挪到別處,正想著把她支使開,忽聽外面傳來了羅氏的哭聲,接著便是謝縝的冷斥,“你到底要怎樣!” 門口的謝玥格外敏銳,聽見羅氏的哭聲時便顧不得吵吵,飛快的跑了出去。 謝璇這才舒了口氣,叫人將那板栗糕拿袋子裝起來,而后送到謝珺跟前,聲音低沉,“jiejie,吵吵怕是吃了這個?!?/br> “這不是我的板栗糕嗎?”謝澹一驚之下連忙噤聲,見兩位jiejie神色不對,霎時也猜到了什么,不由蜷縮起小小的拳頭。 謝珺伸手拿了一塊板栗糕仔細瞧過,像謝澹問道:“這是哪兒來的?” “是我讓廚房做的,這點拿來給jiejie吃,我那兒還有呢?!敝x澹仰頭回答。 謝珺回頭一瞧瑟瑟直抖的吵吵,聽著外頭羅氏和謝縝像是要吵起來的架勢,便道:“走,過去瞧瞧。流霜,到澹兒那里去,把剩下的板栗糕全都拿來,別叫人知道?!彪S即讓芳洲和木葉抱了吵吵,拿著托盤,一起來到正院。 正院里,羅氏正凄楚的站在謝縝的身后,滿面淚痕,“……我這般忍辱負重,為的還不是玥兒和澤兒?老爺也說了,這幾個都是你的孩子,原本就該一視同仁的……” 她這里還沒哭訴完,謝縝已然注意到了神色怪異的姐弟三人,大步走過來,問道:“怎么回事?” “吵吵吃了澹兒的板栗糕,不太對勁?!敝x珺壓低了聲音,將吵吵遞過去給他瞧,眼角余光瞥過羅氏,有厲色閃過,低聲道:“這板栗糕是廚房專門為澹兒做的,我已吩咐流霜去澹兒那里把板栗糕都取了過來,爹,要不要請個郎中過來瞧瞧?” 謝縝哪能猜不到后頭的事情,臉色一寒,轉頭冷冷瞪了羅氏一眼。 羅氏哭訴的間隙里一直注意著謝縝的動靜,這會子猛然被他冷眼一瞪,倒是嚇得哭聲一頓,繼而“嗝”的一聲,又用力去調理氣息。 謝縝才沒心思管這個,瞧著那張滿面淚痕的臉時,忍不由得想起去年羅氏想在玄妙觀外害謝璇的事情,心中益發厭惡,冷著臉環視一圈,吩咐道:“所有人待在院里不許出去,何mama,去請郎中到我的書房!” 何mama是當年陶氏留下來的老仆,如今在東跨院里伺候謝珺,聞言立馬出發。 滿院子的人都覺出了不對勁,一時間大氣都不敢出,各自站在原地,等候謝縝的吩咐。謝縝自然也不會在眾人面前做什么,只叫謝珺、謝璇和謝澹跟著他出去,旁人一律不得走出棠梨院。 幾個人到得謝縝的外書房,因謝縝時常會在這里歇息,書房后頭便有個小院。這會兒何mama已經將郎中請到了小院里,謝縝將那小貓兒遞過去,叫他細瞧。 何mama辦事爽利,請的這位郎中不止會給人看病,也能給動物瞧。他取了些糞便看過,又將那板栗糕驗看了一遍,末了,起身拱手道:“大人,這是誤食了烏頭和苦杏仁之故,老夫開一劑藥給它灌下去,也就沒事了?!?/br> “烏頭?”謝縝皺眉。 他記得羅氏最近因為胸滿痰多,血虛津枯之故,便尋了些苦杏仁來遲,因為怕吃多了中毒,每日也只吃幾顆而已,其他都在盤子里盛著,這吵吵在棠梨院里上天入地無處不去,誤吃了也是有的,可是那烏頭是什么東西? 郎中便拱手道:“烏頭是一味草藥,也叫附子,因其配伍和炮制方法的不同,會有強弱不同的毒性。這板栗糕老夫驗看過了,里面摻了附子,尋常人吃了沒什么大事,只是這貓兒弱小,又是跟苦杏仁混在一處,才會有此癥狀?!?/br> 謝縝盯著那板栗糕看了片刻,道:“你說著糕點中有附子?” “是?!崩芍形⑽⒋瓜骂^去。 “可有什么壞處?” “若是吃的不多,倒是無礙,還有人以此入藥,取其回陽逐冷之效,只是此物有大毒,不可多用?!崩芍修壑?,仿佛不是很在意,忽又想起什么來,補充道:“這板栗糕里的烏頭也不算多,吃了倒是無妨,只是不可久用,否則便會漸漸面色蒼白,言語不清,日久天長,會叫人成癡傻之狀?!?/br> “癡……”謝璇驚訝之下連忙咽下了后面的話語,神色已然大變——前世謝澹便是因變得癡傻而被老太爺所厭棄,難道就是這烏頭所致? 一時間面色變得極為難看,謝璇下意識的牽住了謝澹的手,微微顫抖。 謝縝倒是鎮定,朝郎中道了聲謝,就要送他出去。 謝璇連忙跨步上前,道:“爹,澹兒喜食糕點,這板栗糕吃的怕是不少,要不要叫郎中幫著看看?” 這么一說,謝縝倒是意識到了什么,忙叫郎中幫謝??纯?。 那郎中診脈完了,臉色由最初的鎮靜漸漸變得驚疑不定,他又確認了兩遍,道聲得罪,自謝澹指尖取了幾滴血,認真驗看了兩遍才道:“奇怪,奇怪!小公子體內有烏頭之毒,只是時日未久,不超十日??蛇@板栗糕里雖有烏頭,即便每天吃它兩三盤,也未必能有這樣多……”他畢竟是慣于在候門公府中行走的人,點到即止—— 體內有不少的烏頭,既然板栗糕中的烏頭有限,那必然是在其他飲食里也有此物了! 若只是板栗糕中誤摻了此物,那還好說,可若是所有飲食里都有了烏頭,那事情可就太蹊蹺了! 謝縝的面色已然陰沉下來,打發人送了郎中出去,轉頭便朝姐弟三人吩咐道:“這事不可張揚,我自會去查明。澹兒最近先住到棠梨院里去,珺兒你親自照看著,飲食都用你的小廚房?!?/br> 謝珺忙應了是,謝縝見謝璇仰頭瞧著,似是有話要說,心里便是一陣內疚。 若是擱在以前,謝璇這般反應,他只會當做是小姑娘害怕,不會放在心上,可自打那日跟韓玠師徒二人飲酒談心之后,他才知道這個小女兒心里到底裝了多少事情,到底存著多少擔憂與害怕。 他躬身,朝謝璇道:“別擔心,我知道這事有多嚴重,你只管看好弟弟就是?!?/br> 謝璇抿了抿唇,頭一次被謝縝這樣正經的安慰,有些不習慣,只能點頭道:“嗯?!倍髱еx縝回棠梨院里,心有余悸——若不是今日誤打誤撞的被吵吵吃了那板栗糕,誰能知道謝澹的飲食里會有烏頭? 這東西每天少吃時不會見異狀,久而久之卻叫人變得癡傻,可真真是殺人不見血! 只是可憐了吵吵,小貓兒受這樣的罪,灌了藥之后將毒物排出來,難受得直叫喚?;仡^可得好好給它補償補償。 姐弟三人回到棠梨院的時候,羅氏那里早已停止了鬧騰。因為事發突然,她一時也鬧不清是怎么回事,謝玥不曉得那盤板栗糕的蹊蹺,母女二人只知是吵吵吃壞了東西,還想著是不是謝璇那里出了毛病,只是不知具體的事情,只能兩眼一抹黑。 謝璇也不去透露什么,簡單行禮過后,姐弟三人便去了東跨院。 ☆、第47章 047 謝縝這回下了決心去查到底,連羅氏和岳氏的手都不必過了,只跟謝老夫人回稟了一聲,便親自安排人去查。 先是從謝澹平常的不少飲食里發現了烏頭的痕跡,而后派人往廚房搜了一圈,并沒有發現烏頭。于是又將所有人暫時看管起來,迅速將跟謝澹飲食相關的人挨個搜羅了一遍,最后在做飯媳婦陳蘭那里發現了一包烏頭粉末。 這陳蘭還是當年陶氏陪嫁家人的媳婦,丈夫如今在外頭的鋪子里打雜討日子,她因為做得一手好菜,便進了廚房。夫妻倆膝下一個女兒,如今就在謝澹身邊伺候,叫做百草。 陶氏當初走的時候稍稍做了安排,將最得力的三個mama留給姐弟三人,對于這些不甚起眼的家人并未留意過。謝縝那里覺得這一家畢竟是陶氏的陪嫁,便將百草調到了謝澹身邊去伺候,誰知道人心難測,如今竟是她們想要害謝澹? 當晚謝縝便將這一家三口關了起來,審了一夜,第二天清早便怒氣沖沖的往老太爺的書房去了。沒過多久,便派了人分頭去請人謝老夫人、羅氏和謝珺姐弟三人。 謝老太爺的書房在外院里,謝璇等人到了的時候,老太爺和老夫人就在當堂坐著,謝縝站在下首,地下跪著陳蘭和百草。羅氏因為之前在謝老夫人那里,所以來得早些,此時也沒有位子坐,被謝縝的目光逼視,身子微微發抖。 見得人到齊了,謝縝命人關了廳門,一撩衣袍,跪地道:“父母親在上,既然人都齊了,兒子這就說吧?” 謝老太爺點頭道:“查出了什么,如實說就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