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賈瑞祥眉毛一揚,隨即譏笑道:“我的事不勞重老板費心了,倒是今日你得罪的貴客也要前來,要是當眾給你難堪,你在這金陵城豈不是名譽掃地了?”他負手傲然道:“我勸你還是早些回去,省得到時候沒臉,現在認輸,總比到時候灰溜溜地被人趕出去好?!?/br> 她一身男裝,雙手環胸,微微笑道:“就算我走了,還有旁的船行在,也輪不到你來拔這個頭籌,你這般急著趕我走,難道是心虛不成?” 她一邊說一邊疑惑,晏和怎么也不像是湊這種熱鬧的人啊,她這邊正琢磨,那邊賈祥瑞已經滿面的春風得意,高聲道:“我前些日子還和張知府宴飲,聽聞他和晏大人的關系極好,只是不知道今日能不能有幸結識了?!?/br> 旁人聽了,自然恭維羨慕不已,他面露得色,又瞄了眼重嵐,眼里滿是得意,要是晏和能上了他的船,今年斗船會的頭籌他是拔定了。 重嵐搖了搖頭,走出如醉樓去查勘船只準備情況,見各色都打點好了,才回到如醉樓,這時候那些貴人也已經到了,這些商賈士紳雖平日有些齟齬爭斗,但也分得清場合,知道那些貴人才是主角,因此都圍在他們身邊一力奉承,不會在這時候鬧出事兒來。 她一眼就瞧見晏和系著素白的冰蠶絲披風坐在樓上,白衣勝雪倒有幾分像是摘星而來的謫仙,被一群人簇擁著看底下河面上的斗船,神情卻有些漫不經心。 賈祥瑞在他身邊呵腰緊著奉承:“今日得見大人風采實在是三生有幸,難得見大人出來,還請您賞個面子,今日這賬就讓小的來付,讓小的好好孝敬招待您一回?!?/br> 但凡經商的自來熟的都功夫一流,晏和卻還是淡淡的:“宴飲還是要講究個意境,賈鄉紳在這里就十分敗興了?!?/br> 張知府也幫腔斥責道:“上不得臺面的東西,滿身的銅臭氣!什么付賬不付賬的,難道大人還差你這幾個銀子?” 賈祥瑞被斥的滿面訕然,冷不丁看見晏和正直直地瞧著底下的重嵐,想到他前些日子派人封了重嵐府邸的事兒,便指著她禍水東引道:“重老板何不上來一同喝幾杯???” 重嵐暗罵一句,抬頭正要上去,就見晏和竟走下來迎她,轉眼就立在她身前問道:“早知道就跟你一道來了?!?/br> 重嵐賠笑道:“我沒想到大人也會過來?!?/br> 晏和目光在她臉上流轉片刻:“我聽說你要來,只是沒想到你會來的這么早?!?/br> 這話又有些曖昧了,什么叫聽說她要來,難道是聽說她要來他才會過來的?重嵐竭力鎮定道:“多謝大人抬愛了?!彼洳欢∏埔娰Z祥瑞滿臉不可置信的神色,向他投去個警告的眼神才收回目光。 晏和輕笑了聲:“確實是抬愛?!?/br> 他不知是有意無意,把‘抬’字說的十分含糊,只剩了一個‘愛’字,她禁不住抖了抖耳朵,暗悔,早知道說抬舉不就行了。 他攏了攏身上的披風,神色平和地瞧著她:“你的船在哪?帶我游湖吧?!?/br> 以他的身份,若是肯坐重嵐的船,那她今日是贏定了,這便是賞臉抬舉了,重嵐自然不可能掃他的臉,便笑道:“只怕我們行商的人言談粗鄙,入不了大人的眼,就怕說了不當的掃了大人的游興?!?/br> 他手指有意無意地在她手背上摩挲一下,片刻便收回手,微微笑道:“只這一句,便知道你很會說話了?!?/br> 重嵐干咳了聲,引著他往外走。樓上的眾人有的疑惑有的扼腕,最納悶的是賈祥瑞,明明重嵐前幾日都被晏和的親兵封府了,怎么今日瞧著這般熟稔? 他疑惑完又郁悶,晏和怎么就不嫌棄那姓重的滿身銅臭,明明她也是行商的,看人下菜??! 那邊重嵐已經帶著他到了船上,她忙命人去酒樓端了桌現做的酒席來,舉杯道:“我敬大人一杯?!?/br> 晏和捻著薄薄酒盞,定定看她一會兒,這才仰頭飲了下去,她又要勸酒,他卻抬手止了,斜眼看她:“你難道是想灌醉我欲行不軌不成?” 重嵐老老實實地放下酒壺,不自在地轉了話頭:“我以為大人不愛這些宴飲酒席之類的,大人此次來是為什么?” 晏和道:“我方才不是說了嗎?因為你要來?!彼娭貚挂豢诰茊茉诤韲道?,這才道:“我近來有事兒要出金陵,所以過來選一艘合適出行的船?!?/br> 這話顯見就是外行人說的了,重嵐笑道:“大人想要選一艘實用的,在斗船會上可是選不到的?!彼肓讼胗值溃骸罢梦掖欣镉泻眯┐瑫簳r不動,若是大人不嫌棄,就來關照我的生意吧?!彼f完又好奇道:“我可以問問大人要去哪兒公干嗎?” 晏和頷首:“可以?!?/br> 重嵐眼睛一亮:“大人要去哪兒公干?” 晏和道:“你猜?!?/br> 重嵐:“...大人你好無聊?!?/br> 他答道:“我要去秣陵一趟,不日就要動身,你有什么想要的?我可以一并帶回來?!?/br> 重嵐訝異地看他一眼,隨即道:“沒有什么,在這里先祝大人一路順風了?!彼f完又試探道:“大人這般...可是上頭的任命下來了?!?/br> 晏和撫著下巴琢磨:“你這般想方設法打探我的事兒是為什么?就這般想了解我?” 重嵐又給嗆得咳了聲,訕然道:“大人說笑了?!?/br> 兩人說話間已經到了對岸,他頭一個下船,伸手拉著她下來,握著她卻沒有絲毫放手的意思。 重嵐倒似沒有發覺,滿臉詭秘地瞧著對岸馬上要過來的花船,指著道:“大人瞧見那船了嗎?這是方才那姓賈的的?!?/br> 她柔膩的手就在掌心,他全副心思都放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對她的話只是隨口應了聲。 重嵐對著自家船比了個手勢,就見她自己的船不經意般的一個掉頭,隨即就沖著賈家的船撞了過去,砰地一聲響,賈祥瑞的船被撞散了大半邊,她自己這艘只壞了些邊角,她站在岸邊撫掌大笑。 晏和靜靜瞧著,唇邊也漫上些笑來。 如今船已經斗完,再留下來也沒意思,重嵐也不理會氣急敗壞地賈祥瑞,與晏和道別之后便回了府,沒想到重姑母正坐在正堂等她,見她回來,一口一個‘我的兒’。 重嵐扶著她坐下,笑道:“姑母怎么有空過來?” 重姑母顧不得應答,上下瞧她幾眼,急道:“你怎么得罪那晏大人了,他為甚派兵為了你府?可有傷著你?” 重嵐笑道:“前幾日有些誤會,說開了就好了?!?/br> 重姑母見她毫發無損,也不像是受傷的樣子,心里稍稍放下,忽想到一事,心又提了起來:“聽說晏大人關了你幾日?”她看著自家嬌美的侄女,斟酌著道:“他有沒有對你做什么...不當的事兒?” 重嵐聞言紅了臉,半是想到洗澡那事兒尷尬,半是聽她說話惱怒:“姑母你說什么呢?!晏大人又不是那等齷齪之人?!?/br> 重姑母狐疑地打量她幾眼,又仔細瞧了瞧她的身形舉止,這才松了口氣,拍著她的手:“是姑母想多了,也是擔心你吃虧?!?/br> 她是爽利人,見重嵐無事兒便放下了心,直接道明了來意:“重柔已經許了人家,前三禮已經行過,男方馬上就要來納征,你大伯請咱們過去觀禮?!?/br> 她說完哼了聲:“他近來可是得意了,兒子中了秀才,自己又中了舉,女兒馬上就要嫁給五品刑部郎中的嫡子,三喜臨門,難怪又猖狂起來?!?/br> 重柔是重家大房的庶女,重嵐聞言奇道:“五品官員雖說不高,但也是正經的官宦人家,他們家的嫡子會娶個庶女當正頭太太?” 重姑母鄙夷道:“那刑部郎中的嫡子不到二十五就死了三任老婆,先頭去了的夫人還有個兒子留下來,通房姨娘一大群,這才找不著好人家來配,不知怎么尋摸到了你大伯這兒,他聽說人家要跟他做親家,樂得只差沒瘋了?!?/br> 重嵐對大房的事兒不怎么上心,聞言只是哦了聲:“回頭備份兒禮送過去就是了?!?/br> 重姑母卻搖頭道:“要只是這事兒我也不特地來跟你說了,還有一樁...關于你大伯母的?!?/br> 重嵐關切道:“大伯母怎么了?”重瑞風雖然混蛋,但重大伯母為人卻極好的,當初他們兄妹在重家寄養的時候要不是她時時幫襯著,把他們幾個當親生的照看,他們只怕早就餓死凍死了。 重姑母面上也不知道是喜是憂,嘆氣道:“她有身孕了?!?/br> 重嵐目瞪口呆,不可思議地道:“可,可大伯母如今都四十多了啊,這這怎么?” 重姑母也愁道:“當初你大哥和你大堂兄出去趕考正遇上雪災,之后就再沒了音信,我本來還擔心她沒個兒子傍身,現在懷上了我反而更揪心,本來生孩子就是一腳踏進鬼門關,她又是這么大年紀了,萬一出點什么事兒可如何是好?” 重嵐想到大哥和大堂兄,心里一黯,又皺眉道:“大伯房里好幾個不省心的,大伯母這胎須得慎重...”她想了想道:“我回頭動身去江寧祖宅一趟,在那兒待上幾日,好歹也能照料一二?!?/br> 重姑母欣慰點頭:“不枉費你大伯母當年拼命護著你?!彼置巳×撕眯┌蔡サ难a品藥材奉上來:“我這邊暫時脫不開身,等我打發了我婆婆再去江寧瞧她,你先幫我把東西帶過去?!?/br> 她說完又叮囑道:“你大伯那一家子都不是省心的,你凡事兒多留神,別跟著他們參合?!?/br> 重嵐知道她婆母也不是個好相與的,便一概應了,重姑母想她是未嫁姑娘,女人孕期的事兒應當不知道,便拉著她細細叮囑一番,直到天黑才告辭離去。 江寧離金陵城里不遠,重嵐憂心大伯母的身子,反正最近也沒有什么大買賣可做,她干脆命人連夜打點行裝,第二日晌午便動身去江寧。 馬車顛簸了一日才到江寧縣,她正靠在馬車上小憩,忽然聽見外面一陣喧嘩,她忙問道:“這是怎么了?” 清歌探出頭瞧了瞧外面,發現馬車外人仰馬翻的,好像是幾個紈绔子弟騎馬的時候碰傷了兩邊的行人,咒罵聲哀嚎聲源源不絕于耳。 重嵐聽的皺眉,但也不想管閑事兒,便對著車夫吩咐道:“咱們繞道走,別耽誤了?!?/br> 車夫應了聲,正要繞道,就見前面有個紈绔的馬跟發了失心瘋似的,人立而起長嘶一聲,直直地沖著重嵐的馬車撞了過來。 重嵐馬車上的馬也受了驚一般,驚慌地四處躲避,她在車里坐不穩當,被馬帶著亂晃,身子猛地一陣,頭發上簪的珠花就掉了出去。 也是趕巧了,有位也騎在馬上的公子突然沖了過來,出手猛力一拉馬韁,她的馬就嘶鳴一聲停了下來,她嚇得心口撲通撲通直跳,忙下車福身道謝:“多謝這位公子相救,若不是您,我只怕就...”她話說到一半突然止了音,滿面詫異地看著救下她的公子。 馬上人眼若春水,膚色極白,堪稱欺霜傲雪,艷麗不似真人,嘴角含著幽深而曖昧的笑意。他彎下腰,撿起重嵐方才掉下的珠花,用絹子細細擦干凈,又帶到鼻端深吸了口氣,似乎在汲取她的發香。 過了片刻,他上前幾步,幫重嵐別開幾縷垂下的碎發,右邊嘴角一挑:“阿嵐,好久不見了。你有沒有想我?” 第45章 重嵐本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著他了,沒想到今日探個親竟然碰見了,她兩手緊了緊,垂眼做迷茫狀,只是緊閉了嘴不言語。 他略抬了抬手,身后的親兵立刻把要趕來瞧她的清歌和清云隔開,將她團團圍住,他抬臂撐在墻上,將她困于墻邊,柔聲笑道:“你看見我好似不怎么高興?” 重嵐擰眉:“這位公子...我還有事,方才多謝你相救了?!?/br> 他道:“公子?” 重嵐不言語,他繼續問:“你還認不認識我?” 重嵐沉了臉:“你若是再不放人,我可就要報官了?!?/br> 他好似沒聽見一般,聲音更輕柔了幾分,一字一頓地道:“你還認不認得我?” 他想要做成的事兒,沒成功是絕不會甘休的,重嵐只好上下打量他幾眼,隨即恍然道:“原來是姜將軍?!彼I硇卸Y:“許久不見,請姜將軍安?!?/br> 姜姓是國姓,自然不是哪個平頭老百姓都能姓的,齊朝律法,皇上所生嫡長子為太子,其余封為親王,親王嫡長子封為世子,其余封為郡王,而郡王之子,除了王儲子之外,其余皆封為鎮國將軍。這名頭聽著雖威風,但手上并無實權,只是被朝廷供養著罷了。 昔年重家沒敗落的時候也算是一方大族,重嵐的母親和姜乙的母親是表姊妹,兩人就此結識了,后來他跟隨平樂郡王去了封地,本想著瘟神終于走了,沒想到他現在竟然又回到了南邊,簡直是一場噩夢。 姜乙笑了笑,輕輕刮了刮她的鼻子:“敬酒不吃吃罰酒,小壞蛋?!?/br> 重嵐竭力忍住不適,用恭敬客套的語氣問道:“不知道將軍來江寧是有何事?” 姜乙垂下眼:“受人請托,幫人做男媒?!彼f完就要攜她的手:“正好我無趣得很,這是你幼年住的地方,你帶我四處走走?!?/br> 重嵐抽回手:“我還有些事兒,恕我不能奉陪了,將軍若是有□□,我大伯和堂兄也在江寧,正好無事,不妨就托他們陪將軍四處游玩?”用不著調的重大伯敷衍他最好,反正重瑞風聽說能陪貴人肯定樂意。 他繡了竹枝暗紋的衣擺飄動一陣,定定地瞧著她,那個跟在她身后叫哥哥的小姑娘果然不在了,她圓滑,世故,從容。 不過,也很好。他笑了笑:“你別怕我?!?/br> 重嵐并不搭話,垂下眼,眼觀鼻鼻觀心,做老僧入定狀。 他忽然抬手,讓身后的侍從讓開一條道來:“你走吧?!?/br> 重嵐如蒙大赦,飛快地走到自己馬車邊,他的聲音在如影隨形而至:“下次見面,可不會就這么容易放過你了?!?/br> 她側過身,對上清歌和清云,滿臉陰霾。 兩人重新給她雇了輛馬車,一行人這才啟程,清歌和清云見她臉色不好看,都沒敢發問,直到到了重府宅子才松了口氣。 重家祖宅被昔年重老太爺一分為三,給重家三房人一人邊,后來三房被抄家,三方的那棟院子也給拆了,大房和二房的院子也拆建了大半,只剩下這三進的小院兒。 重嵐先回了二房的院子,也顧不得底下人見禮,先命人打熱水洗了個澡,又換了身新的衣服,再把方才穿的那件趕緊拿去燒了,壓在心頭的煩悶才稍稍去了些,她又整理一番,抬步去了重家大房的院子。 她一進門就被下人迎進了正堂,重瑞風在正堂等著,滿面不耐地道:“你怎么來的這么晚?陳郎中家的公子已經到了,馬上就要行納征之禮了?!?/br> 重嵐輕描淡寫地道:“路上馬車出了點事兒,勞煩大伯等著了?!彼中Φ溃骸奥犅勊奶妹民R上要成婚,伯娘也有了身孕,大伯近來可是雙喜臨門啊?!?/br> 重瑞風聽到頭一件事兒的時候先是面露喜色,聽到第二件事兒的時候面皮子卻僵了僵,含糊道:“有什么好喜的,你大伯娘如今四十了,到時候萬一生出癡兒或者天殘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