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 一道出門,她聽話地換了少年的衣衫,他卻依舊不許她騎馬。寬敞的車廂里兩人挨著,看著她沒刻意往一旁去,齊天睿心適宜,“伍方的住處遠在北城外,昨兒接了玄俊,車馬都走了快一個時辰,難為你們平日怎么聯絡?!?/br> “平日他在南城有活計?!彼p聲應著,袖子下的手心里摩挲著那只只打了一半、還未成型的穗子…… 看她蹙著小眉,心不在焉,應他的話,那眼里卻是壓根兒就不見他。齊天睿不覺道,“怎的了?有什么難為事?還是,為的昨兒?” 莞初輕輕搖了搖頭,猶豫了一下,慢慢抬起手,沖他翻轉過來。 他一見那皺皺巴巴、握得發潮的穗子,笑了,“不是說不是給我的么?” “絲線沒算計好,打了一半?!狈鄯鄣男〈矫蛑鴥芍恍u兒,輕輕的,一個字一個字道,“……我打的難看,就是打成了也使不得。你……要不要?” 他心一熱,一把將那穗子和小手握在掌心,“要。求之不得?!?/br> 她沒有將手抽回來,隨著他的力將那大手翻過來,在他的掌心把穗子的花樣子仔細地擺開,“你看,這是我才跟大meimei學的。這花樣子旁處可沒有?!?/br> “秀筠編的?倒是別致?!?/br> “你每日帶著。莫給旁人看?!?/br> “放心,日日揣在心口?!?/br> ☆、第73章 桑林環繞,青石小弄,兩旁高高壘砌、青苔斑駁的石壁,一轉身的狹窄;日頭西斜,滿滿橘紅的光將那一片片的剝落柔和了許多…… 齊天睿站在老舊的木門外,看那門里的白衣少年攬著粗布小褂的女孩兒依依不舍,瘦削的肩膀支撐,一副好是擔當的小模樣??偹愀鎰e,石頭的門檻高,他伸手,她只管扶了那冰涼的石頭。 一道往路旁馬車去,日頭從身后來,在眼前拉出長長的影子。一前一后緩步而行,青石上兩人的腳步聲輕輕回響,一替一換的,他的沉些,她的淺些,不覺的,那淺聲的腳步就隨著他調著快慢、錯出了有趣的節奏。他笑了,回頭瞧瞧她,正低著頭想心事,絲毫沒覺出自己的無心小筑,他便也不語,隨她慢慢走,享受這靜謐的弄堂。 “贖玄俊……花了多少銀子?” 身后終是輕聲開口,他也輕聲應道,“離開醉紅樓是三百五十兩,而后離開教坊是額外的五百兩,再后來……” “沒有再后來?!毙÷晝捍驍?,“那是你成心的,不能算?!?/br> “嗯,”他不爭,安然應下,“那就是八百五十兩,月息三分,利滾利,半年,算一千兩吧?!?/br> “……我有五百兩,剩下的等……” “不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不賒賬?!?/br> 輕描淡寫的聲音,好是應著夕陽下安靜的農家小弄,只是話中吝嗇將這淡泊悠然徹底打碎,一股商賈jian氣從頭頂澆下來,真真是…… 身后沒了動靜,腳底下那小節奏都亂了,他屏了笑,轉過身。晚霞從她身后籠罩,nongnong七彩的光像托著銀白的小仙子,此刻小眉倒豎,兩只清凌凌的琥珀毫不掩飾地燒著小火苗,讓那白玉雕琢般的小模樣如此生動,趣然…… 他開口,語聲應著這周遭的一切,緩緩的,“怎的?想贖人銀子不夠還有理???我這可沒算她這些時的吃穿用度還有張保兒的雇傭,細算起來……” “你怎的跟醉紅樓的鴇娘似的?” “醉紅樓鴇娘也講人情的,你去贖,看看三百五十兩她給不給你?!?/br> “是!你是??兔?!” 小聲兒脫口而出,她立刻咬了唇,淺淺的眸中掩不住就一絲怯怯的慌亂,“我……那個,我管不著,只是……” 他挑了挑眉,想笑未笑,只留那笑意低頭對上她的眼睛,“那好,鴇娘給了我是人情,我又為何要給你?你是何人?嗯?” 他大言不慚,認得“光明磊落”,一時的,她倒成了尷尬的,畢竟將才的勢氣從何而起也說不清…… “傻丫頭,這還要想???”看那懵懂無措的小樣子,他忍了那即刻咬一口的沖動,柔聲道,“來,叫聲‘相公’,這一千兩咱就免了,待到往譚家班去我再好好兒送她兩身行頭,如何?” 晚霞映在他臉上,橘光好是柔和,連唇邊那分明不懷好意的笑都有理了似的……一身好行頭,又是幾十兩的銀子……銅臭腌臜,卻又如此誘人……她輕輕抿了抿唇,“你不是說,人前盡為妻之道就好么……” “這還不是人前?大庭廣眾的,天,地,日頭,還有這弄里兩邊門后的人家?!彼f著,笑意滿布臉龐,“聽話,小莞莞兒……” “呀!”他這一膩聲,膩得她結結實實打了個小激靈,“你叫我什么?” “嗯?”這一聲好是莫名,看她吃驚的樣子他佯作失言,忙道,“沒敢用葉先生叫的莞兒啊?!?/br> “那也不能叫這個??!”小眉驚掙,小聲頓時尖尖的,“小碗碗兒?還小碟子呢!” 他撲哧笑了,不敢大聲卻是止也止不住,笑得那地上的影子都在顫。她瞪著眼睛看他無賴,白凈的小臉被晚霞染得紅撲撲的,好是羞惱,他看著更得趣兒,那笑便越放肆了幾分。 安靜的弄堂,夕陽晚照,笑得如此盡興,待到收攏,那眼中卻再也掩飾不住,疼愛地看著她,“你真真難為我。不肯叫相公,又不肯我叫你。這回我可不依了,一口價:‘小莞莞兒’還是‘丫頭’?必須挑一個,否則,一千兩,概不賒賬!” 真真無賴……誰是丫頭,哪個是丫頭,為何非要叫她丫頭!旁人在他嘴里都有端端正正的名字,喚起來多少尊重,為何到了她這兒,名字就都不中用了,逞了性子似的,小貓小狗兒地渾起!從前不覺,如今聽著心里就難受!這么想著,她嘴巴不覺就噘了起來,委屈得酸酸的,叫“莞初”就那么為難你么,昨兒夜里才哄著叫的,這才幾個時辰就又不認了…… 小心眼兒里再失翻江倒海,也畢竟氣短,一文錢逼倒英雄漢,這,這可是一千兩銀子呢,譜子不能賣了,那點子月錢要攢多久…… 胸口悶,她狠狠吸了口氣,罷了!一咬小牙,“隨你叫!” 大義凜然地一句丟過來,人繞開他就往前去,緊著小跑了幾步離了,似就怕再跟他沾惹。齊天睿大步跟上,長長狹窄的弄堂,一聲聲喚“丫頭”,怕丟了似的…… …… 兩人出到路邊,有了人來人往,將才的別扭都只得咽下,隨在他身邊,端端正正上了車。 “裕安祥?!币宦暦愿?,馬車隨即起行。 本是不理的,可一聽那去處,莞初禁不住問道,“不回去么?” “我今兒耽擱了一天,好歹得去柜上看一眼?!贝巴庥鄷熾y留,起了風,他把車上備著的一件薄斗篷打開給她披上,“跟我一道過去看看,完了咱們再回家,如何?” 莞初原想說,你忙就是,馬車送完你,能不能先把我送回去?又想想不過去看一眼,何必在他跟前兒再矯情,便沒作聲。 車輪碾過青石與泥土交纏的路面,咯吱咯吱地不順暢。北城是百姓雜居最密之處,正是晚飯時分,一路兩邊皆是店家們關門上板前最起勁的叫賣,也有那出夜攤子正擺開架勢,邊張羅邊跟一旁的相識大聲說笑,道著今兒要開個好張。 莞初挑起簾子一角,透過玻璃窗饒有興味地瞧著。街道后巷升起裊裊炊煙,粗布短打之人勞累了一天都陸續收了工,回到家,粗茶淡飯,熱騰騰,正候歸人;偶爾見門口坐個小娃娃,兩只小手一邊握著個柿餅子,一邊是自家做的小竹子撥浪鼓,咬一口,搖一搖,不亦樂乎。 余暉散盡,外頭落了冷清,馬車上掛起了透亮的水晶玻璃燈,莞初這才回頭,見那半天一聲不吭的人正低著頭,兩手比劃著什么,覺出她回頭,他就開口喚,“丫頭,” “……嗯,” “這絳子橫豎不夠掛玉佩了,不如咱們改個扇穗兒?” 定睛瞧才見他手里攢著那只還散著線頭的絳子,原先扇子上的玉墜子已然被他拽了下來,正笨手笨腳地想替換,莞初見狀忙道,“不要。這歪七扭八的,如何見人?” “嫌你相公出去丟人,你就好好兒地學學?!?/br> 他頭也不抬,吃力地往上掛。莞初蹙了眉,這不過是想早早給他看了、提個警醒,若是再往落儀苑去或是旁的什么地方遇見那人,他眼睛這么毒,決不會錯過,遂胡亂結了根本沒在意如何收尾,如何精致,想著他定會嫌棄,這怎的……倒當真要用了?看他這一身打扮多少金貴,扇骨都是象牙的,再看自己那練手胡打的東西、使的還是巧菱做針線剩下的絲線,擺在那扇子跟前兒就已然矮沒了氣勢,哪里還配得?莞初伸手去拽那絳子,“……那等我學了,明兒再給你打個好的?!?/br> “就這個好?!?/br> “不行。給我?!?/br> 齊天睿這才覺出身邊的執拗,扭頭看,那硬氣的小臉上竟是有了幾分懊惱的意思,他笑了,“丫頭,你知道你相公是什么起家的么?” 她蹙著小眉不肯答,他微笑著接道,“是古玩。老祖先的東西哪怕就是摔了缺口的一只粗陶碗也比如今的珍珠瑪瑙金貴,貴就貴在這歲月珍存、初時的模樣,看一眼,多少故事在里頭?!?/br> “……兩碼事,”她有些不耐地嘟囔,“這個又不值錢?!?/br> “什么值?你親手做了東西送人,送的便是那低頭用心的時日。往后學得再好,即便編得比伊清莊的繡坊還好,又如何?我再得不著丫頭第一次歪歪扭扭給我的心意了,懂么?” 外頭的玻璃燈亮,里頭的小盞暗,柔柔的光落在他的眼睛里,映出她蹙著眉、懵懂的模樣,再不見將才的無賴,此刻……竟像是那話都是真的…… “丫頭?” “可是……” “你若不誠心給,那我就真的不要了?!?/br> 他說不要,卻沒有放手,僵持了一會兒,莞初抿了抿唇,輕聲道,“那……也得把線頭結好?!?/br> “嗯?!?/br> 扇子、玉墜、絲絳都鋪在寬敞的座位上,兩人低著頭,先看她依著花樣子仔細把散亂的線頭結好,而后他拿起扇子對著光亮,她便湊過來,在下面小心地鎖系著絲線與玉墜。 馬車悠悠,一時晃,他穩穩地坐著,她卻像個不穩的撥魚兒,身子來回左右,更莫說那手下細致的絲線,試了幾次,總也穿不好。心急,小腦袋越近,那額頭的發絲都觸了他的手指,癢癢的。他起了促狹的心,手悄悄往外挪,丫頭太用心,竟是不覺,小腦袋只管跟著他走??粗切”穷^上都冒了汗,他正暗下想笑,忽地手上緊,眼見著她兩手握了他磕在膝頭,自己離了座矮身跪在他面前…… 手被她緊緊壓著,人就伏在他膝頭,這么近,丫頭的氣息呵在他的掌心,暖暖的…… 一時怔,身子有些僵,忽地又覺著,不如就這樣好…… 象牙的扇骨,名畫扇面,千金的水滴墜,中間牽連的是一條歪歪扭扭、小云朵攀爬的絲線,極致精致之中,添了一把凡塵小趣兒,極不相稱,如此相契。他得意,笑了,“如何?” 莞初笑不出,悄悄吁了口氣,往后你要知道這是什么,會不會又對我動家法…… …… 從小到大,莞初到過很多地方,田頭農舍,廳堂廟宇,人間煙火處處得趣兒,卻是從未到過錢莊。畢竟,這樣的所在沒有大筆的銀錢、買賣,那招牌就像天邊的云朵,只能遠遠地瞧瞧,揣測那背后神秘的風光。 裕安祥,江南富庶之地當之無愧的第二大錢莊,此刻落在眼中,不過是將將三間的門面,正門兩扇,頭頂一塊匾額,黑底金字正正的楷書;門前兩只字號燈籠,普普通通的竹篾綿紗還不如那馬車上的小燈來得明亮。如此穩重內斂,與他平日那副張揚的樣子實在是相去甚遠。 站在臺階上,莞初不覺暗忖,她見過了這人許多不一樣:翰林齊府祖宗牌位下,不讀圣賢,不遵祖訓,玩世不恭的浪蕩子;福鶴堂老祖母膝下受寵的孫兒,賴皮撒嬌,孝敬有加;謹仁堂前周旋寡母,幾分不耐又私心維護;弟妹面前十足護短的哥哥,下人們眼里得罪不起的主子;甚而聽聞過他七爺“七霸子”的名號,更見識了他在落儀院眷養佳人,風月得趣…… 還有……那一副“我是你相公,我想怎樣都該得”的無賴模樣…… 卻是從未見過他許是此生最重的一個身份:大名鼎鼎的九州行與裕安祥掌舵人,那該是怎樣? 時候還早,西城大街上如白日一樣熱鬧,只是夜幕一降,錢莊這等地方就到了關門上板、隱秘從事的時候。馬車一停在裕安祥門前里頭就有人迎了出來,那人看著四十多歲,一身藏青長袍,十分考究,在他跟前兒略略哈腰,十分恭敬地回話。 莞初想著這該是這里的管事人,問幾句交代一下也就好了。正上下打量,饒有興致地瞧著,就見齊天睿已然走了下來,伸了手,“來,上來,咱們進去?!?/br> 當著人,自己又是一身男子衣衫,莞初不敢駁他,趕緊跟了,輕聲問,“怎的了?” “柜上有些事,我得即刻處理,你等著我?!?/br> “……哦?!?/br> 這哪里是問話……跟在他身后邁過那高高的門檻,進到那滿屋子紙墨銅臭、陰森森的錢莊里…… ☆、第74章 從外頭極不顯眼的營業房進到里面,才見這錢莊重地隱秘的恢宏。連環七套的院落,橫開豎進,彼此交錯相連;每一間房中都掌著燈,不時有人此間出、彼間進,手中握著各式票據,來來往往,行色匆匆;幾十間套房,似齊頭并進的戰船,忙碌又井然有序,耳中所聞只有竊竊之語和算珠的清脆聲,甚而蓋不過街面上傳來的市井嘈雜。 青磚灰瓦的掩蓋之下,燈火連片,駐營扎寨,大戰出征前緊張又壓制的氣勢。 許是從未有生人進到錢莊深處,來往身邊過,人們都不得不瞥過一眼。這男人的天地里頭,她這一身水靈靈的銀白縱是男人衣衫也遮掩不住這般怯弱,莞初覺著自己像一個誤闖禁地、不學無術的小童,四面無措,格格不入,不覺地就往他身后躲了躲。 他一路走一路有人候著,相迎相送,有口述、有紙張票據,一樁接著一樁回過來,仿佛他離開這一日,全天下的商客都進了裕安祥?;卦捜怂贫际歉鞣坷镱^管事之人,年齡少說都是三十往上,更有兩個已然花白了頭發,在身邊說活口中并未聽得什么,卻那神色之中,足見對當家之人的敬畏與誠服。 有的回話,他三言兩語就做交待,有的便要停下腳步看一眼。莞初雖說聽不大懂講的什么,卻是能聽得出人們不停地報上商家、金額、年份、幾經周轉匯兌、結算,每每話音一落,莞初還沒明白究竟誰走了幾處用了多少,他那廂已是立刻判斷出數目大小、如何應對。腦中演算之快、條理之清仿佛那心頭擱著一只小金算盤,言語出、數目即清,驚得莞初小眉掙了又掙。 最先聽說他不讀書、不學無術,后來聽說他雜讀書、好史書,這怎的從未聽人說他精通算學?難怪他會動了票號的心思,莞初轉念又一想,即便就是有神算子的本事也不過是個好賬房,哪里能做掌舵之人?看他平日那般飛揚跋扈的行事,該是先掌舵后精算,而老天就是這般青睞,偏偏又是個好算計?那還了得…… 一路來莞初早聽得頭發暈,卻還是興致勃勃地豎著耳朵貼在他身后,就怕誤了一句,仿佛那枯燥的錢莊買賣數據是兒時娘親講的神仙故事,七拐八繞,好是得趣兒。偶爾悄悄看他一眼,就著旁邊房中透出的燈光,清明之色竟是如此朗然,那眼睛里不見平日的戲謔寡薄,多少沉穩;那一疊疊的票據紙張都似沙場之上旌旗招展,他只管信手拈來,好不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