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京郊行宮極大,后院甚至有一野湖,黎霜至湖邊漫步,秦瀾不放心她便也跟了過來。黎霜回首看他,笑道:“擔心什么,你還不懂我的路數?” 許久未聽黎霜這樣與他說話,秦瀾不由嘴角輕淺一笑:“將軍尋了醉酒的借口離開,屬下可不也得尋個早走的理由?!?/br> 黎霜也是輕笑,先前在塞外打仗兵荒馬亂,而后黎霜有千里奔赴去了南長山,直至現在才終于有了片刻感覺安穩的時候,她應了聲:“散會兒步,回頭圣上歇了,咱們就打道回府去?!?/br> “嗯?!?/br> 然后便也沉默了下來,黎霜與秦瀾打小認識,這樣的沉默倒也不尷尬,和著夜風,聽著湖水在岸邊輕輕拍著,兩個大忙人倒難得有幾分愜意。 在這種時候,說話倒還不好,只是忽然間黎霜腳步一頓。 秦瀾跟在她身后,差點沒將她撞上,急急停了腳步,他看了黎霜一眼,未見她目光,但能感覺出她直愣愣的盯著野湖對面的樹叢,秦瀾正是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微微一怔。黎霜卻倏爾咳了幾聲,驚破了野湖的寧靜。 “夜還是有些涼?!彼f著,聲音帶著沙啞,好似真的被凍著泛寒了一樣。 秦瀾靜靜看著黎霜,直到黎霜推了他一把,讓他背過身,開始往回走,他才接了話:“屬下的披風,將軍先系著吧?!?/br> “不了,走快些回去,暖暖身,也就好了?!?/br> 他隨著黎霜的腳步離開,沒有回頭。 而湖對面的樹叢在兩人離去之后,沾了湖水的低矮草葉泛著水光,倏爾顫了顫,枯瘦的老頭自樹叢中顯了身,老頭駝著背瞇眼望著黎霜的背影:“可需要臣下斬草除根?” “不了?!睒鋮采钐巶鱽淼膮s是晉安的聲音,在月色也照不透的樹叢間,晉安的眼眸也跟著黎霜的背影慢慢挪動。 老頭干澀的笑了笑:“大晉的黎將軍雖然動人,可傲登殿下,您現在可是皇太子了,王上還等著你回去封禮呢。斷不能在這里出了差池,大晉的皇帝要是知道您在這里,可不會放你走了?!?/br> 老頭干枯的拇指一動,他手下的拐杖頭立刻顯出了兩根銀針,他笑了笑:“一人一根,誰也查不出死因?!?/br> 話音一落,拐杖上銀光如天邊流星,一閃而過,然而在還沒飛過這方岸邊的時候,卻有黑影一閃而過,以指尖擒住兩根銀針,扔進了湖水里,沒一會兒,便有十來條小魚翻了肚皮,從湖里飄了起來,被微波推到了岸上來。 晉安瞥了一眼腳下的死魚,盯著老頭:“我說過,不許傷害她?!?/br> 老頭一勾唇角:“好,老朽不動手就是,只是未曾想,傲登殿下,竟也有這樣護著誰的一天。只是殿下莫忘了,咱們的會面若是被別人知曉,我可就再難將你帶走了。希望這黎將軍,也能對你有點情義吧?!?/br> 晉安靜默不言。 “時間差不多了,老朽先回宴席上去了?!?/br> 湖水輕蕩,不停有翻肚皮的小魚從湖里被推上來,晉安看著它們倏爾想到了昨日夜里,他在黎霜床邊的時候,看著毫無防備的黎霜,他其實……想過殺她的。 他找回了自己所有的記憶,知道自己是誰,同時也并沒有忘記這段時間以來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如何長大,是什么樣的人,過什么樣的生活,也想起了他在野外打獵,如何栽在了五靈門那老巫婆手中,更記得那生不如死的日子他是怎么熬過的,但所有的一切,都沒有后來的記憶來的清晰。 他記得自己有多愛黎霜,或許……那不是愛,只是深深的沉迷于這一個人,依賴她,需要她,無法離開,上癮一樣被她掌控著所有情緒。 可這不是他,這只是被蠱蟲控制的自己。 在聽到西戎皇帝身亡,父親登基這個消息時,父親的名字成了打開他記憶的鑰匙,讓他清醒了過來。 前兩天還處于混沌與混亂當中,而到現在,在從南長山一路回到大晉京城的時候,他便完全清醒過來了。 他是西戎的世子,現如今他父親登基做了西戎的皇帝,他便是西戎的太子了。他是西戎人,皇族,高高在上,睥睨眾生,然而在過去的這幾個月,他卻幫著大晉,逼退了自己族人的大軍,斬殺了自己國家的大將,還像被控制一樣,跟隨者那個女人。 他昨天是想殺了黎霜的。 讓他身體里的蠱蟲失去主人,這樣或許,他便能獲得自由。 然而,當他走到黎霜身邊的時候,看著她睡得那么毫無防備,晉安可以肯定,自己能一擊擰下她的腦袋,他身體里的力量甚至告訴他,他甚至能徒手將她撕碎。 但是…… 越靠近她,越是嗅著她的氣息,他的心便像是無可救藥的長了無數根刺,只要一想到要殺了她,那些刺便像是要先將他自己殺死一樣,將他扎得千瘡百孔,痛苦得令他難以忍受。 他沒法殺了黎霜。 甚至也沒辦法容忍別人殺了黎霜。 這樣的情緒太強烈,以至于讓他根本無法分清這到底是他自己的意愿,還是蠱蟲讓他做出的選擇。 他只是現在看著黎霜漸行漸遠得幾乎看不到的背影,倏爾想起了那一日,在他將要恢復記憶,卻還沒有完全變成自己的時候,秦瀾要殺他,而黎霜卻擋在他的身前,說“你將我殺了,再殺她?!?/br> 那時夕陽的光芒那么耀眼,幾乎晃了他的神,令他心動。 這個女人在保護他,在回京的路上,打馬休息的間隙,她也在保護他,用以關心的眼神,微帶無奈的神情,她想靠近他,與他說話,而每當他避開時,她眼里總會或多或少的閃過些許難過。 看著有些可憐,令人心軟,讓他…… 想去抱抱她。 雖然,晉安也不知道這是蠱蟲想做的,還是自己想做的。 他對黎霜應該是沒有愛的,雖然他這么清楚的記得這段時間他為了黎霜做的那些瘋狂事,也記得親吻她時,她唇的柔軟的溫熱,還記得她每次被唐突之后,臉頰上氣惱的紅,和其他女子的嬌羞不一樣,她連生氣都那么英氣,他更記得自己因為黎霜的臉紅而怦然心動的心情,一顆心臟滿滿都裝著她的感覺,想把自己都完全獻祭給她的癡狂…… 但…… 那不是他。 晉安一聲嘆息,有些混亂的按住自己的心口,晉安不是他,過去的自己好像也不再是完整的自己,他到底是誰…… 他到底……對黎霜…… 作者有話要說: 我說真的……這篇文真的快完了…… ☆、第45章 v章 黎霜回了宴席之后,神情有點恍惚,但見西戎使者也自宴外歸來,黎霜盯了他一會兒,老頭子目光犀利,轉眼便也盯住了黎霜,他輕抬酒杯,示意遙敬黎霜一杯。 黎霜沒有動,司馬揚見了,卻先抬了酒杯道:“黎將軍不勝酒力,使者這杯酒,朕代她飲了如何?” 老頭立即起了聲,客套兩句,便飲酒坐下。 司馬揚沒過多久便稱不勝酒力,先行離去,皇帝走了,這出宴席便也慢慢散了,而在皇帝離席之時,卻還特意繞到黎霜身邊敲了敲她腦袋,輕聲道了句:“不能喝了,下次提前與我說?!?/br> 態度親昵,何止勝過君臣,便是后宮的妃子,怕也沒有幾個能得到司馬揚這般寵溺吧。 在場的大臣何等精明,皇帝的心思,隔日便能在朝野里傳個七七八八了。 而黎霜卻只愣愣的看著司馬揚,直至他身影在擁簇中消失。 她此時竟然什么別的想法都沒有,還好司馬揚沒看出端倪,只當她醉酒遲鈍……黎霜揉了揉眉心,思及方才望見湖對面晉安與西戎使者會面的那一幕。 雖然夜里光線昏暗,讓人看不真切,但晉安的身姿黎霜絕不會認錯,而拄拐杖的老頭身形也與西戎使者并無二致。 老頭在晉安面前站得恭敬,用的是行禮的姿態,晉安的身份只怕是貴為西戎皇族,而今舊王已去,新王登基,能讓這老頭冒險在行宮約見,可見晉安是皇族中的貴子,他的身份…… 而晉安肯與這老頭約見,可想而知,他必定是回憶起了自己的身份。 這般一琢磨,他這一路以來的沉默寡言和時常盯著她若有所思的神情便有了解釋。 他想起自己是誰了,他的身體和蠱蟲融合,他不再晝夜變化,記憶也恢復,不再如之前那般喜歡粘著她,晉安……大概已經恢復正常了吧,他戰勝了玉蠶蠱? 黎霜腦內思緒混亂紛雜,一路失神的回了將軍府,她在房間里枯坐了很久,猶豫著要不要去晉安的院子里尋他。便在此時,忽聽房頂上有一些動靜,她微一愣神,待轉頭之時,卻見晉安竟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入了屋內。 她往小院中寂靜無人,而院外守門的侍衛站得筆挺,黎霜如常關上了窗。她轉身面對晉安,看著他的眼睛,卻忽然間覺得他眼里多了幾分陌生。 “你想起自己是誰了?” “嗯?!睍x安也并不避諱,“新王的獨子,傲登?!?/br> 西戎新王的獨子,那他回朝便會是太子,未來的西戎王。果然是好不尊貴的身份。 黎霜一時靜默:“這般身份,緣何你之前失蹤,西戎都未曾尋找?” “先王多疑,父親自是不敢調兵尋我,且那五靈門的巫女行事隱秘,囚我之處設于大晉與西戎交界之處,你當知曉,那處歷來形勢緊張,探尋不得?!?/br> 黎霜點頭,她知道的,那個地牢所在的小樹林常年便無人踏足,位于鹿城之外,理論上說并不是大晉的國土,但卻實際處于大晉的控制之中,長風營日日瞭望,必容不得有西戎軍馬踏過那方。 然則長風營也只是瞭望,若無事發生也并不會尋去那里,著實是個藏身的好地方。 “你今天來找我……” “我要回西戎了?!?/br> 晉安以前鮮少打斷黎霜說話,因為只要黎霜開口對他說話,就好像是上天賞的糖果一樣,他會定定的看著她,眼眸里只有她的身影,閃閃發光。 而現在晉安打斷了她,還是一句帶著離別特有的薄涼味道的話。 他說得沒有猶豫,只是來這樣通知黎霜一句。 黎霜沉默了很久:“如此甚好?!彼卮鸬囊彩掷泄?。如同將所有的情緒都掩蓋起來了一樣。 其實這也一直是黎霜能想到的最好結局,他想起來自己是誰,知道自己的故鄉,未來有可以踏足的地方,生活也有除了她以外的別的目標。 他是一個獨立的,完整的人。 除了“如此甚好”以外,黎霜也確實不知道該說什么樣的話了。 “我打算兩日后動身,大使會助我離開大晉?!?/br> “嗯?!崩杷c頭,“不要走漏了風聲,若是圣上知道了你的身份,必定不會輕易放你離開?!?/br> 對話客套且冷靜,黎霜避開晉安的目光,不去看他的眼睛,不知為何,此情此景,她卻有幾分害怕看到他眼中的客氣與疏離。 沒有記憶的晉安眼里只有她一人,是屬于她的晉安,而現在,這人再不是晉安了。 她站了一會兒,在變得越發尷尬的空氣中她終于深吸一口氣,動了身,要去開門:“我去將侍衛們譴開,你找時間先回去,待在將軍府里,沒誰能動你?!?/br> 拉開房門前,晉安的手拽住了她的胳膊。 熟悉的體溫,熟悉的氣息,但他的言語卻再難讓人感覺熟悉。 “我今日來是為了道謝?!睍x安道,“多謝將軍,近來照拂?!?/br> 黎霜唇角微微一顫,卻聽窗戶“吱呀”一聲響。她倏爾回頭,屋里已經空無一人。 她追到窗口,往外望去,只有侍衛小心的往院里打量,詢問似的問了句:“將軍?有何吩咐?” “沒有?!崩杷?,“有些悶了,開窗透透氣?!?/br> 她在屋中坐下,對鏡看著自己的面容,然后揉了揉自己的心口,深呼吸了好幾次,覺得真是沒道理,沒災沒病的,她竟然真覺得胸悶了。 就像有什么東西被抽離開去,有些痛又有些壓抑,難受得讓人形容不出。 不過挺好的,現在這樣的結果也挺好的,什么都回到了自己原來的軌道上。 黎霜對鏡坐了一宿,一直這般想著,而到第二天天尚未明的時候,將軍府外倏爾傳來了嘈雜聲。這委實是極少見的事情。 沒過多久,大管家便急急忙忙的尋到黎霜這里來。 “宮里來人了,拿了圣諭,要著北邊那位立即入宮覲見,御前青龍衛提刀前來,大將軍而今在前堂應酬著……哎!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