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是……我寧家班最得意的門生?!?/br> 齊天睿聞言慢慢站起身,走到屏風旁,雙手抱拳,“在下齊天睿,能與先生相識,三生有幸?!?/br> 屏風后的人聞言,深深吸了口氣,顫抖的氣息透過了屏風,依然鼓不足勇氣,半天走不出來。齊天睿正要上前,莞初輕輕拽了拽他的袖子,便站下,只等著。 人終于走了出來……抬起頭,四目相接,一樣汗濕的額頭,一樣清俊的眉目,一樣的身型,一樣的血脈,齊天??粗矍叭?,雙目驚怔,眉頭高挑,不敢認,連一口氣都不敢出。 天悅死死攥著拳,也受不得他的目光,“二哥……” 他似突然被雷劈了,目光僵著,眼睛一動不動。天悅只覺將將落下的汗又涌了上來,汗如雨下,也不敢看他,只偷偷瞄向那親親的嫂嫂,卻是安安穩穩地站在她相公身邊,清凈的小臉,一點驚動都不見。 天悅心里恨了一聲:好你個寧莞初!見死不救!強掙了抬眼看著齊天睿,“二哥,我……” 一時半刻,已是鐵青了臉色,看著他,氣得手抖,握不住拳,半天,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你,混賬!” “二哥,你,你聽我說……” “滾??!” 一聲怒喝,喝得外頭的驚雷都打了啞聲,嚇得天悅愣在當場。 “滾??!給我滾回家讀書去??!” “二哥……” 怒吼出聲,一身的汗掙,齊天睿只覺虛軟,頭都發暈,莞初忙扶了,“相公,相公……” 小聲兒好是清甜,小臉俏皮,絲毫不見愧色,齊天睿恨得一把甩開,咬牙道,“還有你!渾丫頭!別當我什么都能慣著你??!” “相公……” 齊天睿只覺頭發懵,轉身就走,莞初顛顛兒地跟了,“相公,相公……” 大步走到門邊,齊天睿又回頭,看也不看身后的丫頭一眼,只吼道,“齊天悅??!” 天悅趕緊上前,“二哥……” “把你嫂嫂送回去!往后膽敢再往素芳苑踏一步,我打折你的腿??!” “……是?!?/br> 門板狠狠一震,他走了,天悅看著那半天都還在顫的門栓,兩肩一落,好是頹喪,“莞初……” 莞初聞言,回身,清凌凌的水眸好是驚喜,“天悅,天悅,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你二哥的琴了嗎?我聽過這么多琴,從未如此痛快呢!” 天悅頭一懵,看著眼前人,“你……” “太好了!比我想的還要好!”小聲兒興起,壓也壓不住地發顫,“你看著了么?你聽著了么?你二哥這么多年從未如此!是你把他喚了回來,你就是他丟下的這些年!你是他的知音,是他的子期!你就是他的云逸??!天悅!” 天悅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匪夷所思,不覺驚道,“莞初!” “嗯?” “你,你沒看見我二哥發多大的火么??!”天悅啞著聲,恨道,“都是你的鬼主意!我今兒晚上就得走了??!” “往哪兒去?哪兒也不去!”莞初一把握了他,兩眼放光,“你等著吧!你二哥定是為你保駕護航,助你名揚天下!” “你,你說什么呢?”天悅實在是不能信,“他都氣死了!不打死我已是不易了,還助我呢,他為何????” “因為啊,”莞初聞言抿嘴兒笑,得意道,“他就是什么都慣著我!你等著瞧吧!” ☆、第109章 …… 起了更,白天的暑氣才算散了些,賞花樓前后大開著窗,一面正對著湖邊荷塘,另一面圍攏在一片假山竹林之中,淡淡竹風換過荷葉清新,拂著水綠輕紗輕輕翻動,隨風漾起波紋,滿眼清涼;小樓得趣,比青磚灰瓦捂個嚴實的正房正院要適宜得多。 齊府中四季備有冰窖,各房里鎮的冰都從公中分配。素芳苑不便逾例,多少分得些齊天睿吩咐都鎮在了樓下,另有私宅每天送來冰盒子儲在小廚房,冰碴子鎮了水果、酪子,淹在水晶缸里,擺在樓上各處高幾,省了熏香,一屋子清甜涼爽。 晴了一日,曬了一日,此刻夜空清靜,滿布星斗,點點閃爍落在樹梢頭,透過薄薄的茜紗窗灑進房中,更覺清涼。桌上沒有點晃眼的玻璃燈,只是兩盞落淚的小燭,燭光柔柔,綿月在桌旁做著針線,不時抬頭看著對面的人。 將將沐浴,一身清香,濕漉漉的發絞過之后依然帶著潮氣,順著肩頭披下,浸了水的發色越深襯得小臉更若那細瓷白玉、透出水漬的光來,低著頭,專心地看著面前的曲譜,只能看到絨絨的雙睫和那翹翹的小鼻頭,燭光里,晶瑩剔透。手邊是一小碗冰酪子,時不時地就要吃一口,眼睛不離譜子,嘴巴也不停。 綿月看著好是有趣,嘴角邊卻抿不出一絲笑容……前些日子姑娘終是與葉公子相見,不知說了什么,回來臉色越發蒼白,一個人呆坐帳中好久。沒看到她哭,可再見時,臉上的淚痕卻是瞞不了人。那小丸藥她依舊是一時吃,一時不吃,算不準究竟是怎樣,唯一好在總算肯聽勸喝下公子開給她的湯藥,只不過,都是小藥爐自己熬,主仆二人心照不宣,莫說是二爺,就是樓下私宅帶過來的仆婦們都不曾看到。 如今的她早已沒有力氣上綢子,可將養了幾日,臉上總算有了些顏色。原先是應著公子的差遣來服侍她,大半年過去,早已不見主仆生分,不覺就真心疼這女孩兒,看著她精精神神地活著,每日還是樂呵呵的,那病就像是纏在了綿月的心里,沉得有些受不住…… 三日前趁著閔夫人被姨太太請了一道往廟里還愿,姑娘偷偷跑了出去,說是用了午飯就回來,結果直到傍晚才見了人,一臉紅撲撲的、額頭還掙著小汗,那模樣看著倒像是喜歡,可那一晚,二爺沒回來。 之后連著兩夜都是如此。原先二爺不回來,姑娘定是要三番五次地囑咐:給爺留著院門,小廚房莫封火。心思掛念,郁郁寡歡??蛇@一回,像是沒事人似的,洗的清清爽爽地坐在桌旁,就著那清涼的水果香,只管專心她的譜子。時而疾書,時而呆怔,將那把舊胡琴攬在懷中,不奏,也不放,像是曾經的曲子都刻在琴身上,手指輕輕地撫過,反反復復,最后竟是淚流滿面。以為她傷心,綿月正要勸,才見那嘴角邊,小渦兒彎彎,含著笑…… “姑娘,這酪子太涼了,別再吃了?!?/br> “嗯?”莞初抬起頭,咂咂嘴,“哦,就是,嘴都冰得發麻了?!?/br> 莞初聽話地擱了那碗酪子,溫水漱漱口,又看琴譜…… 娘胎里聽曲,五歲捻譜,見識過技藝高超的曲者,聽過多少華美絕倫的琴奏,卻是從不曾聽過這么一場,驚心動魄。人似被那琴聲撕裂,渾身guntang,熱血上涌,若非她早早停了藥,怕是根本就受不住?;氐椒恐?,一夜難眠,都說曲由心生,可這并非是曲譜,只是戲文伴奏,為何看著他,聽著他,她會心痛得幾乎站立不住…… 人人都說,他放蕩、頑劣,為賺錢不擇手段;金山銀山,唾手而來,君子所不恥??稍腥水斦鎲栠^,這些年,在人群背后他究竟吃了多少苦?一身衣衫出戶,十六歲的少年荷包里只有幾顆碎銀子;侯門公子,但得能有一分的本錢,何至于鋌而走險、至臉面與身家都不顧? 他說,與莫大哥相識于西北遭劫;初聞,莞初只覺奪命的悍匪與那千里之外的風沙一樣,是個故事。輕描淡寫,好不著意,言語之中他只感嘆與莫向南的機緣。如今想來,那手臂的傷幾乎可以要了他命!那正是裕安祥最艱難的時候,斷殘之痛,竟是絲毫不曾累他拖下半步,想起那一手漂亮的左筆小楷,是多少個日夜成就,又流了多少汗…… 梨園巧遇知音,人生難得如意,想他竟然親自登臺為云逸伴琴,那一時的風華,輕狂快意,該是怎樣的景致?又怎料,一夜之間就痛失知己,連道別都不曾有,就再也不見…… 為了一件古物,他曾腳踏千里,嘗盡風沙;想那云逸慘遭人害,遠走他鄉,他怎會是天悅口中所說的“二哥不曾怎樣”?他尋了多久?尋了多遠?直到今時,把琴酣暢,依然心恨難消…… 他從來都是如此,做什么都要做到極致,喜歡什么,也是愛到極致。想起書架上那一整排空蕩蕩,只存了那單薄青澀的琴譜,字跡后頭,是她每天無意的小趣;隔著筆墨,隔著日月,竟然一點一滴都被他收了去。 頭越低,莞初抿著唇,臉頰輕輕地貼了那琴頭,并不覺酸楚,可那淚珠兒倒一顆一顆滾下來,生平頭一次,慶幸自己是杜仲子,上天實在疼她,知道她不能完整一生,便讓他雙重地寵愛,天意如此,夫復何求…… 只是,他……可如何受得…… “奶奶,二奶奶!” 艾葉兒噔噔地跑上樓,大呼小叫,嚇了莞初一跳,“嗯?” “二爺回來了!” “???真的?”莞初立刻起身,眼睛地閃閃亮,“到哪兒了?” “將進了園子,這么晚竟是碰上了東院佑大爺,說話呢?!?/br> “哦,好,快收拾了?!陛赋跽f著拿了琴就往帳中去。 綿月瞧那歡喜的模樣,蹙了眉,“姑娘……” 艾葉兒麻利地收拾了筆墨,扯過綿月手里的針線扔到笸籮里,“綿月jiejie,快走??!”說著拉著綿月就往外去,畢竟,爺一回來,這樓上就不能待旁人了。綿月拖著腳步,想著該再囑咐姑娘兩句,卻究竟該說什么? …… 聽著樓梯上腳步響,莞初墊著腳尖顛顛兒地藏到了門后,抿著嘴兒,笑容斂也斂不住。 待他推門進來,不及站,她輕輕跳起來捂了他的眼睛,人軟軟地掛在他身上。一路來,衣袍沾著外頭的風塵夜露,涼涼的,雨腥的味道;她將將才沐浴,身上只有中衣兒,親親地貼著他的背,那層薄薄的輕容紗便恍若無物,細膩地,能覺出她的肌膚刻出他款款的身型。深深吸了一口氣,嗅到那風塵仆仆外淡淡的檀香,帶著他的身熱,就是他的味道…… 貼著他,好安穩。那一日,都是她的算計。算計到了他喜,亦算計到了他怒,卻不曾算到他能如此盡興、大汗淋漓。這是牽扯了心神,此刻的人最虛軟,不該再引著他、惹他大怒。一瞬時就是天上地下,誰人能受得如此驚動?看他頓然失色,頭暈目眩,腳步都虛,她也心疼。 知道他一時半會兒不會再回來,她安心等著,想著這么大的事,任是誰都難立刻把握,再者他柜上又忙,耽擱個十天半月亦不為過。誰曾想……不過是三天,只有三天,他就回來了。將才初聞時的驚喜此刻抱著便都化成了熱熱的蜜,淌在心底,她好得意:他就是不能不見她,不能不想她的。 心思甜甜地等著,等著那大手反過來逗她。誰知貼了這一會兒,那人動也不動。他個子高,她墊著腳尖才夠得著,上一回是他矮身往后仰她才撐了那么半天,可這回,那挺拔的身型絲毫不肯通融,掛得她手臂發酸,腳發麻,輕容紗袖滑下來,嫩嫩的藕臂貼著他的臉,才覺出那咬牙的棱角…… 小手慢慢放開,環在他脖頸前,落了腳,臉頰蹭在他背后,喃喃嬌聲,“相公……相公……” 往常,他哪里受得她這么叫?定是要將她裹進懷中好好兒疼,可她沒等來懷抱,倒等來了那大手,薄繭劃上肌膚,解開她的手,大步往房中去了。身子忽地沒了支撐,小小一個踉蹌,她愣了一下,看他正抬手解衣袍,忙追了過去,轉到他身前,“相公,我來?!?/br> 他像沒聽著,只管解領口,一張臉比那吐著寒氣的水晶缸還要冷。她兩手握了他,抬頭沖他抿出兩只小笑渦兒,他眉頭一皺,不待防備,手就被她用力扯了下來。輕車熟路,她忙活得緊。打開衣襟,他正是要隨了脫袖子,她卻沒接,一埋頭就鉆進他懷中,張開雙臂環緊他的腰,再不肯動。 頭發上帶著清清水汽的木槿香,撲鼻而來,小腦袋蹭來蹭去,“相公,相公……” “放開?!?/br> 他終是開口,語聲低沉,冷冰冰的。 “我不?!本锪俗斓男÷晝汉檬俏?,“好幾天不回來,你不想我么?” “不想!” “可我想你呢,相公……想你呢……” 硬邦邦一句扔過去竟是被她軟軟地接了,還接得這么不知羞!不覺胸口一股火就躥上來,“你少在這兒哄我!你還有功夫想我??得著點空兒,不知又打什么鬼主意??!” “沒啊……我每天都好好兒的呢……” “哼!”他氣得冷笑,沖著懷里恨道,“你幾時是個好的??從來就不省事!一天到晚,什么事都敢攬,什么禍你都敢闖!交代過多少次,但凡有事先告訴我,你可記得了?凡事都敢自作主張,哪里乖?幾時聽過話?!你眼里頭哪還有我這個相公??” “相公,我沒有去攬事,只是……有些事它身不由己么,我哪里……” “還敢犟嘴?!就你能耐?什么事都能找到你頭上?你那小肩膀有多硬,能扛多重,也不怕把你壓碎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我還說不得你了??” “我……我說我沒錯,又沒說你不能罵,你罵就是了……”一只十分賴皮的小狗兒,埋在他懷里,頭都不肯抬,小聲兒安安穩穩的,一句一句接著他的話?!拔揖驼f一句,相公,你的琴拉得真好,我見過最好的琴師都沒你拉得好呢……” “渾丫頭??!我跟你說什么呢??” “你罵我呢啊……” “你是不是想氣死我?氣死我你就省心了!” “不,我舍不得我相公生氣……好了,我不說了,你罵吧……” 一拳打到棉花上還能有個感覺,這像是一指頭戳到糖瓜兒上,不但軟,還甜甜地黏,齊天睿只覺著一天的暑熱都聚到了頭上,頭昏腦漲,“混賬丫頭!今兒不好好收拾你,真真是要反了!放開!” “我不?!彼植淞瞬?,把耳朵扣在他心口,聽著他怦怦的心跳,深深吸了一口,“橫豎你也是要訓,就抱著我訓唄……放開,我就真傷心了……” “簡直是有恃無恐!”大手一巴掌拍到她的小屁//股上,“放開!” “我不?!?/br> “放開!” “我就不?!?/br> 他頭一發昏,大手握了她的肩膀,還不待用力,懷中人忽地抬頭,“齊天睿!你敢推開我!” 小聲兒突然凌厲,把正在氣頭上的人都震得一愣,看她擰了小眉,咬牙切齒,“你推,你推開我,你敢推開我!” “我慣成了你了!” “你推啊,你推開,”明明還咬著牙,那淺淺的水眸卻亮晶晶地含了淚光,“你要敢推開我,我寧莞初對天發誓,今生今世絕不會讓你再碰我一下!” “渾丫頭??!你怎么什么毒誓都敢發?!” “我就敢!不信你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