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鴻賓在簾外立定了,望過去,柳先生的側影很薄,教她看不分明。 五年前的怒氣早已消弭,在得知公主未死的時候,她看著這個男人一滴眼淚也不曾掉,面無表情地坐在奉明殿最高的位置上,一日一日、一步一步,拖著日漸衰弱的病體,冷靜地帶領這個沒有了公主的徐國一直走到了今天。她曾見他在朝堂上眉頭也不眨一下就處死了十余個反對新法的大貴族,也曾見他在后院里和小王孫玩迷藏,他將半個身子都藏在了荷花池里,拿大片荷葉遮著頭,在小王孫找過來時不斷朝她打著眼色…… 鴻賓愈是接近他,便愈是看不懂他。鴻賓不知道公主過去是否曾看懂過他,畢竟隔著一層障眼的霧,男人已經是如此地讓人著迷了。 “我要帶阿肇去一趟東境?!绷睒虻?,“公主已找到了?!?/br> 鴻賓震驚地捂住了嘴,眸中剎那便涌出了淚來。 簾影婆娑,柳先生的聲音里仿佛帶著笑:“得了這個消息,我想著當先要告訴姑娘?!?/br> 五年半,說來也不是很長的時間。阿肇雖然每一日都在長大,可怎么看也還是那個圓滾滾傻兮兮的模樣,好像永遠可以賴在自己膝邊撒嬌一樣。 五年半,他不曾有一刻放松過對她的尋找??墒菍ν馊砸龀鲆桓惫魃铋|養病的模樣,還要應對徐國人上上下下的猜忌疑慮,乃至于齊國明里暗里的挑撥離間…… 這一刻,他好像真的輕松了很多。雖然這五年里生出的白發不會一夕消失,胸腔里的病痛也從未止息,但這一刻,他終于清楚地看見了自己要去的方向。 *** 三月初三,虎牙山下。 正是明媚動人天氣,山間風濤陣陣拂過平疇新綠的麥苗,拂過屋前新曬的藥材,輕飄飄撩起了門前的一串紅紙折成的風鈴,鈴鐺叮叮當當地響了起來,便好似飛了漫天的紅絮。 從那向陽的房間里,傳出來吱吱嘎嘎的機杼聲。 “姑娘還在做工哪?”喜娘看了一眼織機道,“我還記得姑娘剛來咱們村的時候,擺不好這機子,十指被梭子扎得都是血喲……如今可好了,姑娘蘭心蕙質,織的布那是村上最快最好的了!也不知楊大郎是攢了什么福氣……” “大郎一家救了我的性命,又收留我這些年,我只是為他們織了些布貼補家用,遠不夠的?!迸哟驍嗔怂泥┼┎恍?。 五年多隱姓埋名藏跡山野的日子已將她眸中過于銳利的冷光磨折了許多,如今的徐斂眉看起來好像只是個淡淡的影子,風一吹就會化散掉了。楊家村的人都喜歡她,因為她勤快、聰敏、落落大方;可也都害怕她,因為她看起來很有些孤高,好像這世上已沒有任何事情能讓她快活了一般。 前些日子,楊大郎終于鼓起勇氣跟她提了親。她起初是愕然的,旋而想到自己這五年住在楊家委實叨擾,便提出要搬出去??;楊大郎卻急了,說自己是真心想娶她,不是為了同她賣什么恩情,他愿意一輩子供著她,只要她不嫌棄…… 憨頭憨腦的男人,不俊,力氣倒是很大,卻不敢來抓她的手,只是傻愣愣地杵在門口不讓她走。 她嘆口氣,“我今年已將三十歲了,早已嫁過人的,還有個孩子?!?/br> 楊大郎呆住,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道:“這個,這個我也看得出來——啊呸,不是,我是說,我知道了,沒有關系——我不在意!我是真心的,梅姑娘,我是真心的!”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 真心、真心,這話她聽了太多次,從不同的男人口中說出來,都是一樣的*的滋味。他們根本就不了解她,只是看見了她溫柔美麗的一面,便說自己對她全然是真心的,轉過臉去,他們便會背叛她了。 只有一個男人,從不對她道真心,以至于當他背叛了她,她連一句指摘的話都沒有立場說。 五年間她斷斷續續聽聞那個男人如今已掌理了徐國國政,新法大行,徐國仍舊擴張無止,隱然有一統天下之勢。在這齊國與徐國交界處的窮鄉僻壤,她也聽不到更多關于他的消息,反而每日里只看見齊國的災民都往徐國涌去。她想,他是真的要成功了;不知到了何時,他會把徐國的國號也改了呢? 還有……還有那個孩子。 他當初那么想要的孩子,她留給了他,會被他養成什么模樣? 心脈像是與一個隱秘的地方脆弱相連,每次想起那個人和孩子,就會悄悄地痛一下,再歸于尋常。 她便是那樣笑了一下,然后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聽你的?!?/br> 楊大郎得了這句類似允諾的話,歡天喜地地走了,根本沒有去揣摩這話里的深意。倒是他母親聽了他的轉述,回頭來找徐斂眉,憂心忡忡地道:“姑娘不必為了報恩,就把自己搭給我家那個傻子……我雖然想要孫子,可也不愿勉強姑娘……” 這老婦是精明的,一眼就看出徐斂眉絕非她家大郎可以降服的人物;且在聽聞她已嫁過人后,眼光里便帶了些嫌棄的意味??尚鞌棵紖s也很累了,她沒有力氣再同這些人周旋,她寧愿永遠一個人縮在自己的小屋里,于是她道:“那便算了,但聽大娘吩咐吧?!?/br> 結果卻是楊大郎和他母親結結實實地吵了一架,最后,婚期敲定在三月初六。 喜娘待她從織機上下來,便一件件給她試著嫁衣。已出嫁六次的她過去卻從未穿過這么……粗制濫造的喜服,一件件認真看了下來,并不介意,卻還有些想笑。 待喜娘走后,徐斂眉將嫁衣收好,又擺弄了一會兒繡花的繃架,低頭看見自己手指間厚厚的繭,那種粗糙感覺,同練劍的繭是不一樣的。 其實便在這山野里做個不問世事的農婦又何如?恩恩怨怨的債都已結清了,她送了那人整個天下,甚至都不再求他愛自己。 她再不欠他什么了。 而如果,不是他的話……嫁給誰,似乎都無所謂了。 畢竟她這一生,只勇敢了那么一次,就將所有的力氣都用盡了。 門口的風鈴輕輕地響了一下—— “誰?”她倉促放下手中東西,卻被繃架上斜插的繡花針刺破了指尖,鮮血細微地涌出來。她下意識吮住,抬眼看了過去。 卻沒有人。 *** 三月初六。 楊家村從村頭到村尾擺上了流水席。自東澤國覆滅以來,久不見這樣的好天氣,久不見這樣闊綽的喜事。村里的婦人姑娘們搡在楊大郎家里屋和外屋中間的那條過道上,待新娘子出來之后著力地去看,好像能看見她笑了。梅姑娘是不常笑的,但今日她卻笑了,很溫和,眼角往上微微勾起,是一種沉著的幽麗。 楊大郎從外頭被人推了進來,不斷朝四周賓客作揖,笑得連眉眼都瞧不見。然后新娘也被人推了上前,兩人險些撞在一處,引得眾人哄堂大笑。新娘的臉上仿佛泛著慘白的紅暈。 楊大郎將紅綢一扯,抓牢了自己的新娘,帶著她慢悠悠走到了堂上。喜娘們在一旁湊著趣要他說些吉利話才肯放他們拜天地,鬧得楊大郎滿臉漲紅,卻反而去問徐斂眉:“你——你開心么?” 喜娘叫起來:“哎喲不可以,不可以跟新娘子說話的喲!來來來,茶呢!” 有人便端了茶上來,人群努力地壓住了聲息,等著新人向祖宗牌位敬茶。楊家老婦坐在那牌位之旁,一言不發地看著。 徐斂眉抬起眼,那堂上奉的是齊國人信的神,底下排開楊家的列祖列宗,并楊大郎早去的父親。 對著那陌生的神位,她有些怔忡,竟爾跪不下去。 滿天滿地的紅,快活的,熱鬧的,所有人都在笑,就算這一刻大家都安靜著,她也能感覺到空氣都在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