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你,你也去?” “怎的?”齊天睿一擰眉,“你還想一個人撐著?若非我今兒發現得早,誰知這往后又要弄出什么事來?人命關天!” 莞初不敢再爭,又想著這總算添了人手,該是更加穩妥才是,趕緊點頭,“那就一道去。叔公住在山里,我怕那茅屋漏風,鋪蓋也不夠,也得緊著置辦?!?/br> “這你就不用cao心了!” 他依然鎖著眉頭,卻這不耐的一應讓莞初的心忽地踏實起來,“還有,這兩日急,我也沒安置車馬。我想著當天就能接秀筠回來養著,車馬更得安置妥當?!?/br> “嗯,我吩咐人去?!?/br> “趕車人得可靠,這可是……” “我知道!咱們這就走!” “這,這就走?” “嗯?!?/br> “也好?!陛赋觞c點頭,見他立刻轉身又急急道,“你,你稍等,我去樓上再瞧瞧,安置一下巧菱?!?/br> 不待他應,她掂了裙角就跑了出去,沒有了那有孕在身的遮掩,她又似從前一般輕盈。日頭下,發間那只小蝴蝶釵隨著她跳跳的,飛上木樓梯,齊天睿站在角落里不知怎的竟是莫名想,這樁事自己畢竟猜對了因由,若是也猜對了源頭是否會比此刻少些心痛…… ☆、第48章 在樓上耽擱了一會兒,莞初方匆匆下來,隨著齊天睿一道辭別寧府出了門。有女婿親自帶著,寧家甚覺安心,連小夫妻二人丟下meimei這么急著要往哪里去都沒問。 不便用自家的馬車,齊天睿只能現在街上租了一輛最不起眼的單駕藍篷車。兩人一起擠了坐,齊天睿眉頭緊鎖,神思恍惚,似還留在那繡樓上,晴天霹靂,真似一場夢…… 忽覺手下清涼涼的,低頭瞧,見丫頭正小心地把他的傷手擱在膝頭輕輕地吹著,一面打開懷里的小包裹取了藥膏出來。原來,她回樓上是去拿藥…… 齊天睿原該說句什么,卻覺無力,靠了硬邦邦的車板,手往她懷里又伸了伸,細嫩的手指輕輕揉搓著,那痛便不覺怎樣了…… …… 山林之中尋到何家當年的承繼之人,叔公何旭堯已是年近古稀,鶴發童顏、草履斗笠,一副老山翁的模樣,神思敏捷,精神爍爍;嬸婆鄒氏面容和善,手腳十分利落。 多年不見的侄孫女兒帶了女婿來,老兩口見著甚是歡心。四人圍坐,齊天睿恭恭敬敬與老人問安,彼時的氣與羞辱還是堵得心里難受,那難言之隱么便由莞初說給了老人。老兩口聞言甚是謹慎,諾下明日收姑娘進來,并未再多問什么。 說完話兩位老人去預備所需藥材,莞初里里外外仔細地瞧。茅屋只一間臥房,雖說簡陋倒十分牢靠也干凈,只是鋪蓋和窗紙有些單薄,這么想著便就著桌上開藥方的紙筆把所需物什都寫了下來。 待告辭下山,齊天睿將莞初送回寧府,自己揣著她給的單子趕著去置辦東西,又賃了兩個泥瓦匠進山好好把茅屋窗棱、門縫修補了一番、烘干;厚厚的氈布棉簾子掛了一屋子,門窗都掩嚴實;又買了一大捆的山柴、幾個羊角燈籠;另添置了一口大鍋并一疊子銅盆、碗盤。轉回粼里,齊天睿趕去安置車馬,待都收拾停當,早已日落西山。 這一日,齊天睿水米未打牙,夜里本想回寧府去,一來岳家衣食睡臥畢竟便宜,二來想再與莞初商議一下明日之事,卻又記起她臨別提起:秀筠此刻正似那繃緊了的弓子再不敢多壓一分,不能讓她知道二哥已然知曉,怕這一時心力受不得,崩斷了這支弦,只說待明日事畢,再做計較。彼時只覺那小嘴聒噪,此刻想想也罷了,齊天睿在粼里街上尋了一家客棧投宿。 夜里,那只傷手火辣辣地疼,輾轉著睡不安穩,一時眼前是秀筠,一時又想那丫頭怎的也不記得給我換藥…… 次日一早,寧府門前泊著輛四架的馬車,遮了氈皮,里頭置了小暖爐并厚厚的軟褥。莞初攙扶著秀筠上車,姑嫂二人都是眼布紅絲,一個茫茫然不知所向,一個繃著臉、心攥成了硬疙瘩,都未認出那斗笠下的趕車人正是石忠兒。 齊天睿已早一步候在山中,見馬車來到便繞到屋后回避。秀筠被安置在了里屋,吃了一盅安神湯,兩位老人這才為她診脈。 候在外間,齊天睿來回踱步不能安生,在外頭多少年摸爬滾打,什么陣仗都見過,可幾時經過這女人生孩子的事?更莫說是墮胎。此刻這心里頭比昨日沉下了許多,沉得他嘆口氣都艱難…… 秀筠是齊府里頭唯一的女孩兒,從小生得可人卻是小心小膽,總是躲在姨娘身后,怯生生,難得大聲說句話,哥哥們見著便只知寵愛。齊天睿雖是個混世魔頭,不似天佑天悅那般心細,可這做二哥的卻會常在外頭弄了新鮮玩意兒來逗她玩兒。但凡逢著她隨姨娘回娘家,脫開了阮夫人的視線,齊天睿便會登門去央告了帶著她去市面上逛逛。最后一次是他被趕出門的前兩個月,正是上元燈節,當時小秀筠才將將五歲,騎在二哥哥脖子上看遍了金陵城的所有花燈,頭一次親手點了個小禮花,小臉映在五顏六色的火光里,圓圓的小嘟嘟臉笑得好是歡喜…… 時過境遷,彼時那小小的身子暖暖和和地依偎在他懷中,多少倚靠;誰曾想,十年后,竟是在這山林野地里守著她墮胎!怎能不恨?!只是今日之恨更添了痛,齊天睿緊緊握了拳:不找出那野男人來拆了他的骨頭,誓不為人??! “叔公!嬸婆!” 見何旭堯和鄒氏一前一后從房中出來,莞初趕緊迎了過去,“怎樣?” 何旭堯并未搭話,只走到桌旁落座,蘸了蘸墨,在攤開的紙張上落筆。鄒氏雙手握了莞初,又瞧了瞧她身后的齊天睿,招手示意他二人出來。 三人出到小院里,回頭又看了一眼掩得嚴嚴實實的門窗,鄒氏這才道,“孕相已是三月有余,那腹中的胎兒已然成型,這個時候兒若是下藥墮胎,實在是……” “什么??”齊天睿驚道,“三月有余??” “嬸婆,”莞初聞言也急得直握鄒氏的手,“確實么?” “嗯,我和你叔公都把了脈,絕不會錯?!?/br> “那,那又怎樣呢?”心底早就生出的不祥終像所有的厄運來臨之時一樣,更惡劣,更讓人猝不及防,莞初口中都有些打絆。 “唉,”老人嘆了口氣,“墮胎與分娩可不一樣,分娩是瓜熟蒂落,再弱小的女人,只要胎兒頭正,都能闖得過??蛇@墮胎,瓜是生的,莖蔓連著娘身最是牢固,胎兒成型已是條命,哪能那么容易從娘身上剝下來?藥似虎狼,就是生生扯下來的……” 嬸婆口中一個“疼”字也不見,莞初卻已是聽得兩腿打晃兒,心通通跳,跳得整個人都發虛險些站不住,好在身后的一只大手一把握了她,這才撐住。 “嬸婆,您是恐小妹受不得?”齊天睿問道。 “不是‘恐’她受不得,是她必定受不得!”鄒氏與他二人正色道,“三月之內還好說,三月以外,生打瓜藤,即便身子硬實、粗健的山野農婦也要丟了半條命,更況是這弱不禁風的千金小姐?你家小妹身子孱弱,氣虛血虧,天生不足。便是十月足胎也恐難產,更況是墮胎?” “嬸婆……”一番話聽得莞初也覺得氣虛血虧,卻不及扶在她肩頭的手,攥得已是鐵鉗一般依然沒有把握,知道他此刻驚得煩亂,莞初只得替他開口道,“那,那就沒旁的法子了么?” 聞言,鄒氏倒展了眉,看著眼前的小夫妻,“你二人是哥哥嫂子,這個主得做好,臉面再大如何大得過人命?萬不可盤算差了?!?/br> “嬸婆,若是……”齊天睿緊擰著眉,猶豫了一刻方道,“若是將養些日子呢?那之后,她可撐得?” 鄒氏撇了撇嘴,“大小姐是娘胎里帶來的不足,將養要耗時日,待個一年半載許是見效,如何等得?” “這……”齊天睿啞了口,莞初握了他的手從她肩上拿下來,回頭看著他輕聲道,“你先莫急,先接她回我娘家,咱們再做計較?!?/br> 齊天睿抬起頭,眉頭擰成疙瘩半分不得開解,一時眼前空,竟是有種西北荒野之中求生不能的無力…… 幾個人正是無言,何旭堯從房中出來,對齊天睿言道,“這是方子,今兒回去就煎給她吃。安胎要緊?!?/br> “安胎?”齊天??粗种械姆阶与y以置信。 “脈象細弱,胎氣不穩?!崩舷壬Z聲平和,面上顏色卻是十分沉肅,“若不好生將養,恐做成死胎,性命堪憂?!?/br> 他像是沒聽懂,薄薄的紙張在攤開的手中被山風吹得起起伏伏…… 莞初輕輕從他手中接過來放入袖中,“多謝叔公,我們記下了?!?/br> 目光遠遠落在矮矮的山脊,云壓得更底,將天色擠成一條綿緩的曲線不見半分棱角,齊天睿慢慢舒開眉,長長吁了口氣,回頭看著茅屋那厚厚的氈簾,口中喃喃道,“如今,她不得不見我了吧?” 莞初聞言只覺無奈,原想著待斷了那孽緣、秀筠一身輕的時候再見哥哥,那時有多少委屈多少苦便都放得下,他惱也好、訓也罷,都是輕的??扇缃?,原先所有的計較與準備都被這“三月有余”擊了個粉碎,這往后,不論如何都是長遠的計較,怎能不見…… “走?!?/br> 齊天睿輕聲一個字先行一步,莞初趕緊跟了。 …… 一行人從山上下來回到粼里鎮上已是暮昏時候,天陰了下來,厚厚壓了一天的云,風涼颼颼的,夾了雨滴的腥味。街上無甚行人,車馬行色匆匆。 寧府趕著為這出游歸來的人預備了熱熱的茶飯,卻不想一個個都沉著臉,莫說是歡歡喜喜地一道廳上說說話,便是聚在桌前用完這頓飯都不能夠。寧夫人覺得蹊蹺想問,寧老爺卻擺擺手,他們回家來就是要個便宜,何必多嘴。寧夫人想想也罷了,只吩咐下人都送到小姐繡樓去。 已是三個多月的身孕,按著秀筠這瘦弱的身子,孕肚顯懷就是這幾日的事,莞初再不敢讓寧府的人往跟前兒來,一應支應都是巧菱和艾葉兒,茶飯都是親自接了送到繡床邊。 這一日,幾個人都不曾正經用過吃食,秀筠更是面若死灰、一言不發,嘴都不肯張。如今她的心里怕是在念那不知所蹤的男人,莞初自是體諒,只是她不吃飯如何吃藥?這樣憂思,傷的不單是自己還有腹中胎兒。 無奈,莞初只好把簾子打起。 簾子外的桌旁端坐著一樣一臉疲憊的人,一盞茶,紋絲不動。哥哥的就坐在廳中,目光看過來,秀筠就低頭。今日在山中,見齊天睿走進房中,秀筠木呆呆的,像是不認得他,待到他坐到了身旁,一個字未言,她便再屏不住,原先在莞初面前的冷淡此時都徹底崩塌,扭頭向里直哭了個肝腸寸斷…… 原以為這哥哥會帶著昨日那般的惱怒,總要呵斥幾句,誰曾想齊天睿從始至終不曾吐出一個字,只等秀筠哭沒了氣,方輕輕拍她的背,啞聲道,“莫怕,有哥呢?!?/br> 莞初當時聽得也是眼淚汪汪,有這一句便是天塌下來又有何懼?那個時候方知道這哥哥的分量。此刻只能再借他的力,果然,看著他,秀筠慢慢張開口。 吃也罷,塞也好,總算把一小粥送了進去。莞初出來又吩咐艾葉兒和巧菱兩個去煎藥,千叮萬囑不可有旁人在,藥渣子都要小心包好帶回來。待都安頓好,方來到齊天睿身旁,原是想安頓他往睿祺那廂去住,卻不料他站起身拉了她就往樓下去。 寧府里已是不剩什么下人,用過晚飯一關園子門,到處都不見人影,靜悄悄的。兩人下了樓,這回不用往書架子后頭去,齊天睿來到南窗下的暖炕仰身就躺了下去。暖炕沒有生火,墊褥倒是在這窗根兒下曬的暖暖和和的,莞初俯身幫他褪下靴子,腿平展展地放好。 “去給你把茶飯端來么?” 齊天睿沒吱聲,伸手把她拽到身旁。他躺著,她坐著,手依舊在她身上,兩人卻都不覺,就這么在昏暗的燭光里坐了好半天。 “你心里……有主意了么?”莞初輕聲開口問。 他的目光不知看向哪里,那雙迷離醉眼此刻輕攏著燭光,略略瞇著,深不見底,半晌方啞聲道,“你說呢?” “我也不敢說……全聽相公的?!?/br> 她應得乖乖的,好是順從的小模樣,他聞言背在燭影里嘴角不易察覺地一彎……“我想著以眼下這情形,只能有兩個法子?!?/br> “哪兩個?” “一,找到那個男人,助他們成就夫妻?!?/br> “不行?!痹捯粑绰?,她便輕輕搖搖頭。 “哦?”他似是驚訝,“這是為何?他二人既是茍合必有情意,成就一雙有情人豈非好事?” “既說得茍合,這情意么……也便不覺怎樣了?!毙÷晝狠p柔柔的,一時出了口,方覺自己尷尬,候了一刻不聞他再問,只覺那目光落在她臉上,淡淡的,卻讓人有些招架不得,莞初輕輕咬了咬唇,“……許是曾有情意,可那男人分明心里更顧著自己,并不念她,還說得什么情意?一旦有難,不可共當,怎可倚賴終身?”一番話說完不見應,看了他一眼,小聲又道,“……不能把大meimei托付給他,相公,你說是不是?” 他安靜地瞧著,丫頭語氣淡得連那泛著薄薄粉暈的小臉都覺清冷,一點心思小心翼翼地曝在他眼前,這才覺出手中還握著她,拇指輕輕摩挲那細嫩的手背,“是?!?/br> 他這么便宜就應允下來,莞初微微怔了一下,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他,將將攫緊的心悄悄放開來…… “第二個法子么,”他繼續緩聲道,“讓她悄悄生下來,日后把那孽種尋個妥當的去處遠遠送走,徹底了斷!” 這一回他說罷半晌,她都沒吭聲,燭光里靜靜地坐著,看著他的手輕輕撫著她,抿著唇,小渦兒圓圓的,像是等著他更說妥貼,又像是……有些賭氣。 “怎樣???問你話呢?!?/br> 他的語聲不大,似是果然在商量,莞初猶豫了一下又搖搖頭。 他見狀一挑眉,“怎的?又不行?” “我……我不知道。聽著像是極妥當,可這般斬斷骨rou的法子究竟如何行得通……” “斬斷骨rou?那是個本不該生的孽種,還要留下不成?” 他語聲提高更覺沉重,莞初輕輕蹙了蹙眉,抬頭,與他四目相對,近近的,映著燭光將那淺淺水光的眸底都呈在他眼中,輕聲道,“是不該生,可既然生了,就是她的骨rou。兩月墮胎,痛,卻還能忍;可十月懷胎,母子怎忍分離?若是我,我必忍不得,是生是死,總歸……要跟孩子一道。我嫁過來時候短,于大meimei不敢說十分懂得,卻也知道一個庶出讓她從小到大背得多少辛苦,如今,自己的骨rou又是孽緣私生、寄人籬下,不知這一輩子,她該如何心安?往后每一日每一夜的煎熬,又有誰能寬解得了?能撐得多久……” 齊天睿聞言未開口,長長嘆了口氣,傷痛的手指在眉頭擰了又擰方啞聲道,“秀筠心思太重,撐不得多久……可若留下,怎么養?” “相公你是孩子的親娘舅,自是有辦法養他?!?/br> 這一句她應得好及時,小渦兒竟是彎彎地含了笑,齊天睿瞪了她一眼,“你少給我灌迷昏湯!”說罷又輕輕點了點頭,似自語道,“既然養,就得養得堂堂正正,單作娘舅怕是不足夠?!?/br> “嗯?”莞初一愣。 “只能當爹了?!?/br> ☆、第49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