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對于平安在御膳房也有相熟的人,他倒是不覺得奇怪。反正平安不管做什么事情,有泰都不會覺得奇怪就是了。 平安抬手敲了他一下,“自然是給了錢的。這四個紅薯,花了我一百文?!?/br> 有泰睜大了眼睛,嘖嘖贊嘆片刻,又皺眉道,“你也忒舍得了些,難道就不想著攢些錢嗎?” “攢錢做什么?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光是份例的飯菜,我可不愿意吃?!睕]錯,自從想通了之后,平安又開始挑剔飯菜了。但是他現在也是今非昔比,就算只是個小太監,也有人愿意給他走路子,所以肯花錢,就能弄到好吃的。 但如今平安反而不再追求大魚大rou了——也算是過了幾年好日子,不管是身體還是精神上,都不會像剛剛穿來那樣,聞著rou味就開始流口水。況且那些東西太打眼了。反倒像現在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候,弄些可以在火里烤著吃的東西,熱乎乎的吃到肚子里,一晚上都舒坦得很。 有泰還想分辨,“可若是手里沒有銀子,若有個什么萬一,要用錢的時候怎么辦?” “怎么辦呢?”平安調侃他,“你的銀子借我不?” “借你當然沒問題,只是我的銀子都送回家了,余下也沒有多少?!庇刑┯行项^,“要不這紅薯你退回去吧!” 平安白了他一眼。弄來容易,這還有退回去的? 他用棍子扒開灶里的灰,將四個紅薯都埋進去,然后才笑瞇瞇的說,“晚啦!” 大概是想到一只紅薯花了二十五文錢,后來平安讓有泰吃的時候,有泰都猶猶豫豫不敢動口。平安只得道,“錢都花了,你若是不吃,豈不是更浪費?” 他萬萬沒想到,有泰吃完了之后,摸出一個隨身的小布包,解開從里頭數了五十文錢遞給他,“一人吃了兩個。這個給你??偛荒芙心阋灰粋€人花錢?!?/br> 平安到這會兒才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以前對他來說,有泰就是個伴兒,讓他在這混堂司的日子沒有那么難過。但是說真的,就像有泰一直掛在嘴上的那句話一樣,“你跟我們是不一樣的”,平安自己也覺得他跟這里的所有人都是不一樣的。 所以有泰對他好,他就受著,知道有泰是趙璨的眼線,他也不生氣,反正不管怎樣好像都影響不到他,因為根本不傷筋動骨。 甚至有時候,平安覺得有泰的實誠固然很好,但也容易變成不知變通和傻里傻氣,讓他覺得十分麻煩。 直到現在,盯著有泰手里的銅板,平安心中才陡然生出一股不知道該如何描述的滋味兒。他覺得自己到這一刻才終于認識了有泰這個人。 他的確很普通,沒有聰明才智,沒有遠見卓識,他能看到的只有眼前這一畝三分地,每天兢兢業業,為一些平安根本不在意的事情cao碎了心……可這樣一個人,也有他的閃光之處。 每個人活在世界上,都有他的用處。平安又想到了這句話。 他深吸了一口氣,伸手接過了有泰手里的銅板,“你這么說,那我就不客氣了?;仡^讓他給我弄一塊rou,咱們晚上自己烤著吃?!?/br> “還是不要了!”有泰臉色發白。四個紅薯就一百文,一塊rou要多少錢??? 平安見狀,終于哈哈大笑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外頭有了響動聲,似乎是有人過來取水了。平安和有泰并沒有在意,因為他們只負責燒火,取水的另有他人。但是那邊很快就喧鬧起來,而且動靜越來越大。 “怎么回事?”平安跟有泰面面相覷,有泰轉頭看了一眼燒得正旺的灶,“要出去看看嗎?” 平安皺眉,“不太好吧?”宮里最要緊的就是少看少聽少知道,然后就安全了。況且在混堂司,還能有什么大事? “可是鬧得很厲害?!庇刑┱f。 平安側耳聽了聽,也覺得動靜越來越大。畢竟是在混堂司,萬一真的鬧大了,也不大好看。想了想,便點頭道,“那就去看看?!?/br> 兩人出了門,沿著廊下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那邊是給主子們燒水的地方。不過說是主子,但也不過是低位嬪妃們合用的鍋爐。真正在宮里有地位的貴人們,是有自己專門的取水處的,伺候的人都得小心著,不會發生爭執。 快要走到地方時,平安就已經聽見了人說話的聲音。既然這邊能聽見,平安索性站住了腳,不再繼續往前。 有泰轉頭疑惑的看著他,“咱們不過去嗎?” “先聽聽情況?!逼桨驳?。幫忙也要看值不值得幫,能不能夠幫,盲目的跑過去加入,只不過是多了個添菜的。 有泰點點頭。兩人站在回廊里聽了一會兒,便將事情聽得差不離了。 原來還是宮妃爭寵這回事。 好像是一位美人宮里先要了熱水,結果另一位才人也來了,還非要先提走美人的熱水。這下可就惹惱了先來的人。且不說美人位分在才人之上,就是論先來后到,也沒有讓人的道理。 結果才人宮里的人也有道理:我們小主今夜剛剛侍寢,自然要沐浴一番。主子伺候皇上辛苦,難不成用熱水還要等著? 其實能等多久?打一桶水的功夫罷了。但是平安已經聽出來了,兩方的目的顯然都不在這桶水上面。 無非是才人得了寵,想要將美人踩下去罷了。宮人的態度,就代表了主子的態度,哪怕這只是兩個粗使宮女。下人如此張揚跋扈,想來那位才人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平安本來不愿意插手這樣的是非。畢竟不是什么大事,爭執一番也就罷了。 誰知就在這時候,那邊竟然動起手來了。今夜下著大雨,院子里都積了水,也不知是哪一個倒霉,被人直接推進了水里,渾身都打濕了。這倒霉的自然不肯善罷甘休,自然也要動手。其他人反應過來,自然要把人拉開,結果卷進去的人反而越來越多。 然后最要命的來了,不知道是誰忙亂之中打翻了那桶熱水。那可是guntang的熱水,要提回去宮里兌冷水才能用的!就這么打翻,正好潑在了另一個人身上,然后尖銳的慘叫聲就響起來了。 眾人這才意識到場面失控,連忙都閃開來,只留下那個被燙著的倒霉鬼在地上打滾。 剛剛抬腿準備過去拉架的平安:“……”這世界變化太快,他剛剛有點兒沒看清。 不過眼看那邊的人已經冷靜下來了,接下來自然是處理殘局,他們去不去都沒所謂。平安便拉拉有泰,“算了,我們回去吧?!?/br> 既然事情已經這樣,平安也就沒有再放在心上,畢竟事情跟自己沒有關系。 轉天倒是聽說,燙傷的倒霉鬼是才人宮里的,臨走前還揚言要大家都好看。不過混堂司的人八卦了一陣兒,也就拋諸腦后了。一樣都是在宮里伺候人,難道跟著才人的粗使宮女,就比混堂司燒水的高貴多少了? 結果過了兩日,平安和有泰卻被何太監給叫了去,問清兩人是那一夜當差的之后,便讓他們跟著自己走。 “這是要做什么去?”平安問。 何太監瞥了他一眼,“楊才人宮里的宮女在這里受了傷,告到了陛下跟前,陛下讓內侍省來查此事。你們既然那夜當值,也聽見了動靜,自然有人要問話?!?/br> 平安眉頭皺了皺。 說起這內侍省,他屁股上的傷明明好了,卻似乎還隱隱作痛。平安總算知道宮里為什么這么多刑罰了。為了震懾。即便你能熬過去,以后再想起這件事來,也是心有余悸。像他,三十板子只打了一半,似乎對方還手下留情了,現在想起內侍省都還覺得不自在呢。 而且那天的事,按理說應該是很分明的,只要問一問就清楚了,為什么會連他們這些不在場的人都叫過去? 總覺得十分怪異。 內侍省執掌宮中刑罰,按理說是在諸司之上的。但這個衙門是從前朝繼承來的。大楚開國后置二十四衙門,司禮監也有管轄提督諸司的職能之后,內侍省的地位就變得十分微妙了。 尤其是經過了這百多年的發展,司禮監的權力越來越大,眼看已經把手伸到內侍省,奪走了不少權力,讓內侍省更多的變成了單純的“執法部門”。 至少在皇帝眼里是如此。有什么事情要辦,會囑咐司禮監的人。要處罰什么人了,才想起內侍省來。甚至許多是要司禮監查過,定罪之后,才會把人移交到內侍省。 怎么這一次,竟是內侍省的人來調查呢? 無論平安心中怎么想,還是老老實實跟在何太監身后,前往內侍省。他們到的時候,這里已經有好幾個人了。平安和有泰對視了一眼,找了個角落的地方站著。 平安本來想過要不要囑咐一下有泰,就說兩人沒聽見動靜,也沒有出去過。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是轉念想想,人家是專業的,就算審訊手段比不上后世,應該也能看出來真假。有泰那點兒道行,還不夠人家三句話的。也就不多這個嘴了。 所以問道他時,他也老老實實的說了,本來打算去幫幫忙,但是還沒走過去,就出事了。于是他們就回去了。 “你聽見出事了,反而回去了?”問話的人似笑非笑的看著平安。 平安道,“出事后那邊的喧嘩聲便沒了,想來是都知道厲害,不敢再鬧。既然不需要幫忙,自然不必再去?!?/br> 那人點點頭,銳利的視線繞著平安來回打量。平安覺得他的眼神讓自己很不舒服,好像再打量罪犯或者什么垃圾似的,一副“你做的事我已經知道了”的高高在上的樣子。 而且好像還在琢磨著要怎么折磨自己效果更好。 這讓他不寒而栗。 平安忍著才沒開口問為什么還不讓自己走。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因為有人拿了一張紙過來,想來是有泰的供詞。對面的人接過來看了看,抬頭輕蔑的看向平安,“你們中途停下來了,為什么?” “自然要先看看形勢。若是沒有必要,自然便不必過去了?!逼桨驳?。 “倒是謹慎?!蹦侨肃托α艘宦?。 平安覺得他的聲音似乎都帶著一股子陰冷。這個人真是太符合他從前看過的小說電視里那種精通所有刑訊手段、手段狠辣心理陰暗、覺得人人都有罪的變態形象了。 好在對方沒有再說什么,示意他可以離開了。從房間里走出來,平安才發現自己竟然出了一身的汗。那個人給他帶來打理竟然那么大! 平安有些畏懼,又有些隱隱的興奮。 他從前不知道多少次看到過,不少太監因為生理上的不健全,所以漸漸變得心理陰暗以折磨人為樂。似乎許多小說里都會有這么一個人。但是平安從穿越過來之后,遇到的大部分人看上去都挺正常的。他本來還以為故事都是杜撰的,皇宮也沒有那么黑暗血腥。 現在想來,只是自己還從沒有接觸過。 也是他運氣真好,之前不管在哪里,似乎都沒有跟這些陰暗面接觸過,然后就直接爬到了很高的位置上。到了那個地步,通常都是被人捧著,自然也不會有人不長眼去招惹他,這些陰暗面,便更沒機會看到了。若是他在司禮監隨堂太監這位置上多待一段時間,倒也有可能從司禮監和內侍省的爭斗中窺出幾分端倪。 奈何陰差陽錯,到了今日才終于見到。 畏懼是因為平安從沒有跟這種人打過交道,他也不知道自己若是跟對方正面交鋒,有幾成的可能勝出。興奮是平安終于可以肯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的確是對的。 太監畢竟跟普通人不同。就算他之前看到的大部分人都表現正常,但畸形就是畸形,會催生出更多陰暗的東西來。 誠然,就算是普通人里,也會存在這樣的變態。但普通人若是變成這個樣子,是絕對不能被周圍的人容忍接納的,然而在宮中,這種人卻正大光明的存在著,成為皇帝手中折磨人的一樣工具。 平安總覺得,這件事還不算完。 從內侍省出來,平安發現有泰正站在門口跟人說話。那人一身青袍,眼含笑意,面容和善。見平安走出來,朝他點點頭,便轉身進了內侍省。 平安問有泰,“那是誰?” “不知道?!庇刑┱f,“他見我站在這里,問我是不是要找人,應該是內侍省的人吧?” 平安若有所思的回頭看了一眼,但對方已經走入院子里,看不見了。他轉過頭朝有泰一笑,“咱們先回去吧?!焙翁O領著他們過來,沒有留下,立刻就走了。所以這會兒兩人也要自己回去。 這件事對平安來說,只是個幾乎沒什么影響的插曲,然而他卻不知,這會兒內侍省中,正有人在談論他。 青袍人問剛剛審問平安的人,“陳瑞,你見過他了,如何?” 陳瑞陰測測的一笑,臉上露出幾分不屑,顯然并未將平安看在眼里,“朱大人放心,誤不了您的事。那小子也算是不錯了,小心謹慎,可惜……到底年輕了些?!?/br> “哦?看來你已經有辦法了?”被稱為朱大人的青袍人含笑問。 陳瑞點頭,“請大人放心?!?/br> 這位朱誠朱大人,就是內侍省的兩位內常侍之一,為內侍監的副官。 內侍省最風光的時候,正職為內侍監,除此之外還有少監兩人,內常侍五人,余下各種屬官無數,掌傳召承旨、宮門禁令、禮儀諸樂、內庫出納乃至帝王的飲食起居……總之如今二十四衙門,其實相當于是將當初的內侍省給拆分開來,別置諸司。 最初的時候,保留內侍省,是為了提督個衙門,免得大家各自為政。但后來司禮監得到皇帝信任,手中的權力便順理成章的擴大,到最后統領諸司的反而是他們,內侍省除了掛個名,沒有任何實權。 好比新進宮的小太監,其實應該是內侍省統一選入,然后安排去處,然而司禮監那邊的人,卻素來都是自己去選,內侍省無權過問。更有甚者,內侍省這邊發現了什么好苗子,還不等培養,就被召入了內書堂。等再出來,那就是司禮監的人了。 暗地里的爭權奪利進行了多年,內侍省幾乎一直被壓著打。到如今,連人員都精簡了許多,內侍監以下只有兩位內常侍為副,屬官也減少到了七八名。 “祖上曾經闊過”,內侍省的人又如何會甘心就此沉寂?司禮監自成一脈,對他們進行排擠,若想要恢復往日榮光,就只有將司禮監踩下去,讓皇帝知道,內侍省這個傳承了好幾個朝代的衙門,才是最忠心也最能干的。 但是要將司禮監打壓下去,談何容易?在朱誠出現之前,內侍省在司禮監手中,根本絲毫沒有還手之力。 朱誠是如今的內侍監朱老大人的侄兒,親不親外人說不清楚,總之憑了這一份關系,他一進宮就是在內侍省。 前朝畢竟才過去一百年,而大楚立國時用的就是前朝宮城,連里頭的太監宮女也留下了不少。所以許多關于內侍省如何榮耀的傳言,至今都還被宮人們口耳相傳。 朱誠很小就進了宮,一直在內侍省當差,是聽著這些傳聞長大的,自然也一心要將內侍省發揚光大,重現昔日盛景。 他自己也有能耐,又有朱老大人扶持,十來年的時間,也坐到了內常侍的位置上。朱老大人年紀大了不管是,內侍省的事,便是他一手把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