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皇后大病一場,臥病在床好些時日?;实劬眠`地去了一趟坤寧宮,見皇后面色蒼白,躺在床上憂心忡忡的。 他俯身看了看她,輕聲問道:“感覺如何?好些了沒?” 皇后抬眼時,眼圈微紅,低低地叫了聲:“皇上?!?/br> 她本來生得就很好,此刻病容也仍是清秀好看,一如從前?;实叟c她其實也是有感情的,畢竟太傅昔日還在時,他與皇后常常見面,他待她很好,時常送些小玩意兒,瀾春有的她也有份,皇帝把她們都視若姊妹。 見她這副模樣,皇帝蹙起了眉頭,輕聲道:“你好好養病,別的無需多想?!?/br> “是我害了您?!彼行┻煅?,支著身子想坐起來,“當初若不是我一心想保全父親的臉面,要您娶我做了太子妃,您如今也不會這樣捉襟見肘,被人把大皇子的身世拿來當話柄?!?/br> 任誰被戴了綠帽子都是奇恥大辱,何況這人還是皇帝? 皇帝感念太傅的恩情,可當時自顧不暇,保護不了她,索性聽了她的主意,將她庇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卻也為今日買下了一顆惡性種子。那種子一旦爆發,還挑在了今日這節骨眼上爆發,不可謂不驚天動地。 皇帝只搖搖頭,平靜道:“選擇是朕做的,與你無關。今日之事你大可不必為之焦慮,眼下外頭正亂,朕也無暇顧及你,盼著你能好好顧惜自己的身子,太傅泉下有知,也當瞑目?!?/br> 他又溫言相勸好一陣子,才轉身離去。 離去前,大皇子來了,怯生生地跪在地上給他磕頭,叫了一聲:“父皇?!?/br> 皇帝頓住腳步,看著他柔弱的小臉,最終還是彎腰把他扶了起來,替他拍拍膝蓋上的灰:“不必多禮。你母后今日病著,你多陪陪她,聽她的話?!?/br> 大皇子點點頭,有些渴望地對他說:“父皇,您用過晚膳了嗎?” 皇帝看他片刻,最終還是搖搖頭:“前頭還有事情要忙,朕就不留下來了,你與你母后用膳吧?!?/br> 雖說上一代的事情不應遷怒到孩童身上,但皇帝能給的都給的了,至于父愛,那是不能給的東西。帝王一輩子精力有限,要顧及的也太多,他的愛要給天下蒼生,還要給自己愛的人,他可以不計前嫌讓這孩子享受一個皇子能擁有的一切,但是父愛,他給不了。 大皇子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臉色煞白煞白的。 他有些無措,有些想哭,那些傳言他也聽到了,從前只覺得是不是自己不乖巧,父皇不疼,母后不愛,可如今他像是有了心魔。 難道他真的不是父皇的親生兒子? 不,不會的,他是皇子,是父皇唯一的兒子。他的母親是端莊高雅的皇后,他怎么可能不是父皇的兒子? *** 皇帝走后,皇后那點隱隱的淚光慢慢消失了。 大皇子進來了,垂眸給她請安,又不自覺地抬眼望她,憂心忡忡的樣子難以掩飾。 “母后,您好些了嗎?”他小心翼翼地湊過來,卻不敢靠的太近。 皇后定睛瞧了瞧他,他雖不是皇帝的親生兒子,卻長得有幾分顧家人的模樣,那鼻子,那眉眼……已經十三歲了,十三年一晃就過去了,她還在這深宮里做著個有名無實的皇后,帶著這樣一個有名無實的皇子。 她已從少女變作今日乏味暗淡的婦女,人生好像停止在了十七歲那年,此后像是夜空失去星辰,再也沒了光彩。 她從前一直疲于跟大皇子說話的,此刻卻忽然抬眼問他:“奕熙,你將來有什么理想嗎?” 大皇子一愣。 她耐心解釋說:“理想就是你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大皇子的眼神亮了,卻只是低下頭不好意思地說:“兒臣,兒臣想做一個像父皇那樣的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br> 她望著他酷似那人的眉眼,慢慢地彎起了唇角:“是嗎?想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片刻后,她輕聲說:“很好,很好……” 窗外是金秋時分,她側頭看去,像是越過秋日的京城,望見了冰封萬里的某處。 奕熙想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像皇帝那樣。那,何不做個皇帝? 思緒又回到多年前,當她還在太傅府時,那時候她還是一個青蔥的小姑娘,憧憬著世間最美的一切。 她遇見了一個男子,那人有著美到驚心的容顏,會似笑非笑彎著唇角玩味地問她:“打扮得這么美,是為了叫我見之忘俗,一見傾心?” 她漲紅了臉說:“別往自己臉上貼金!” 他就邊笑邊漫不經心地說:“天下間的人站在我面前都黯然失色,用不著做這些無用功。你平常那樣就很好,好花不需飾,自有暗香來。美這種事情交給我就成?!?/br> 他還會親手做風箏,帶著她去郊外放飛,奇怪的是他總在那風箏飛到最高處時,忽然間扯斷線,將它放走。 她驚呼:“風箏飛走了!” 他卻只是將手中的木柄朝地上一扔,回頭平靜道:“是啊,飛走了?!?/br> 她不解:“你是故意的?” 他抬眼看她:“是啊,故意的。我做的是只鳥,是鳥就想飛,放出去了又哪有拉回來的道理?讓它飛吧,飛得越遠越好?!?/br> 她是不明白那個人的心思,從來就不太明白,他在京城的那些年,她總是看著他做盡莫名其妙之事。她偶爾會問為什么,可就連他的回答也總是莫名其妙,她最后也懶得問了。 她甚至不知道那人為什么靠近了她,明明她的父親是太傅,他不應該接近她的。 一開始她以為他不懷好心,可他沒有做任何傷害她的事,只是作伴而已。偶爾談談天,偶爾說些彼此都不太懂的話,但他說,她便聽著。 他身子骨不好,聽說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病,總也要喝藥,天氣一變就犯病。大概也是因為這樣,他的脾氣也不好,開心時就說話挺刻薄了,絲毫不懂得避諱別人,而一旦發起脾氣來,見什么砸什么,還會說些更難聽的話。 她剛開始也跟他置氣,可他氣完了又回頭若無其事地找她:“走,放風箏去!” 他長得那樣好看,像顧家人,可又比顧家人更秀氣艷麗。大概是同情他的病,她也氣不起來了,只在心里抱怨兩句,又一聲不吭跟著他出去了。 父親為了太子的大業,成日在宮中授課。母親早就沒了,府中沒人能管束她。 她跟著他就像一只自由的鳥,像那只飛上了天就再也不愿回來的風箏。后來她才發現,她和他是一樣的,一種人,心是野的,無論如何都不愿被束縛住。 再接著,父親死了。她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定國公要害太子,可到頭來她的父親卻因為忠心耿耿,寧可自己死了也要保全太子。 她其實一度恨怨恨太子的,他到底有什么本事,叫父親愿意拋下她,拋下這個家,成日留連在那紫禁城里頭?就連母親的忌日,父親也未曾停留府中。她有時候真懷疑自己不是父親的女兒,太子才是他的兒子! 再后來她義無反顧跟了他,只可惜短短數月,天下大變。 他本該成為皇帝,登上金鑾大殿,可定國公因為獨子之死忽然倒戈,他沒了兵權,朝中大臣早已為太子所用,先帝的遺詔被太子瞞下,一切都變了。 那人離開了京城,走之前見了她,她淚眼婆娑地要跟他一道走,說自己已有了他的身孕。 他卻搖頭,堅定地說:“你得留下來,留在宮里,當上皇后?!?/br> 十三年過去,很多當初不理解的事真相大白,她也終于明白,她留在宮里對他來說是一件多么好的事。他需要一個內應,任誰也想不到,那個內應會是當今皇后。 她抬眼看著大皇子,那個皇帝一直以為只是個普通小卒玷、污她后生下的孩子,看看那眉眼,那神情,明明就是顧家的血脈。她忽然溫柔地朝他招招手:“過來,奕熙,讓母后好好看看你?!?/br> 她冷落他太久了,為了不讓皇帝看出端倪,為了不讓任何人看出端倪,她一直假意冷淡。 可不是這樣的。 他是她與那人的孩子,她怎么可能不愛他呢? ☆、第92章 讓皇位 第九十二章 “奕熙,奕熙……”皇后一聲一聲輕輕地喚著他的名字,眼神里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她從這孩子稚嫩的眉眼間,依稀看見了遠在天邊的那個人,她與他初識不久時,他就帶著這樣略微稚氣的眉眼,高興時飛揚跋扈,生氣時陰陽怪氣。 他的好,他的壞,她都想念。 有時候她其實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想念的到底是他,還是他身上所承載的關于她青春歲月的記憶。 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她愛著那段歲月,原因不過是那段歲月里有一個他。若不是他,她也像個孤家寡人,無人憐惜。 皇后從來沒有這樣溫柔地注視過奕熙,奕熙怔怔地站在那里,不可置信地望著記憶中從來都冷漠安靜的母親,眼眶都紅了。 他原本不敢說這話的,可母親這樣溫柔地愛撫著他,他終于還是哽咽著說出了口:“母后,他們,他們都說……” 他囁嚅著。 皇后摸著他的發頂,輕聲問:“他們說什么了?” “他們說,說我不是父皇的孩子……”奕熙面色蒼白地抬頭去看她,怕她發怒,怕她好不容易溫柔下來的此刻會猛然變成他記憶里關于過去的片段。 可皇后沒有發怒,她只是一下一下摸著他的發,用那樣溫柔的目光繼續注視著他,輕聲問了句:“你很在意這件事?” 他毫不遲疑地點頭,一下又一下。 皇后笑了:“那你希望自己是他的孩子嗎?” 他再次點頭,堅定地說:“我一定是父皇的孩子?!?/br> 那語氣里透著滿滿的驕傲,仿佛坐在皇位上那人是多么高高在上、叫人仰視又傾慕的人?;屎箢D了頓,收回手來,低聲問:“為什么?因為他是皇帝?” 奕熙說:“因為他是好皇帝?!?/br> 勤政愛民,受人擁戴,父皇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君王。他希望自己能成為那樣的人,也希望那樣的人是他的父親。 皇后沉默片刻,側開頭去,慢慢地說了句:“好皇帝不一定是個好父親?!?/br> 奕熙不明白她的話是什么意思,只怔怔地望著她,下一刻,她又一次把他攬進懷里,第一次親了親他的額頭:“奕熙,母親希望你不管將來遇到什么事情,都能夠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過去沒有什么好怕的,將來也沒有什么值得擔憂的,你放心,母親會把一切都為你安排好?!?/br> 她側頭望向遠方,唇角微微揚起。 *** 這年初冬,方淮在邊境與東躲西藏打游擊戰的西疆軍隊來回接觸了很多次,西疆人并不善于謀略,人數也不若大興這樣多,若是正面交兵,多半會輸。 可那哈察不知怎的,一改往日的蠻子作風,狡猾無比地躲躲藏藏,游擊戰打了不少,就是不與朝廷起正面沖突。 與此同時,淮北的四王爺終于行動起來,以驅逐昏君、復我大興的名義,率兵往京城來了。 天下異象百生,天災**齊齊到來,原本就人心惶惶的大興百姓竟不知到底該擁護當今皇帝,還是這位傳說有先帝遺詔的真命天子。平民永遠都是這樣,那金鑾寶殿之上坐著誰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能否過上安生日子,重要的是吃不吃得飽、穿不穿得暖。 淮北的軍隊為老四所用,舊日部下有不少已然光明正大擁戴他,朝廷的兵力大都在西疆與哈察作戰,一部分還在黃河一帶為災區奔波,京城已然淪為空城,兵力不足,岌岌可危。 文武百官跪在乾清宮門外,高呼請皇帝召回大軍,守住京城,與偽王一戰。 可皇帝站在那里,看得很清楚。 老四不就是這個意圖嗎?這一局無非兩個結果,要么皇帝把大軍召回,為了皇位與他大戰一場,任由邊境被鐵蹄踐踏得寸草不生、血流成河;要么任大軍將西疆人的軍隊驅逐出境,可京城失守,大興雖保住了安寧,可他這個皇帝卻會被人取而代之。 老四看得很清楚,他這個做皇帝的心里,孰輕孰重,早已有分曉。 皇帝不允,沉默地望著天邊,就是不肯召回在西疆作戰的軍隊。方淮的信使數次快馬加鞭傳書回京,聽說一路上不帶停歇,馬都死了好多匹。他也請求皇帝召回大軍,至少召回部分大軍,保住京城。 可皇帝按捺住了,一直不肯讓他回來。 吏部尚書老淚縱橫地跪在地上,長聲道:“皇上,老臣求您了,邊疆雖吃緊,但皇位穩住,人心才能穩??!若是西疆人被趕出去了,可您有了什么萬一,新帝登基,百姓會是什么樣?天下會是什么樣?四王爺不是個安生的主兒,他不堪負此重任,也絕無可能成為像您一樣的明君!求皇上明鑒,召回大軍吧!” 朝中又一老臣出列,跪地磕頭:“皇上,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邊境損失的至多是幾座城池,可若是京城淪陷,皇位落入四王爺手中,天下都會大亂??!求皇上召回大軍,保住京城!” 那一地長跪不起的人磕頭長呼,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