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不行!”譚沐秋斷然而拒,咬了咬牙,“曉初好容易不再看那封休書,如今日子淡,人倒平靜。我也知道她是在耗自己,可你也瞧見了,她撐不住了……你若是告訴天睿,他一回頭,得知那病因必是一場撕心裂肺!我怕,他回頭之日就是她的殞命之時……” 原本還有數年芳華,如今只有不足三個月,早已知道的結果,反反復復在心中打磨,卻每每提及,那尖利的痛從未有一絲一毫鈍去,一日一夜地逼近,又生了難耐的恐懼,譚沐秋的話正中葉從夕的心懷,痛不可擋!怎能不恨?他也恨,恨齊天睿出爾反爾,恨他只顧自己,可此刻想著那頹喪之人始終被蒙在鼓里,到時候他的痛,恐是他們不能及之萬一…… “譚兄,三思啊,又到了年底結賬的時候,天睿很快就要往西北去,這一走,說不定……待他回來,如何受得?譚兄……” “葉先生,”譚沐秋打斷,“你憐惜兄弟,我感同身受??晌也荒軕?!問問你我,當初是為何答應曉初要助她行事?她是怕天??粗?,會像她爹爹一樣從此一蹶不振,以前我不以為然,可依你今日所說,他定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曉初慮得是?!?/br> “天睿終究會知道!” “可她不知道!” 冷風勁,把兩人忽地提高的語聲吹得支離破碎…… “如今,她身子不支,心卻靜。你想遂她臨終所愿,她所愿就是天睿恨她、再不回頭,已然過自己的日子去。不如,就讓她這么以為,安然而去……” 良久,葉從夕道,“譚兄,天睿不會善罷甘休的?!?/br> “我知道?!?/br> …… 秦淮河上從來都是琴音繚繞,香風旖//旎;靜似湖面,悠悠漾著十里畫舫,姹紫嫣紅;待到水流出金陵城,夾在山間,起伏不平,將才還纏著紅男綠女、耳鬢廝磨,這一刻便是滔滔水流,拍打著亂石猙獰…… 山頭上,樹木稀疏,擋不住呼呼的北風,吹得亂石叢發出詭異的聲響,似有哨鳴,陣陣陰森…… 荒涼處,一座石堆的孤墳,墳頭矮小,若非那薄薄的墓牌豎立,幾是隱在石崗中不得見。墳前的女子,一身縞素,雙目癡怔,淚早已哭干,只是看著墓牌上的字,枯坐…… 齊天睿站在身后,任斗篷被風吹起,吹透了單薄的衣袍,渾身冰涼。眼前是一個時辰動都不曾動的畫面,墓牌與孝服;耳中是河水怒吼,一刻不停,任是他擰緊了眉,也聚不起那散得四處飄渺的心神,頭疼欲裂…… 柳眉到底還是死了,進入韓府不足月余,就被當家奶奶給“照應”得身下血,血流不止,最后三尺白綾了結了自己,死不瞑目。說是最后身邊連個丫鬟都沒有,冷了一天一夜才被韓榮德發現,嚇得瘋叫,高熱不止。 韓家倒了,韓榮德充了軍,文怡做了官婢,卻這一切都似來得太晚,又恰恰只晚了那么一點點,足以吞沒了她多年賣笑的積攢,枉了她的性命…… 心思鈍,一聲嘆息都不曾有,齊天睿只在風中站著。 暮□□臨,風更大了,這才邁開僵硬的腿走到墳前,俯身,“來,起來?!?/br> 墳前的人似單薄的紙塑,風都要吹起,又一動不動。齊天睿伸手將她拖了起來,“該回去了?!?/br> 僵直的目光這才落在他臉上,日思夜想,短短半年,奪去了她的心魂,此刻再見,他濃眉緊鎖,臉龐消瘦,那曾經霸道張揚的棱角只覺寡薄,枯澀的眼中又有了淚,輕輕點頭,“……嗯?!?/br> 兩人一道往山下去,她的腳步慢,他也拖得沉,一句話沒有,只這么走著。她原本傷心欲絕,此刻破碎的心忽地掙出一絲念,只望日頭就這么掛在山頭,山路就這么沒了盡頭…… “多謝你今日能來,送她最后一程?!?/br> 山腳臨別,千落福身謝過。 “嗯?!?/br> 他沉沉地應了一聲,欲上馬,又轉回身,“你這是要回哪兒去?” “金陵?!?/br> “嗯?!?/br> 看著他揚鞭絕塵而去,千落怔怔的,你這是怎么了?怎會如此頹喪?是有什么難處,還是……她出事了? 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金陵,守著你…… …… 回到府中早已過了晚飯時分,走了一整天,本該去福鶴堂給老太太問個安,此刻齊天睿卻覺得腿有千斤重,渾身乏累,誰也不想見,徑直往素芳苑去。 石忠兒止步在二門外,一路小跑跟來了賴福兒,“爺,您回來了?!?/br> 齊天睿只管走,一個字也懶得應,賴福兒卻似沒眼色,顛顛兒地跟著還在回話,“爺,昨兒您交代小的把那一箱子東西送到九州行去,今兒小的跟過去,萬掌柜一一查驗,看到一幅畫,即刻像見了大金元寶似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口中瘋言瘋語的,也不知嘟囔什么,最后直嘆說爺真有本事,這畫都能得著!” 齊天睿聞言蹙了蹙眉,那箱子東西是阜濟錢家抄家前,錢夫人悄悄托人寄放過來的。閔夫人讓齊天睿過目,看了看,多是金銀財寶,倒有一箱子古玩。府中放著不好打理,齊天睿便命人先放到九州行庫里。賴福兒是個猴兒精,雖說行事不如石忠兒沉穩,卻是極懂得察顏辨色,捕捉細微之處,常能得著旁人打聽不得的消息。萬繼就是當年的玉禪子,什么貨色沒見過?雖說愛這些古物近乎癡癲,卻少有失態。賴福兒不知他的底細卻也發現此次他見了古畫神色異常,可見這畫非同尋?!?/br> “爺,您老要過去瞧瞧么?” 若是擱在從前,齊天睿一刻也等不得就要去瞧,也或者早萬繼一步他就先覺出稀罕來,可此刻他卻連看一眼都懶得,擺擺手,“不了。讓萬繼先收著,入庫登記就說是我尋來的?!?/br> “是?!?/br> …… 吹了一天的風,腿僵直,頭也疼得厲害,上了樓齊天睿連燈都沒點,徑直進了帳中,脫了衣裳就趴在了那小軟枕上。 這是她嫁過來時從娘家帶來的小枕頭,齊天睿一直嫌太軟也太矮,可她就是喜歡,這幾日睡著,軟軟的,好不適宜,不抱著倒睡不著了,埋頭深深地嗅一嗅,是她最愛的花露油淡淡清香的味道,一身的疲乏似松解,不一會兒就入了夢中…… “爺,爺,” 齊天睿正迷迷糊糊地做夢,忽聽有人換,辨得是賴福兒的聲音,他眼都懶得睜。 “爺,有客來了,您趕緊起來?!闭f著,賴福兒就去拉他。 “滾!”齊天睿一甩手,扭頭往里去睡。 “爺!是貴客!” “再貴爺也不見??!”齊天?;匾痪?,惡聲惡氣。 “齊掌柜真是長脾氣了?!?/br> 聽聞這略帶沙啞卻中氣十足的聲音,齊天睿一個激靈坐起來,只見桌邊燃起了燭燈,清清楚楚地照著那魁梧的身材,驚道,“三叔??!” 齊允年笑,“想著我這一對侄兒為朝廷立了大功,回來瞧瞧,豈知那邊的按察使大人還一如既往,這邊的齊掌柜倒是見不得了?!?/br> 聽三叔揶揄,齊天睿忙拽下袍子披在身上,邊系腰帶邊走了出來,“三叔見笑,我是……累了?!?/br> “嗯?!饼R允年環顧四周,灰塵滿覆,冷冷清清。 齊天睿陪坐一旁,想給叔父敬杯茶,茶壺里倒是有水,可這幾日他都是就嘴兒喝,那茶盅上還覆著灰,尷尬地咧咧嘴,遞個眼色給賴福兒,忙弄茶去了。 侄兒的狼狽都落在齊允年眼中,比他聽聞的還要更甚幾分,不覺蹙了眉,“我聽秀婧說,莞初已是有日子沒回府了?” “哦,我們在私宅住?!饼R天睿應道,“今兒我是有事才回府?!?/br> “她病了?” “嗯?!饼R天睿胡亂應了一聲,想著東院那廂總歸已經說了。 “當真病了?” “嗯?!?/br> 齊允年皺了眉,“這么快就犯出來了?要緊么?” “不要緊……”齊天睿正無精打采地應,忽地一愣,“三叔,您說什么?” ☆、第120章 ……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疲憊的雙目突然掙得血紅,身子像被雷擊了一般騰地直起來,昏暗的燭光中直逼過來。他像變了個人,之前頹喪的一副皮囊似忽地有了魂魄,只是這雙眼睛看得人實在心驚,齊允年由不得心就攥成一團,果然,最擔心的事終究還是成了真…… “三叔,三叔,您將才說的究竟是什么意思??為何說她與她娘一樣????三叔!” 一句一句緊逼過來,齊允年看著他不覺眉頭緊蹙,陳年舊事結成了新怨,如此糾葛,偏偏這局中人竟是半分不知情!一時的,他心里也覺惶惑,竟是不知該從何說起。好在,知子莫若父,這位侄兒從小就極有主見,深得他的心意,一直視若己出,助他擇路、狠心扔到風雨中,他果然不負其望,自己站了起來!如今,城府深,魄力足,再不是當年那不可一世的毛頭小子,這樁事,旁人許是萬難承受,可于他,恐怕還撐得…… 齊允年抬手拍拍他,“來,坐下?!?/br> “三叔您說,我聽著呢!” 心急,根本摁都摁不住,齊允年也不再強求,只道,“當年二哥給你定親時確實與我商議過,來龍去脈,我這就說給你。只是天睿,你要始終記得,這是上一輩人的恩怨,是你老父的心意,身為晚輩,你已然盡了孝道,于莞初也仁至義盡,天意難違,萬不可因此事而傷了自己?!?/br> 齊允年面色和藹,語聲沉緩,可這一番話卻讓齊天睿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忍不得牙縫里都是涼氣,死咬了牙,“您說?!?/br> “當年在京城時,何家與咱們一墻之隔,小的時候,何家小女孩兒常過來玩耍,與我們兄弟三人都十分熟稔。待到長成,兩家為她與年紀相當的二哥定了親。誰知就在成親前,何家壞了事。咱們本該把何家小姐接過來,可怕受牽連,就這么放手,任她逃難而去……”說起幾十年前齊家明哲保身的懦弱,齊允年依然難掩愧疚,“其實,何家并非謀逆之罪,收留一個小姑娘又能怎樣?二哥當時氣急,可到底性子綿和,怎敢駁了老太爺?怕他生事,老太太做主給他早早娶了親,自此少言寡語。中了進士之后,本可入國子監助學,他卻請職江南試場,撇下京城一大家人,回到老宅?!?/br> “實則,我們老爺回江南也是為了找她,后來找到她就給我和莞初定了親,是不是?”齊天睿急道,“三叔,之前的恩怨不提也罷!我只想知道您將才說莞初,她怎么了?” 他越急,齊允年越覺事重,更穩重了道,“不是?!?/br> “什么不是??” “二哥找到她時,她已嫁作人婦,膝下有個剛滿周歲的小女兒,日子雖不寬裕,卻十分舒心。他放了心,并未再有糾葛?!?/br> “嗯?”到此齊天睿方覺事蹊蹺,依著老父的話,他與丫頭是自幼定親,不該是因為他們前情未了、才想讓兒女們續上緣分?怎的倒無瓜葛了? “直到,她來找他?!饼R允年頓了頓,“那個時候,她已病入膏肓,不久于世?!?/br> 齊天睿蹙了眉,“來見最后一面?” 齊允年搖搖頭。 “來托付莞初?” “算是吧?!?/br> “不對啊,莞初有爹爹,為何要托付給旁人?” 齊允年并未應他的話,只道,“天睿,二哥跟我說,你和莞初小的時候見過一面。哦,不是你小的時候,是她小的時候?!?/br> “什么時候??” “那年二哥主考杭州鄉試,一并帶了你去。你……” “成化二年!”不待齊允年說完,齊天睿既道,“那年我已經十六歲,不記得老爺帶我在杭州見過什么人???” 眼看著就要踩到那致命之處,齊允年的心亦揪了起來,“他沒有。是你自己見的?!?/br> “我自己?”齊天睿擰著眉想了想,心燥,根本就尋不著那年的蹤影!“那年在杭州統共就待了三天!一早被摁進考場,看得嚴,我溜出來也不敢走遠,除了在府院后頭見過一個快死的孩子,哪里還見過旁的什么人??若是……” 齊天睿正說得不耐,忽見齊允年不再搭話,看著他,意味深長,他愣了一下,腦子轟的一聲??!眼前才見那垂柳下窩著粉嘟嘟一個小人兒,抱著胭脂盒子把自己涂得像個小鬼兒一樣,抬眼看他,淺淺的琥珀…… “曉初??!她,她是曉初??!” 終于尋到了她,齊允年輕輕點點頭…… “可……”電光火石也帶不回曾經清晰的記憶,她的模樣,從水里洗干凈的模樣他此刻什么也想不起來,卻清楚地記得那懷里的感覺,她像一只折了翅膀的小鳥兒,那么輕,那么無力,乖乖地偎在他懷里,悄悄地告訴他,哥哥,我長不大了…… 小聲兒那么弱,越過這十年的光陰重又呵在他耳邊,鉆進他心里,將心底那絲不安生生挑了出來,不敢想,齊天睿一時站不住,兩臂撐了桌面…… “家中為了給她們母女治病,早已薄力難支,卻依然救不回她的性命?!笨此麑さ搅烁?,齊允年又緩聲開口,“她找到二哥時,已然命不久矣,二哥心痛難當,當下答應她要傾力相助救莞初的性命。更諾下,從此莞初就是他親女兒一般,百年之后,也會由你來好好兒照顧她,這便是最初你們婚約的由來。她死后,二哥信守諾言,助他父女二人遍訪名醫……” 原來,這就是為何丫頭小小年紀便走南闖北……想著那單薄的小身子站都站不起來,是怎樣舟車勞頓,又是怎樣忍著病痛,還要看山,看水,看那農田里的豆豆不招蟲子,落在筆下都是那輕盈盈、歡快的琴音…… “相公,你嘗嘗,這是我在山西的時候跟房東大娘學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