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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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里的人漸漸變少,謝璇坐在謝珺旁邊,正想著偷偷溜出去避開韓夫人,卻未料那廂眼尖,已然看見了她——“璇璇,過來坐?!表n夫人喝了點酒,臉上帶笑,熱情如舊。 謝璇很想躲開,卻也不能不有所顧忌。 先前謝韓兩家退親,雖然后來都沒說什么,到底是埋了點心結。兩家的交情當然不能無緣無故的斷掉,若她在此時表現得太過疏離,未免不好。 正自懊惱,就聽韓玠忽然開口道:“剛才謝叔叔囑咐我早點帶璇璇去他的書房,有些書法上的事要指點,老夫人和夫人雅興正濃,韓玠不敢多攪擾,這就告辭了吧?” 謝老夫人這會兒心情正好,便道:“既是有事就先去吧?!?/br> 韓玠在青衣衛里歷練了這半年多,行事愈發有氣度,朗然開口的時候就吸引了大部分目光,待和謝老夫人這一往來,便輕易淡化了剛才韓夫人那句話。他也不耽擱,躬身告辭,行至謝璇身邊,偏頭看她,“走吧?” 如此良機怎可荒廢,謝璇再不猶疑,連忙跟著溜出來。 閣樓之外,三三兩兩的還有賓客在笑鬧,韓玠今日赴宴,自然也喝了些酒。不過他酒量好,除了身上那淡淡的酒氣之外,臉上倒不怎么表現出來,一雙眼睛湛亮如初,瞧過來的時候像是能透進人的心里。 反觀謝璇,雖然小姑娘家喝的只是果酒,到底酒量太淺,臉頰早已粉紅。 兩人避開賓客走了一陣,謝璇被外頭的風一吹,腦子里有些飄忽。芳洲連忙要上前扶著,韓玠卻已朝她吩咐道:“去尋醒酒石來?!?/br> 芳洲有些猶豫。 今兒因為賓客太多,為免閣樓里太擁擠,謝璇只帶了芳洲隨行,若是此時她依命離開,豈不是就要丟下謝璇一個人了?芳洲還清晰記得上回的事情,她貿然聽了韓玠的意思收下短刀,回頭就被謝璇數落了一頓,可見韓玠這個人的話是不能聽的。 芳洲連忙上前扶住了自家姑娘,“韓公子放心,咱們院里有醒酒石的?!?/br> 韓玠無奈扶額,低頭瞧見謝璇那醉貓般的模樣,只好停下腳步,蹲在她跟前,道:“璇璇還能走么?我送你回去?” “玉玠哥哥不是要帶我去爹的書房么?”謝璇薄醉之中,腦子轉得有點慢。 “那是我隨口胡謅的?!表n玠一笑,就勢道:“我有話想問你?!?/br> 這樣一說,謝璇心里倒是好奇起來。好端端的,韓玠胡謅這個理由把她誆出來做什么?難道是他已經看出了她對韓夫人的不喜?混沌的思緒中,忽然有某種奇異的直覺襲上心間,讓她覺得韓玠的行為越來越不可捉摸。 仿佛此時的他,也跟前世完全不同了一樣。 這個念頭只是模糊的閃過,謝璇便朝芳洲道:“你到前頭的橋邊等我?!?/br> 既然是謝璇開口,芳洲便不再遲疑,先走了。 剩下韓玠蹲在謝璇面前,微微仰頭時,順著光便覺她的肌膚晶瑩剔透,如今面色帶紅,便如上好的白瓷里暈染了胭脂,又是柔膩可親,又有朦朧的嬌麗。心神一時恍惚,他忍不住伸手撫在她的臉頰,手指觸及嬌嫩的耳垂,就勢摩挲。 只這一個動作,就叫謝璇陡然清醒了些,退開一步,道:“玉玠哥哥!” 心思回籠,柔暖的初春陽光里,韓玠覺得自己也有些醉了,腦子混混沌沌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怎么都挪不開。仿佛天地之間萬般景致盡皆失色,只有這張熟悉的容顏能深入心底,叫人魂牽夢縈。 “璇璇?!彼酒鹕?,復又躬身瞧她,自下而上的姿勢,像是隨時能把她撈進懷里。 “什么事?!敝x璇側身,是略微戒備的姿勢。 韓玠只能在心里苦笑,目光鎖住謝璇的表情,突兀問道:“你是不是不喜歡我母親?” ☆、第44章 044 這話問得太過突然,謝璇愣了片刻,才矢口否認,“沒有啊?!?/br> 到底是醉中不如往常機敏,即便最后否認得以假亂真,然而發愣那瞬間的表情變幻卻已盡數落入韓玠眼中。他在青衣衛中歷練了半年,刑訊逼問的事情跟著學過不少,最擅長的便是從人的神情變化之中捕捉細節。 那一瞬,韓玠已無比確信,謝璇不喜歡韓夫人,甚至帶著厭惡。 哪怕對著他這個萬惡的夫君時,謝璇都極少露出厭惡的神色,為何提到韓夫人,她臉上會有那般神情?難道前世他在雁鳴關外時,韓夫人曾做過些不為人知的事情? 前世的麗色與眼前的童顏重疊,韓玠險些忍不住將她擁進懷里。 倒是謝璇心里存了疑竇,問道:“玉玠哥哥怎么會這樣問?” “看得出你不是很想跟我母親說話,也許是覺得煩,也許是有其他原因,所以尋個由頭帶你出來,順便解開疑惑?!?/br> “是覺得煩?!敝x璇倒沒再否認。 被他勾起過往記憶,謝璇漸漸又覺得戾氣涌上來,在酒意催動之下,讓人覺得煩躁,想痛痛快快的將所有的委屈和積怨發泄出去,從此一身輕松的過日子,再不計較其他??伤缃襁€只是個小姑娘,連羅氏都沒打壓掉,岳氏那里更不必說,又哪有能耐去跟韓夫人較勁? 看不開的仇怨,擺不脫的欲望,這便是佛經所說的枷鎖吧。 怨憎會、求不得,甚至那時的愛別離,明知苦惱全是出自心中執念,卻還是沒法釋然。 謝璇仰頭,瞧見樹梢有麻雀撲棱棱的飛過,掠過屋檐竄入樓閣。 她多想如鳥雀自在,然而背負著前世的經歷,便無法輕盈騰飛。轉頭瞧著韓玠的眼神,幽深之中夾雜柔和,與平日里兇名赫赫的青衣衛迥異。 他也許真的愛著她,可他知道韓夫人曾怎樣刁難她嗎? 他不知道,永遠不會知道!前世為了不給他添煩憂而選擇隱瞞,怪她性子軟弱過于委曲求全,才會自討苦吃,此生早已退了婚事,更是無需多言,反正已經隔了一世,只管塵封起來就是了。 討厭的韓玉玠,可惡的韓玉玠,她半點都不愿意想起前世在靖寧侯府的那些經歷??! 謝璇轉身欲走,卻忽然被韓玠握住了手腕—— “璇璇,我以前做錯了些事情,那是……”他的聲音猛然頓住,略微驚愕的低頭,就見謝璇已抬起他的手腕,再一次用力咬下。 悶重的疼痛襲來,不過片刻就又消失。 謝璇詫異的看向韓玠的手腕,就見在她淺淺牙印的旁邊,還有一道一模一樣的牙印,只是印得略深,像是經年的舊傷疤。 猛然想起去年剛重生的時候,她也是一肚子的怨憤委屈,對著韓玠時情緒失控,便重重的咬了一口。憑著模糊的印象,似乎咬的就是這只手,可是,就算她真如小豹子,也沒法留下這么深的傷疤吧? 詫異的抬頭,韓玠像是有些不自在,放下衣袖遮住了傷疤。 遠處隱約傳來說話聲,謝璇不欲多留,丟開韓玠的手臂,頭也不回的跑開了。 前面芳洲已經等了好半天,見著她孤身而來,連忙迎到跟前,穩穩扶住了小醉貓。 回到棠梨院的時候,院子里靜寂無聲,謝璇跑回西跨院里,將芳洲、木葉等人關在門外,而后將自己甩在床榻上,心突突的跳著。心里煩躁得很,她翻起身跑到桌邊連著灌了三杯茶還是沒能壓下心跳,她又走到書案邊上,心煩意亂的翻著上面的書本。 為什么剛才有一瞬,她會覺得韓玠也是帶著記憶重生的人? 許多疑影浮上心間,叫她越來越凌亂——她記得韓玠渾身上下除了幾處傷疤之外,并沒半點咬痕,那腕間深深的印記,應當就是她當日的“杰作”。她知道當初自己咬的用力,然而再怎么重,哪怕傷口愈合后回留疤,也不會太過明顯。韓玠那傷疤,倒像是被什么東西蝕出來的。 可是好端端的,韓玠完全可以把那表現理解成是小姑娘耍性子,為何卻要蝕成傷疤?閑的沒事了自虐嗎? 前世的韓玠立志在沙場上求功名,今生卻毅然決然的進了青衣衛,這只是一枚碎裂的玉玨就能改變的嗎? 甚至他看她的眼神……半點都不像以前那個懶洋洋的貴公子! 一時間只覺得口干舌燥,謝璇腦門兒上突突直跳。 重生后她并未細想其中玄妙,一門心思的只想先把羅氏打壓下去,然后遠離韓家。那時畢竟初經生死,對前世的凄風冷雨雖刻骨銘心,卻也帶著逃避的心態,不敢深想,對于韓玠的種種表現,也沒去品咂過。 而今一件件回想,才發現韓玠跟前世的那位大哥哥已經截然不同。 這一世里,所有人行為舉止都跟前世一樣,即便是被她力推了許久的謝縝,雖然有所變化,性情終歸是如舊的??墒琼n玠,他的言行、他的舉止、他的抱負、他的眼神……通通不一樣了! 無緣無故的,怎么可能有那樣天翻地覆的變化,讓他從靖寧侯府風光照人的貴公子變成青衣衛中兇神惡煞的玉面修羅?讓他向來都溫暖的笑容漸漸收斂,眼神也變得幽深凝重? 或許,他真的是跟自己一樣,背負著某些沉重的隔世記憶。 正月十五的夜里,是一年一度的花燈節。 年節走到尾聲,到今晚便算是最后的狂歡,從正月十四開始,京城各處便開始懸掛花燈,幾個要緊的地方也都設了燈樓,到十五的傍晚,心急的兒童們早已揣著年節里掙來的壓歲錢跑上了街市,就等著花燈綻放、夜市開張。 恒國公府里自然也是綴滿了燈籠,傍晚的時候一家子聚在一起用了飯,待得暮色四合,丫鬟婆子們將各處的花燈點燃,彩紙燈籠與琉璃燈籠交相輝映,一時間光華流彩。 謝璇瞧著滿院華彩,略有些迫不及待。 好容易等謝珺收拾好了,便由岳氏帶著,姐妹幾個每人帶了婆子丫鬟跟隨,一起上街賞燈去。 這一晚京城的熱鬧自不必說,四方花燈進獻進京,真真將這座城綴成了琉璃世界,天上雖然有薄云遮月,地上卻是流光溢彩、亮如白晝,盛裝麗服的女兒家涌上街頭,夜風過處,香氣淺淡。 岳氏帶著謝珺、謝珊、謝玖、謝璇四個人慢慢穿行在燈海之中,笑語盈耳——羅氏近來行事愈發低調,這等盛會上也不打算出門,而是往榮喜閣中陪伴老夫人去了,連帶著謝玥都被禁錮,被羅氏強行帶去榮喜閣,走的時候滿臉不情愿。而三房的謝珮母女則是恬淡慣了,等閑不怎么出門。 一行人慢慢賞玩過去,姑娘家大多喜歡這些華美的東西,除了即將嫁人的謝珺之外,各自買個有趣的面具戴著,手里拎一盞燈籠,興致盎然。 待見到靖寧侯府韓夫人時,便湊在了一處。 韓夫人身后帶著兒媳小田氏,韓采衣和韓湘君姐妹倆,旁邊由韓玠護著,再往后蹦蹦跳跳的跟著唐靈鈞和一位眼生的小姑娘。 小田氏是韓夫人的娘家侄女,后來嫁給靖寧侯府長子韓瑜為妻,這對婆媳的關系倒是挺融洽。韓湘君是韓遂的一位姨娘所出,喪母之后便由韓夫人撫養,這位比之謝珊更加內斂溫柔,等閑連句話都不肯說。她今年十七歲,婚期就比謝珺晚了兩個月,因性子沉默溫柔,倒是不怎么惹人注意,謝璇前世跟她的接觸也是有限。 至于跟在唐靈鈞后面的那個小姑娘……謝璇并不認識。 眼瞧著韓采衣鳥兒般飛了過來,謝璇穩穩握住她遞過來的手臂,伸手便點她面上薄薄的赤金面具,“呀,這是哪兒找的,手藝不錯啊?!?/br> ——這面具以赤金打造,薄如紙張卻又輪廓分明,上面以細細的金線勾勒出繁麗花樣,打造成展翅的蝴蝶模樣。韓采衣臉頰以下的部分并未遮住,上半邊臉則只有一雙眼睛滴溜溜的露出來,華燈流照之下,更顯輝彩。 韓采衣頗為得意,將臉湊近謝璇跟前讓她觀賞了片刻,才道:“是從哥哥手里搶過來的,只是戴著有點小,不過倒是格外精致?!?/br> 比起謝璇等人隨手在街邊買來玩的面具,這確實是精致的不像話。 只是韓玠這般已近弱冠的男子,手里居然會有這樣玲瓏精致的面具?看不出來嘛。 倆人說話之間,唐靈鈞已經帶著身后那位姑娘走上前來,韓采衣便道:“這位是我的表妹,唐婉容,是不是人如其名?” 一聽名字便知道是西平伯府上唐靈鈞的meimei,謝璇便笑著招呼,瞧見那秀麗的眉眼,婉轉的姿態,倒覺得還真是人如其名。只是這兄妹倆也著實是有趣,哥哥唐靈鈞頑劣如火,meimei卻是婉轉如水,微微一笑的時候頰邊漾開淺淺的酒窩,惹人喜歡。 兩家人聚在一處稍稍站著說了會兒話,因為各自帶著不少婆子丫鬟跟隨,怕堵了道路,岳氏便跟韓夫人一處,慢慢的繼續往前走—— 穿過這條花燈街,往前是京城里有名的賞燈酒樓,再往前賞過兩條街,便正是一處小小的碼頭,可以乘船游河賞燈。 這樣的路線幾乎是約定俗成的,前面兩位大人打頭,小田氏、韓湘君、謝珊緊跟在后,隨后是謝珺和謝玖,再往后則是韓玠帶著一群孩子——唐靈鈞、謝璇、韓采衣和唐婉容。 花燈繁麗多姿,岳氏等人無非走馬觀花,謝珺和謝玖卻是挨個細賞。 雖說岳氏暗藏的居心叫謝珺難受了許久,不過時過境遷,如今倒也能把表面功夫做得極好。且謝玖雖是岳氏所出,性情卻跟其母截然不同,姐妹倆年紀相近,許多事情上反倒是能說到一處去,挨個評點花燈燈謎,倒是閨中難得的好時光。 后面這一波可就鬧騰多了。 唐靈鈞秉性頑劣,在這等熱鬧盛會上更是安靜不下來,他又身段靈活,竄來竄去的,竟淘漉出不少有趣的玩意兒。他也十分照顧meimei,母雞護崽一樣將唐婉容護在后面,往兩旁的諸般小攤店鋪里找些有趣的東西,韓采衣為其吸引,便也跟著逛。 隊伍的最末,就只剩下了韓玠帶著謝璇,身后跟著兩位丫鬟婆子。 謝璇還惦記著那一天的疑惑,有心要試探,便也不急著跟上去,只管跟韓玠慢慢賞玩,漸漸的便跟前面的人拉開了不小的距離。 待岳氏和韓夫人到了碼頭邊的時候,才發現幾個孩子早已跟丟了,等了片刻見著謝珺和謝玖趕過來,問了問,才知道韓玠帶著一群孩子在后面呢。 韓夫人便是一笑,“有玉玠在,不會有什么事情,不如咱們先上船去,留一只給他們,孩子們也自在?!?/br> 岳氏想了想,倒也沒反對。 此時的謝璇正跟韓玠漫步在燈海之中,她今晚在衣裳襦裙之外,披了一襲海棠紅的披風,剛才跟謝珺她們挑面具的時候,便挑了胭脂紅色,膩白的臉頰之上胭脂綻開,于燈光之下更增嬌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