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錢仰荀回頭,老臉上忽地綻出笑來,“這譚沐秋既然有這么大的后臺,從戲子洗干凈也不難!與樂園的場子我雖沒去過,卻聽說過,銀錢定也是賺得盆滿缽滿。你說你meimei這一回要是果然鬧,我就成全他倆!” “哎喲,”齊天睿起身攙著他坐下,“姨丈,您坐,您坐,我話還沒說完呢?!?/br> “你說?!币蝗找灰沟乃览p糾結、滿天烏云忽地透出亮來,錢仰荀端起茶盅好好兒地飲了一盅。 “姨丈,您老這么有錢,還在意譚沐秋的錢?” “我哪里有什么?”錢仰荀擱下茶盅,“一個從六品的縣丞,俸祿一年才八石的米,夠做什么!” 齊天睿嘴角一翹,笑了,支著肘往前微微一傾,湊在錢仰荀眼前,“姨丈,我來問你,一季收的官倉米和貢米統共是多少石?” “一萬兩千石,怎的問這個?” “嗯,官家給的收糧價是一兩銀子兩石,也就是六千兩。其中要拋去火耗,原先是兩成,這幾年各地官員不停地報虧空,朝廷從去年加到了三成火耗,也就是總共撥下來八千六百兩。你們去收糧,壓價壓到了骨頭縫里,每石兩錢銀子,帶火耗一萬五千石,只出了三千兩銀子,又用同樣的價格,拿著官中的錢,神不知鬼不覺又多收了三千石,就是三千六百兩。八千六百兩減去三千六,凈得五千兩,另那三千石轉年再高價賣出又是一筆錢。據我所知,阜濟縣衙賬冊上并沒有這么多銀子,姨丈,你說……” “齊天睿??!” 錢仰荀臉色煞白,青筋勁爆,滿臉橫rou顫抖著接不住那滾下的汗珠…… “姨丈,”齊天睿起身,負手而立,“得饒人處且饒人,您有的是錢,莫要再為了銀錢去惹那你根本就惹不起的人!” …… 從正院出來,齊天睿穿過東西穿堂,路過小暖廳正匆匆往外去,就聽得里頭突然一聲重響,像是桌子被推翻了,一片杯盤碗盞碎裂的聲音。齊天睿頓了腳步,一聽,是文怡正沖著錢夫人大發脾氣。 齊天睿便抬腳走了進去,果然見一地狼藉,錢夫人正嚎啕大哭,文怡一張小臉慘白,咬牙切齒,禁不住渾身顫抖,“我告訴你們,我與他已然如此,今生,非他不嫁!想要我離了他,除非我死??!” 一眼看見齊天睿正是要恨,他嘴角一彎,笑了,湊到文怡耳邊,“你試試,看看是你的命當緊還是你整個錢家當緊,跟你爹娘好好兒較較勁,哥哥我啊,最喜歡看你那小倔模樣兒了?!?/br> ☆、第95章 …… 車外雨絲密,打在玻璃窗上滑下一道道的水痕,將那幾步外的縣丞府大門暈得彎彎曲曲的。莞初半臥在厚厚的軟枕上,泛著紅絲的眼睛盯著那黑漆的門,一動不動…… 兩天一夜,人已經困乏到了極致,此刻倒不覺累了,只是這車廂里安置得太適宜,原先不知道這座位居然可以打開、鋪平,墊了厚厚的被褥、高枕,端端的一張貴妃暖榻,人軟軟地陷在其中不覺就起了困意。只是,此刻她的眼睛卻不敢合,這一場事,真真是禍從天降。 自從哥哥自立門戶打響譚家班的名聲,常有官宦富貴人家舉家來包園子,悄悄心儀他的女子從不在少數,鴻雁傳書,私贈信物,雖癡,倒還委婉。哥哥從不回應,將這一份遠觀的欣賞永遠留在了臺上。卻不曾料到,會有文怡這般的執念與瘋癲。那樣清高孤世的一個人,夜半山林,被污私拐良家女兒,這屈辱,如何受得?想起那所謂的信,莞初的心就疼得厲害,都是為的她……若不是她多事扎了相公,就不會讓哥哥來,看到他們的尷尬,就不會如此掛念她不及仔細辨那字跡便中了圈套。這一天一夜,他心里可恨? 好在,相公來了,只要他來了,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已近黃昏時分,他已經在里頭快兩個時辰,雨水越來越急,天也涼了下來,玻璃上蒙了一層白白的水汽。莞初不時地呵呵氣,要看清楚大門口。正拿了帕子擦著就見人出來了,雨中大步急走,車簾子被打起,一進來,帶著一股雨濕氣。 任是這車廂寬敞,撐開了床榻落腳的地方便顯得擁窄。將才縣丞府里那一番較量,輕不得,重不得,齊天睿只覺心寒至極,又疲累不已,此刻看著那厚厚的香衾錦褥上臥著的人兒,發髻蹭得有些亂,雪白的狐裘絨毯子裹著,只露出毛毛絨絨的小腦袋,像一只小雛鳥兒臥著;清凌凌的水眸,映著窗外那隔了雨水的玻璃燈盞,晶瑩的光亮像含了淚,可兩只小渦兒抿在唇邊,欣欣然,甜甜的。想起今兒他一進門看見那跪在地上的單薄,心一緊,疼得難受,可此刻眼中的形狀又似一股暖流把將才的冰冷都化掉,兩廂滋味難纏,再是受不得,齊天睿忙褪了靴子上床,一把將人攬進懷里…… “相公,我哥呢?” “他沒事,一會兒再跟你說?!彼奔钡?,語聲都發顫,“丫頭……快讓我看看?!?/br> 大手輕輕撫過臉上的印記,摸到那下巴上深深的指甲痕,他不覺倒吸涼氣,“嘶!她,她掐你了?” “捏的?!彼蜷_毯子將他一并蓋了,“我頂嘴了?!?/br> “說什么了?” “我說她……縱女行兇,為老不尊?!?/br> 丫頭嘟了嘟嘴巴,老老實實的。齊天睿笑了,眉頭卻怎么都展不開,低頭,輕輕貼了她…… 他還帶著外頭雨水的濕冷,她的臉頰有些腫,貼著他的臉,涼涼的,好適宜,不覺就往他懷里,更貼緊了些…… 人在懷中,那滋味與比昨日離別還讓人不舍,一日不見,已隔三秋……齊天睿屏著氣息,不敢用力,可不知怎的,手下卻緊了又緊,軟軟的身子都被他勒出了骨頭的棱角,要捏碎了一般…… 身上又痛,莞初知道他這又是沒了把握,往常她總覺難忍,這一回,那力道像是這一日一夜苦苦的盼,越狠,越讓她心安,閉了眼睛細細地體味,不覺就喃喃的,“相公……相公……”似是昨日心底那一遍又一遍的聲音…… 他抬起頭,近近地,看著她的唇,清水滋潤后,小唇的干裂癟了下去,濕濕的,只有一點點掙著血絲的痕跡。 “相公,將才……” 話未完就被他含在口中,氣息輕輕呵給她,熟悉的味道讓她的心忽地一顫,不覺就滅了所有的念頭。他不急,只是滋潤著她,一圈一圈,濕濕地畫,畫得她心里癢癢的,想笑,又不敢驚動他,那笑容便從眸中悄悄散開,暈在整個臉龐,柔柔的光亮…… 好半天,他才離了,溫存還在口中,她一時接不上氣息,稍稍有些喘,睜開眼睛看他,那眉頭總算是展開了一些。她笑了,抿抿濕濕的唇,張開雙臂環了他,臉頰貼在胸前涼涼的雨濕衣襟,聽著那怦怦的心跳,好適宜…… 抱著懷中,他低頭,看著那白皙的脖頸下窄窄的領口,小荷嫩蕊的顏色,是他親自給她挑選的料子,裹著那嘟嘟之處,恰恰可身。眼睛忽地有些癡,想起昨兒分別時迫著她脫了小衣兒,而后她出門就再未歸,根本沒得著回去換衣裳,那這么說來,她此刻身上…… 腦子一熱,他不覺就咽了一口,毯子下的大手順著那柔軟的腰肢摸去悄悄解開衣帶探了進去,輕車熟路,很容易就尋到了那想去之處,小心的整個握在手中,細嫩光滑,圓圓飽滿,撐在掌心,顫顫的?!八弧彼p輕吸了口氣,閉了眼睛…… “相公……” “莫動?!?/br> “……相公!”平日雖說也不知尊重,可總還知道是夜里落下帳簾,或是無人之時,可此刻玻璃窗上的簾子都沒拉,雖是雨水漣漣,可外頭的燈火亮,分明就是光天化日、人眼皮子底下了,莞初臊得厲害,尋了他的手用力推,悄聲兒恨,“人家看見了!” “哎喲!疼死我了!” 他一喊痛,莞初才覺是那只傷手,她不敢再動,想掙了他的懷,又被他傾了身子摁下,口中惡狠狠威脅道,“好好兒的啊,遮著呢,誰看得著?再不聽話,往后再不許你去裕安祥了!” 他原本是口不擇言地胡亂尋了一句,豈料懷中的人兒竟然當真不掙了,齊天睿自己都驚奇,看著那張若有所思、蹙了小眉的臉,笑了,低頭用力蹭蹭她的鼻尖,“這么稀罕去裕安祥???” 小手輕輕摳著他胸前的衣襟,扭捏了一下才喃喃道,“我……嗯?!?/br> 他笑了,眉頭完全展開,咬著她的耳朵,“是不是就愿意一旁看著我,嗯?” “你……只有做事的時候像個正經人……” “嗯?”齊天睿聞言一愣,立刻挑眉,也不顧是不是手疼了,只管逞了性子揉搓她,“渾丫頭!敢這么罵自己的相公!” “哎呀……”被他弄得又癢又痛,裹在懷中,躲又躲不開,莞初趕緊求饒,“好了,好了,不敢了,相公……” 這一弄,衣襟完全散開,中衣也合不住,雪白的肌膚曝出來他都舍不得,忙把毯子給她裹好。 橫豎他是不肯離,好在那大手總算是老實了些,只輕輕握了,柔柔的,莞初也只得罷了,歪頭靠進他懷里,車里這才安穩下來…… 閔夫人實在疲累,已然早一步離去,齊天睿吩咐起行,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折返金陵。 馬兒在雨中跑得也輕快,聽著馬蹄嘚嘚地踏著青石窩出的水花,兩人相依相偎,說著話。 “將才……你沒有為著我跟姨媽說什么狠話吧?” “沒有?!蹦橆a親親地貼著她的額頭,齊天睿咬了咬牙道,“當時真想狠狠地甩給她:往后再敢碰我的丫頭,拿你整個錢家抵罪!……可是不行?!闭f著,他不覺就嘆了口氣,“只要她沒有跟太太斷,就不能得罪。姨媽心眼兒小,也狠,不見棺材不落淚,我不在身邊,她雖不敢再打你,總會憋著這口氣,不惹她倒還罷了,我若再火上澆油,怕她會尋了事來挑唆太太,太太又是個糊涂人,會讓你更受委屈?!?/br> “嗯,我就是怕你話太激,為我惹下人。實則,只要不離開府里,我也能應付?!?/br> “丫頭……”他低頭,用力啄了一口,“你莫怕。素芳苑都換了人,謹仁堂么,趁著今兒壓了太太的氣勢,好好兒整肅一番。彥mama那個老東西不能再要了,梧桐是個明白人,紅秀原先雖是跟著水桃,我瞧著心地倒還綿和、也有眼色,這一回就把她買下,有她兩個在,一來能凡事勸著些,二來,護不了也能早早給老太太信兒?!?/br> “嗯?!?/br> “丫頭……”這番話,說得齊天睿自己都覺尷尬,“跟著我,受委屈了?!?/br> 莞初抬起頭看著他,“其實,自從那次你咬了我一口又跟太太頂嘴,太太病了幾日后已是鮮少挑我的刺了。平日雖是也沒什么好臉色,倒不覺著怎樣了。相公,” “嗯,” “太太疼你,為何不讓她知道你疼我呢?從前就是再有淵源,再嫌惡我,她不是也該容我些,不讓你心疼么?” “傻丫頭,”她問得好乖,他咬著牙將她捂在心口,“你不懂,這是兩股力道,只能擰著,永遠都不會順著?!?/br> “……哦?!?/br> “我每天都回府,往后只要出金陵就帶著你,絕不會再留任何空隙于人?!?/br> 莞初笑了,“那就行了?!鞭D而又問,“相公,我哥真的沒事?咱們就這么走了,他一個人應付得了么?” “你放心,姨丈這會子定是在那牢中好言相告,明兒說不定八抬大轎抬他進金陵了?!?/br> 他篤定得有些張揚,莞初聞言蹙了小眉,“你沒說那個吧?” “沒有,我只說了褚大人和小王爺來聽戲的事。旁的都沒有?!?/br> “就這么著姨丈就依了?往后都不糾纏他了?” “嗯,一個縣丞,膽子能有多大,兵部侍郎就足夠嚇死他,更況還有小霸王?!?/br> 齊天睿應著,語氣十分隨意,他不想跟丫頭說這一回他為此冒的險。前些時,為著查察同源米鋪齊天睿四處走訪收糧之地,也派出不少心腹去奪取那一個個數字之后的秘密,意外地探得阜濟縣頂著官糧的貓膩。雖說這是江南各地的通病,可畢竟是用錢仰荀的仕途與身家,話只點到為止,蛇打七寸,可在不想打死之前,不能輕易碰。記得老爹爹在世時曾說過,錢仰荀是個小人,不能與小人相交,更不能得罪小人。這次為了譚沐秋,這張籌碼齊天睿甩出去的有點早,為此往后他要更多長出一雙眼睛來才是…… 其實在齊天?;貋砬?,莞初就知道哥哥不會有事,他的身世和背景他自己不會用,可只要有人替他用,莫說是錢仰荀一個區區從六品,就是京中一品大員也要有所顧忌。遂此刻聽到齊天睿的篤定,她也欣然,“那就好了?!?/br> “丫頭,”提前這兩位人物,齊天睿還有些疑惑,“你說你哥和褚大人是發小兒,可他離京之后都斷了父母,怎么還會與這發小兒往來?” “不是我哥與他往來?!碧崞鹉蔷拘牡耐?,莞初輕輕嘆了口氣,“說起來那褚大人真真是個重情重義之人。我哥走的時候,他兩個都才十七歲,從此杳無音信。我哥早都不再記著他,他卻一時一刻都不曾忘。原本不聽戲的人都把戲本子背了下來,一路尋,一路聽,我哥三年沒開口,聽說他也遭了難,不過依然不曾放下,直到最后尋到他?!?/br> 齊天睿掙了掙眉,“這豈止是重情重義???簡直就是死咬著不放,兵部侍郎,倒也作對了官職了?!?/br> 莞初噗嗤笑了,“相公,你是怎么弄得那戲票呢?往常我哥總會給爹爹,可爹爹一次都沒去過。我不知道他與你這么好么?” “哪里?!饼R天睿笑笑,“他哪看得上我。票是莫大哥給我的?!?/br> “哦?是么?”莞初驚訝,“莫大哥也喜歡戲?也與我哥相交么?” 提起這樁,齊天睿輕輕搖搖頭,呵在她耳邊道,“奇就奇在這里。往年也沒聽說他接帖子,今年倒有了,那帖子可不是你哥給的,是那位……” “褚大人?” “小霸王?!?/br> “???真的???那他是貴客啊?!?/br> “嗯,不過莫大哥不打算去,就給我了?!?/br> “那你去么?” “去不了。明兒是韓榮德私宅之宴,我得往那邊兒去?!?/br> 一句話,懷中沒了動靜。齊天??牧丝乃?,“丫頭?” “……嗯,” “怎的了?” 她埋著頭在懷中嘟囔了一句,齊天睿沒聽著,輕輕捏了她的下巴抬起那張小臉,“嗯?” “我……不想讓你去!” 說罷,撥開了他的手,又埋了臉。 小臉分明是泛了紅暈,齊天睿低頭,抱緊她,“不想讓我見千落?” “嗯?!?/br> 小聲兒悶著,卻是應得好干脆。齊天睿勸道,“丫頭,我不是跟你說了,總得再見一……” “我不管!”她忽地蠻橫起來,“為何非要再見?要交代什么?還要理一理這些年的情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