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不要,回素芳苑,小廚房好著呢?!?/br> “丫頭!” 莞初噗嗤笑了,回頭看著他,“到底為何要回私宅去?” 看著那淺淺的琥珀好清涼,齊天睿才知心思藏不住,呵在她耳邊道,“回私宅咱們到池子里洗洗,天太熱?!?/br> “你少哄我!”莞初噘嘴,“那是熱泉,洗了更熱?!?/br> “看看你懂什么!旁邊有涼水,你試試,先熱,后涼。能把汗毛孔都炸開,舒服著呢?!?/br> “我不會水,怕?!?/br> “有我呢,不怕?!币幌肫鹉侨粘刈永?,頭一次兩人貼得那么近,齊天睿只覺心熱,語聲不覺就膩,“相公抱著,???” “哎呀,不……” “爺!” 兩人正是在馬上膩纏,就見石忠兒遠遠地迎了過來,來到近前,跳下馬,齊天睿問道,“怎的了?” “莫掌柜有請!讓您即刻就去!” “哦?”齊天睿驚訝,莫向南雖說向來行蹤不定,可要見他也會提前一兩日給他傳信兒,這是怎么了這么急?因問,“可說是為的什么?” “說是有位貴客要見,正擺午宴呢?!?/br> 齊天睿這才定下心來,正要攬了韁繩轉方向,懷中人道,“相公,你去吧,讓石忠兒先送我回府?!?/br> “一道去,正好也引你見見莫大哥?!?/br> “怎么見?”莞初嘟囔,“你看看你把我打扮的?!?/br> 齊天睿低頭端詳,“好看著呢。走,莫大哥那兒的廚子手藝也不錯,咱們討他的好吃的去?!?/br> …… 莫向南在金陵沒有家宅,獨來獨往,一旦住下就是伊清莊的后院。往常齊天睿進來,都不需什么人引著,熟門熟路,只管進就是。這一回,竟是莫向南貼身的小廝親自候在外頭引他。那小廝瞧了一眼他身后,猶豫道,“二爺,這位是……” “我娘子?!?/br> 那小廝略一怔,趕緊彎腰施禮,“夫人?!?/br> 三人往里去,齊天睿才見今日伊清莊也與往日大不同,里里外外都清靜,連那套院里總是人來人往點貨之處都沒了聲響,似是特意清了場,屋檐底下、來往穿廊門口還多了幾個眉目冷淡的陌生人,一眼瞧過來讓人寒意頓生。齊天睿納悶兒,“今兒這是誰???” 小廝輕聲回道,“爺見了就知道了,貴客?!?/br> 來到正房外,莫向南正在臺階上候著,三人引見,莫大哥十分熱絡又不失禮數,與這頭一次見面的弟妹竟是這副打扮未見絲毫異樣,莞初卻是應得十分不自在。都是至親,齊天睿哪里還顧得,只管牽了她跟著莫向南往里去。 進了門,才見將將擺了午宴,一大桌子山珍美味,齊天睿左右環顧,問道,“大哥,貴客在哪兒?” “嫌南邊兒天氣悶熱,在里頭換衣裳呢?!?/br> “七叔!” 正說著,應著朗朗的語聲,內室的簾子打起。少年郎,寬肩束腰,足有七尺的個頭,褪去了外袍,套了一件薄綢衫,隱隱現出那底下鐵疙瘩似的臂膀。劍眉星目,高鼻薄唇,本是十分英俊的模樣,卻不知為何,眉目間有種與他年紀十分不相合的味道。齊天睿一眼望過去,不覺蹙了眉,這少年,款款而來,任是這熱絡的一聲喚依然掩不住那通身狠絕之氣,似是從骨頭里透了出來,寒氣逼人,恍惚轉瞬之間,就是金戈鐵馬、殺氣騰騰!目光亦邪亦正,讓人琢磨不透,更不敢琢磨,人未近前,氣勢逼人! “這就是齊二叔?” 少年看著齊天睿,齊天睿拱手道,“在下齊天睿,見過肅王爺?!?/br> 少年微微一笑,“七叔說你眼睛毒,還真是的?!闭f著他看向齊天睿身邊的人,那原本只淡淡含在唇邊的笑,一時就暈進了眼睛里,走過來,低頭看著莞初,“喲,你是個女孩兒吧?” 齊天睿立刻要往身后攬,被莫向南一把握住,“景同!這是天睿的娘子,按輩分……” “你的眼睛真好看!”小王爺只管饒有興味地端詳著,近近地,似是要探進那淺淺如水的眸中,“怎么是這么淺的顏色?可曾有外族血統?” 莞初輕輕搖頭,“回王爺的話,不曾?!?/br> “你不用這么跟我回話?!彼α?,面色好是柔和,“我問你答就是,爹娘都是中原人?” “嗯?!?/br> “那真是難得。你多大了?十五,十六?” “十六?!?/br> “你的聲兒也這么好聽!”他越發起興致,“我也十六,我是冬天生人,你呢?” “就是這個月?!?/br> “哦?那你是jiejie了?!?/br> 眼看著齊天睿的臉色黑了下來,莫向南也覺有些把握不住,忙道,“景同!” “jiejie,來,坐?!?/br> 說著就招呼她入席,莞初有些不知所措,看向齊天睿和莫向南,豈止不待二人應,那小王爺又回了身,拉起她的手就往桌邊去,“jiejie,來,咱倆一道坐?!?/br> 齊天睿眼看著那倚小賣小的東西,那仗勢欺人的小霸王,雙臂一疊放在桌上,只管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丫頭,臉上笑成了一朵花,完全不見了棱角,口中jiejie長,jiejie短,哄得丫頭的小臉也綻了笑。那副恬不知恥的模樣,從一個征戰沙場的將軍到無恥小兒,幾乎就是一瞬間,齊天睿只覺頭有些暈…… ☆、第99章 以莫向南如今的財力,若是齊天睿算得不錯,該早已是江南商賈之鰲頭,可那一口的京字腔卻是無法遮掩他的來處。此人深居簡出,城府深、心思重,且武藝高強,架勢拉開招招奪人性命,顯是戰過沙場,絕非天悅這等民間習武的兒郎可比。齊天睿早就疑心他是京城望族落難到此,可大哥不說,他就不問。 將才一眼看見這位貴客,心中的疑惑突然明了,算定這就是今日到訪金陵的肅王爺季景同,可這一聲“七叔!”依然超出了他的預想,小霸王身世離奇,除了姑母早就沒有旁的血親,為何會叫莫向南叔叔,且排行論輩,如此親近?若是擱在平常,齊天睿最是有興致來探究,且大哥今日能叫他來也是有意要于他引見,即便就是問出口也不妨,可這一時半刻的,齊天睿的腦子里頭一片混沌,燒得熱,只能看見眼前景象! 丫頭身旁圍了一個小子,一人算“圍”實在不過分,這廝莫看年紀小卻是人高馬大,一手支在桌邊,一手撐在膝頭,側著身,將身邊的圓凳端端圍攏,丫頭嬌小,從這邊望過去,竟似坐在他懷里!此刻他歪著頭,臉湊得近,被那一雙淺水琥珀迷得神魂顛倒,眼看著就要進去了。 “jiejie,我meimei的眼睛是藍色的,她有波斯血統,映了日頭像是水晶石;可你的顏色竟是比她的還要淺,瞧著像草原上春天剛化開的水泡子,涼涼的,淺淺的,什么都映得出來,真好看?!?/br> 好小子!好甜的嘴巴??!嬉皮笑臉的模樣,膩得人恨不能一巴掌過去扇死他!自己的丫頭自己還從未這么狠地夸過,看那小臉果然受不得、粉粉地染了暈,攏在那小子懷里,忽地有種郎才女貌的般配。一股酸勁兒上來,齊天睿一把甩開莫向南走了過去,“王爺!您上座!” “本王,不?!本巴^都不回,只管看著莞初,“jiejie……” “叫嬸嬸,???”齊天睿握了莞初的小手就往懷里攬,“侄兒?!?/br> 不待莞初抽身,景同一把握住她的腕子摁在原地,驚喜道,“呀,真的???那感情好啊,那咱倆就是娘兒倆了?!痹桨l腆著臉湊到她耳邊,“嬸子,侄兒睡不慣那驛站的床,偏七叔這鋪子里也不像個樣子,我跟你回家住,???” “季景同??!” 一聲乍,咬牙擰眉,齊天睿再忍不得! “大逆不道?!本巴仡^,慢條斯理的,“來人,拖下去,給本王剁了?!?/br> 噗嗤,莞初笑了。掙開景同的手起身握了一臉鐵青的齊天睿,小聲兒嗔道,“相公,他逗你呢呀?!?/br> “敢跟本王斗?!本巴绷她R天睿一眼,嘴角一翹,一絲笑好是不屑,“小家子氣!” 被這么個十幾歲的小子呵斥,齊天睿哪里受過,卻怎奈那金光閃閃的“本王”壓得他只能咬牙。一旁的莫向南看著倒笑了,抬手點點他,“還不如弟妹通透?!?/br> “就是,”景同隨道,“心眼兒針鼻兒大,還開錢莊呢,不得賠死?!?/br> “行了,”莫向南瞪了景同一眼,“你也不是個好的,頭一次見就得罪叔叔?!?/br> 景同掙了掙眉,到底沒頂嘴,轉正了身子,下巴點點身旁的位子,沖著齊天睿道,“想讓我認叔叔,jiejie隨我坐?!?/br> 齊天睿心里罵道,哪個想要你這么個倒霉侄子?!雖說當著莫大哥的面自己是有些沒把握住,卻完全不是小題大做!丫頭這模樣,是個人見了都想多瞧幾眼,這小不正經的東西,絲毫不見廉恥,再不攔著,蹬鼻子上臉,不定占什么便宜呢! “相公……”齊天睿被小聲兒叫得低頭,丫頭正親親地握在他手心里,相公不坐,她也不坐,心里這才舒坦些。 “天睿,家宴,不必拘禮。來,快請弟妹入座?!?/br> 莫大哥給了臺階,齊天睿不下也得下,這才拉著莞初落座。六仙桌,四人圍坐,怎么也躲不過,只得順著將才的勢,許她坐在了景同身旁。果然不出所料,那小子立刻笑成一朵花,柔聲柔氣地又湊了過來,“jiejie,你那老相公還氣著呢?!?/br> 莞初好想笑,手下卻被握著一動不敢動,只得抿了嘴兒,趕緊沖景同搖搖頭。 “jiejie,南邊兒怎的春天也有蟹吃?里頭能有什么啊?!?/br> “這是高麗那邊運過來的花蟹。一年兩季,春天正是母蟹肥的時候,黃多味美,金貴著呢?!?/br> “真的?”景同兩眼放了一下光,看著那蟹又一撇嘴,“剝起來太麻煩,不吃了?!?/br> “好吃呢,你嘗嘗?!?/br> “嗯,真好吃!jiejie,你手好細,剝得這么干凈。你剝給我唄?” “……好?!?/br> 這兩個年紀相當,一道撿菜,你一眼我一語,合拍得很。那小子言語雖聽著撒嬌,兩眼也老盯著丫頭的眼睛,倒沒再動手動腳,齊天睿一旁黑著臉瞧著,也只得罷了。 莫向南親自斟了酒,遞給齊天睿,順著他的眼神低聲道,“壞小子,莫跟他計較?!?/br> 齊天睿接過,喉嚨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東西!” …… 至親家宴,幾盅熱酒下肚,將才的別扭煙消云散,席上終是熱絡起來。景同與莞初意外地投緣,小jiejie清靈的模樣和一口糯糯的江南口音讓景同好是喜愛,不聽地問東問西,聽她說民俗小吃,聽她講煙雨江南,山林鄉間的傳說,一個個親歷的趣事,就連莫向南都聽得津津有味;而小霸王口中的塞外草原也讓莞初十分入神。 齊天睿知道丫頭從小跟著老泰山行南走北,最是心儀各地風光,于那從未見過、一望無際的草原自是吸引,更何況景同口中的塞外可不只有天地蒼穹,更有狼群、有風雪、有萬馬奔騰…… 齊天睿在一旁安靜地品著酒,任他二人親近,一來是不想擾了丫頭興致,二來,也一面聽著一面在心里暗自思忖。 當年衍州一戰,肅王爺一家慘遭滅門,唯一的女兒與襁褓中的嫡孫被俘去胡營。彼時草原三足鼎立,兩股勢力惡斗,唯有瓦剌部落與中原相好。也是命不該絕,姑侄二人生死一線被瓦剌太師救下,為著遏制邊疆戰火隱姓埋名養在了胡營。因此上,景同開口第一句說的就是蒙語。胡人野蠻,狠厲,養得他狼崽子一般,五歲時被威遠大將軍迎回朝中,襲下老祖的爵位,六歲成王! 這傳奇的身世本該到此結束,肅王滅門,在朝中再無根基,一個空爵位養一個小王爺,再不會有什么實權把握。豈料,這小王,生就帶著一股霸人的氣勢,學文習武,搏命一般的狠絕。行走京城,達官顯貴的公子哥們哪個敢觸他的霉頭?為戍邊,兵部擂臺奪印,當年的武狀元險些命喪小霸王拳下。血淋淋的帥印奪下,又送回,唯丟下一句話:我阿爸就是十六歲奪的印,我今兒也試試。 雖說囂張,卻是極有根源。瓦剌汗國雄踞草原,統一在即,而當年的太師奪位成了大汗,此人正是景同在草原的養身之父。胡人血性、極護犢子,登基不久就封景同瓦剌汗金頂一字王。從未有人能在兩邊為王,從此邊疆修好,更進一步。每年瓦剌特使往中原送禮,都會拜望肅王府。兩邊至親,人都說小霸王一封信,頂得邊疆千軍萬馬,如今的安寧誰又能說沒有他的功勞? 只是,這榮耀落在齊天睿眼中,卻不知為何對這小王生出一絲憐憫:他口中的草原如家一般親近,思鄉之情溢于言表,可中原與胡地不可能永世修好,他究竟算是哪邊的人質?一旦戰火起,他這一身的武藝會為誰而戰?為他出生前就滅去的族人,還是他睜開眼就看到的親人?為他身上流淌的血,還是為他心頭的掛念…… 午宴開得晚,一頓飯幾個人吃到了后半晌,又上了茶。景同正跟莞初聊得起勁,莫向南卻提醒說,與樂園的戲要開鑼了。景同蹙了蹙眉,“我不愛聽戲!” “那是我大哥的班子。去聽聽吧?!?/br> “是么?”景同驚訝,“那可得去捧場!你們一道去么?” 齊天睿原本不想去應那場面,可知道丫頭是想讓小王爺去給譚沐秋鎮鎮場子,這便應下。只不過,莫向南依然不便前往。臨行,齊天?;仡^看著伊清莊的匾額下,莫向南負手而立,修長的影子落在西斜的日頭里……小王爺的叔叔,小小的綢緞莊主,他一定有萬般的苦衷才不能在世人面前露面,賺盡銀錢又如何…… …… 晴了一整天,此刻朗朗夜空,繁星滿布,一顆一顆綴得仔細,落在水面上,閃閃爍爍,天與地和;小風過,悠悠漣漪,一波一波將那光暈開去,滿湖晶瑩…… 沿湖而走,馬蹄嘚嘚兒,莞初靠著身后的懷抱,深深吸一口那湖水與星辰的清新,醉了一般瞇了眼睛…… “看把你美的?!鄙砗蟪脸恋恼Z聲輕輕咬在耳邊,“將才的戲聽過癮了?” “你不過癮么?” “嗯?!饼R天睿不得不應。哪里得見譚沐秋素衣清唱?只有一把胡琴跟奏,這么近,這么清靜,能聽得到他喉中轉音,干凈利落;大開大合,蕩氣回腸!更難得的是,原當今兒這場面這么尊貴,金陵城的達官貴人定是都接了帖子,銀錢先不論,多少臉面?往后誰還敢輕看譚家班一眼?可一去才知道,只有他們幾個,至親摯友相聚,好不親近。齊天睿不得不嘆,譚沐秋果然大氣! “看我哥今兒唱得痛快,他與褚大人真的是好呢?!彼穆曇?,莞初早已慣熟于心,今日她就是小心翼翼地看著哥哥和他身邊圍攏的人,難得見那眉頭舒展,難得聽他與人聊得熱絡,一遍遍回想只覺心暖,“小王爺也與哥哥好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