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你明知故問?!?/br> “是,我明知故問,我知道您是因為心里有我,所以才不顧一切要把我留下來。那如今皇上呢?皇上會不知道她的身份嗎?皇上比您還要記恨陸家,您忘了當初太傅是怎么死的了?可即便如此,皇上仍要把她留下來,您若是執意要她的命,您就不怕皇上學您,也來一出拔劍自裁——” “他敢!”太后怒道,“他堂堂皇帝,要是敢為了一個女人連江山和百姓都不顧了,他還有什么臉面去面對大興的列祖列宗?” 李勉低聲笑了笑:“他是您的骨rou,您如何烈性,他就能如何烈性?!?/br> 太后氣狠了,低頭看了眼跪在那里的他,咬牙說:“好,你愛跪就跪著吧,那宮女我是一定要處置,隨你怎么說?!?/br> 但心里頭到底是顧慮的,她對門口的芳草說了句:“先把人綁好看牢了,聽候發落?!?/br> 黃昏漸晚,她站在大殿里等皇帝找上門來,李勉直挺挺跪在那里,最終先忍不住的還是她。 “你要跪多久?” 李勉未答話。 他面容如玉,一身朱紅色的曳撒更襯得他容顏秀麗,他身子骨修長單薄,跪在黃昏里像一幅沉靜的畫卷。 太后終于沉不住氣了,走上前去一把拉住他:“你再不起來,我就,我就——” 李勉抬頭望著她,眼神里明明白白寫著:“你就做什么?” 她對他素來是束手無策的,只能發狠地說了句:“我就跟你一起跪好了!” 他失笑,看她半天,總算站起來,低聲說了句:“不要犯傻,你我都是這個年紀的人了,早就過了沖動行事的年歲。曾經的很多事情如今都開始后悔,你還要繼續做會讓將來的自己后悔的事嗎?” 門外頭有急促的腳步朝著大殿里來了,守門的太監進來通傳:“啟稟太后娘娘,皇上駕到?!?/br> 太后倏地松開握住李勉的手,坐回大殿上方的金鑾寶座上,面容緊繃。 皇帝還穿著朝服,一身明黃色的龍袍在黃昏里打眼得緊,快步走進大殿后,他躬身行禮:“兒子給母親請安了?!?/br> “什么風把皇帝吹來了?”太后瞧著他,不動聲色地把他眉眼間難以掩飾的焦急盡收眼底。 “兒子聽說宮里頭的典膳女官被母后跟前的人傳到慈寧宮來了,這不,剛從勤政殿回去準備用膳呢,結果典膳都不在了,這飯沒人伺候著用,便趕來母后這兒問一句,什么時候讓那丫頭回我那兒去?”皇帝也是個打馬虎眼的高手,太后不動聲色,他也就裝聾作啞。 母子倆情分是有的,但從來都親厚不起來。起初是先帝爺不讓他和她親近,后來是她看破紅塵似的住在這慈寧宮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把所有人都關在了外頭,只和跟前的大太監相伴度日。 皇帝是自己一個人成長起來的,眼睜睜看著太傅沒了,那些向著他的忠臣死的死,走的走,能剩下的舊陪他踏著血路走到如今。 這一路上沒有太后。 皇帝也是個正派人,太后與李勉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作為兒子無法指摘母親什么,哪怕心里并不認同,甚至厭惡,卻也始終未置一詞,任由太后過自己想要的日子。 可如今,太后把手伸到了他宮里,帶走了他心尖尖上的人。 他沉不住氣了。 太后笑著喝了口茶:“皇帝這是怎么了,一個宮女不在就吃不下飯了?” 若昭陽只是個平常宮女,他不至于憂慮到這個地步,可她的身份特殊,忽然間被太后帶走,那緣由清清楚楚擺在臺面上。 皇帝深吸一口氣,也不拐彎抹角了,垂眼說:“她人既然是在母親這兒,那我也不瞞您了,那丫頭是兒子看上的人,兒子一心想跟她在一起,這才把她拎到跟前杵在眼窩子里。如今母親把她給弄走了,兒子心頭牽掛,當真吃不下飯?!?/br> 太后眉頭一皺,斥道:“胡鬧!你堂堂皇帝,說這種話也不怕人恥笑么?為了一個宮女牽腸掛肚,還吃不下飯,這成何體統?” “兒子沒愛過誰,愛上了便不知體統,也不怕人恥笑?!被实鄄槐安豢?,“那前朝事務繁忙,兒子成日都端著坐著,鞠躬盡瘁,若是回到自己宮里也還是拘著手腳,連喜歡誰都不敢表露出來,那兒子這皇帝做得也未免太窩囊?!?/br> 太后氣得不行,霍地站起來:“你可知道她的身份?” 皇帝面色沉靜,點頭說:“兒子知道?!?/br> “知道?知道你還這樣胡鬧?你,你明明知道陸家沒有一個好東西,如今居然留下那老東西的孽種在身邊,你這是留了個禍患!留了個毒瘤!”太后指著他的鼻子,痛心道,“你是我兒子,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害了自己?!?/br> 皇帝被她的一番話說得眉心都蹙了起來,心下也有了憋屈。 好,果然要拿身份來說事了。 面前的是他的母親,他對她也是有敬有愛的,礙于顏面問題,皇帝平靜地說了句:“你們都下去?!?/br> 大殿里的人靜悄悄地低頭退下了。 李勉欲走,太后卻拽住了他的衣袖,他在,她也有底氣。 哪知道皇帝眼神微動,毫不留情地說:“朕說過了,除了太后,所有人都出去,你是聽不懂朕的話嗎?” 太后動作一僵,看著李勉垂頭從容而出,合上了大殿的門。 偌大的慈寧宮空空蕩蕩的,只剩下母子二人,和從窗外照進來的一地黃昏。 皇帝側頭問她:“母親,她在哪里?” “關起來了?!?/br> 皇帝嘴唇緊緊一抿,有些急躁:“您有什么事沖著兒子來就成,把她抓走算什么呢?” “因為有事的不是我,我是怕有事的是你??!”太后望著他,“皇帝,你莫要糊涂了,陸家當初是怎么害我們母子倆的,你都忘了嗎?你忘了太傅是怎么死的了?忘了我受了多少屈辱?忘了為了把老四推上皇位,那老東西對你做了多少斬盡殺絕的事?你怎么還敢把他的孫女留在這宮里頭?” “她是她,定國公是定國公,她和陸家除了血脈,沒有什么關系。她沒恨過我,沒愛過她祖父,她就是她,不用跟旁的東西扯在一起?!?/br> 太后沉默片刻,堅定地看著兒子:“她把你迷得七葷八素,連這種深仇大恨都能拋在腦后,看來本事確實不小?!?/br> 皇帝說:“是兒子自個兒愛上她的,她什么都沒做?!?/br> 到底心頭還是叫記掛著,他抬頭又問:“母親,她在哪里?” “你是說什么也不肯聽我的話了?”太后慢慢地問了句。 “除了這件,兒子別的都聽?!彼槐安豢?。 太后砰的一拍桌子:“別的我也沒有什么話可教訓你了,唯獨這件不能由著你胡來!她不能留下來,要么死,要么走!” 皇帝壓根沒想到太后存的心是要她死,當下臉色一變,說:“母親這么說,那就是要了兒子的命了。她若是走了,死了,兒子就成了沒心的人,活著約莫也等同于死了?!?/br> “你看看你自己的樣子!哪里有半點帝王家的殺伐決斷?為了個女人,連這種喪氣話都能說出來,黃河決堤,糧餉被奪,你在這里為了個女人要死要活!她是罪臣之后,當初就該隨陸家上下流放淮北,如今被我發現了這條漏網之魚,合該發配邊疆!”太后怒氣沖沖地說。 皇帝心中堵得慌,卻不動聲色,只輕聲問了句:“那您身前那個大太監呢?” 太后胸口一頓。 “要論罪臣之后,他不也是嗎?”皇帝直直地望著她,一字一頓地說,“您要一概而論,要鐵面無私,那您把他也給趕出宮去,該如何就如何。若是如此,您要處置昭陽,兒子也心服口服?!?/br>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太后氣得面色慘白,指著皇帝:“我生你養你就要三十載了,卻沒想到你為了個女人跑來跟我說這些,你,你眼里究竟還有沒有我這個母親?” 皇帝的眼里也有了熱淚,仰頭看著站在寶座前的她,輕聲說了句:“就是因為您在兒子眼里,在兒子心里,我才這么多年都對您與那太監的事視而不見?!?/br> 太后身形一晃。 皇帝咬牙說:“當初宮中流言四起,說他是個假太監,說我的身份不清不白,四弟拿這事做了多少文章?我的面上也無光??赡??您在這慈寧宮里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您不曾為兒子著想過吧?外面的日子那樣艱難,兒子夾縫里求生存,可曾怨過您半分?我是終于挺過來了,坐上這位子真是難啊,可我沒有對您抱怨過。您要過安靜日子,成,兒子在前頭打江山。您要跟人長相廝守,成。兒子幫您平息謠言。您要什么,兒子自問不曾虧欠過您半分,可如今呢?我不過是喜歡上一個姑娘,您連這點小小的心愿都不肯滿足我嗎?” 太后死死攥著衣袖,閉眼時有淚水掉下來。 皇帝說了最后一句:“人我是一定要帶走的,萬望母親在這宮里安生過日子,兒子自當好好盡孝,也盼著您能過得好?!?/br> 他轉身往外走,沿著長廊一路朝慈寧宮的后頭走。 人在哪里,他一個一個宮殿找,找不到她,今晚誰也別想安生。 ☆、第87章 烽煙起 第八十七章 皇帝找到昭陽時,她在后頭的偏殿里被人五花大綁地捆了起來,嘴里頭堵著塊帕子,像一只粽子似的倒在地上。 殿外頭的人遮遮掩掩阻攔著,又不敢真把皇帝給擋在那兒,最后還是開了門。 第一眼瞧見地上的人,皇帝心都要碎了。他的昭陽,他放在心尖尖上疼著愛著的人,怎么到頭來成了這個樣子? 跟前的人還在絮絮叨叨阻攔,他伸腳一踹,照著那人的心窩子就是一腳,把人給踢到一邊,自個兒步伐凌亂地跑了一進去,一把抱起她。 先把嘴里的帕子扯了,接著開始手忙腳亂去解繩子:“你怎么樣?有沒有事?哪兒傷著了?” 昭陽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卻還邊笑邊搖頭:“我沒事兒,我沒事兒……” 皇帝的眼圈紅了,看她一掉淚珠子,他就心痛,揪著一顆心問她:“哪兒傷著了?怎么哭了?快,告訴我,我給你傳太醫去!” 昭陽一把抱住他,嗚嗚地哭了:“你娘怎么那么可怕,叫人把我五花大綁,我還以為我要被砍腦袋了……” 皇帝紅著眼睛死死抱住她,輕聲安慰:“不會的,沒人敢再動你,沒人敢要你的腦袋。你是我的,你的腦袋也是我的,除了我,沒人能碰你半根毫毛?!?/br> 他抱起她往外走,嘴唇緊抿,一言不發。 繞過長廊,穿過中殿,他頭也不回地朝著慈寧宮外頭走去。大殿里的人怔怔地坐在那金鑾寶座上,望著皇帝頭也不回的身影,眼中還有淚光。 李勉在她身側輕聲說:“為何不跟小主子說清楚呢?” 太后攥著衣袖,笑了兩聲:“說什么?說我不是不管他,是先帝最恨的就是我,我若是出了這宮門,管得寬了些,他在東宮第一個遭殃?說他遭到排擠,不受先帝重視,全賴他這個討人厭的母親?” “說您并非什么都沒做,并非對他漠不關心,說您愛他,像天底下任何一個母親愛自己的孩子那樣?!?/br> 太后閉上眼睛,慢慢地拉住了李勉的手,把臉照著他的手臂貼了上去。片刻后,有氤氳的淚痕浸漬開來,將那片深紅色的衣料染得斑駁不清。 “太久了,那些從前未曾說出口的話,事到如今已經說不出口?!?/br> 她愛他,比任何人都要愛。 可曾經她那樣無能,能為他做的最好的事,就是視而不見,讓他做以一個皇子的身份活在宮里,而非她的兒子。 她是那樣渴望先帝能將他當做有能力的兒子看待,不要因為她對他有了嫌隙。 可到頭來還是事與愿違。 李勉沒有說話,窗外的最后一絲余輝也消失了,長夜漫漫,他每一天都是這樣陪著她走過來的。 她形同廢后坐在這宮殿里以淚洗面時,外人以為她關上門來悠閑度日。 她為了皇帝日夜難寐,頭發大把大把掉時,連親生兒子也不知她在為他憂心。 她空有治國之才,滿腹謀略,卻被先帝一紙詔書關進了深宮,從此那些抱負與理想都只能灰飛煙滅。她嫁給了一個昏君,而那昏君嫉恨她比他那個帝王更有治國之才,所以折了她的翅膀,要她再也飛不起來。 李勉像每一次看見她傷心落淚時那樣,緩緩伸手環住了她單薄瘦削的肩頭。 “不要哭?!彼褲櫇善恋淖齑劫N在她的發頂,輕輕一吻,“您還有我?!?/br> 至少我會不離不棄,歲月漫長,與你為伴,白發遲暮,朝夕與共。 *** 昭陽在皇帝的陪同下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