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他一怔,“徐夫人?”他過去從未曾聽說過。 “我父君繼位的時候她已經死了,所以她算不上徐夫人?!毙鞌棵嫉氐?,“我夢見我們一家人在鳴霜苑里游憩,我母妃懷了身子,父君便小心地呵護著她……”她抬起頭來,沒有嘆氣,就讓話語突兀地斷在了這里。 他道:“殿下還有弟妹的么?” “沒有?!彼f,“那一年恰遇上莒國來襲,父君在戰斗中受了重傷、雙腿殘廢,母妃受驚之下便小產了。從那之后,母妃便再不能懷娠了?!?/br> 柳斜橋沉默下來,走到她身邊,想了很久,卻是把她昨晚說過的話原封不動還給了她:“我不知如何安慰您,但若我說,我的父母家族都已經一個不剩了,您會不會好受一些?” 聞言,她竟爾笑出了聲。轉過頭看他,眼眸中煙波流轉,“這還是你第一次同我說起你的家人?!?/br> 他道:“日子過去太久,我也很少會想起他們了?!?/br> 她靜了片刻,才道:“莒國攻徐,那都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才五歲??晌铱傆浀媚敲辞宄?,好像一切都發生在昨天一樣?!?/br> 莒國攻徐,那是件當時人都不曾注意過的事情;但后來徐公甫一繼位便滅了莒國,轟動天下,眾人也才記起原來更久以前還有過這樣一樁恥辱。 總是要在強大起來以后,才有資格讓人記住自己。人如是,國家也如是。 夢里的那個小女孩如今已長大了,她已知道了父母親的笑聲里,并不全是那些輕松愉快的事情。 柳斜橋將挪出洞來的小兔子抱到了腿上,“不論如何,您還有徐公和世子,還有徐國百姓?!?/br> 她低垂著眼也看著那只小兔子,半晌,才道:“哪知到了此處,卻只能同先生相依為命了?!?/br> 他微微一笑,“承蒙殿下關照?!?/br> 聞言,她也淺淺地笑了起來。 *** 援兵不來,追兵也不來,洞中的日月就仿佛凝固了一般。徐斂眉倒是毫不著急,還自到谷中獵野味去。柳斜橋也出門去,找來了一些干燥的木柴收好,還搬進來幾塊平整石頭。又將兩人兩套范軍的甲衣拿去溪澗里洗了洗,裁出鎧甲下的布料,和著干草塞成了一張床褥子。 兩個人就這樣各自忙碌了一整天,到傍晚時分在洞口相聚時,心頭竟生出歸家一般的錯覺。 她看著柳斜橋堆出來的褥子,擰著眉毛道:“這……這有些小?!?/br> “那就是給您做的?!绷睒蛞贿吳謇碇龓淼囊半u一邊道。 “那你呢?”她在洞中轉了轉,“你睡哪兒?” 他不答,反而將那野雞提起來,又看了看道:“這是雪地里凍死的?” “啊,”她躲開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笑了笑,“可不是么,大雪天的,難道還有活蹦的野雞不成?” 他盯著她的側臉,像是很嚴肅,其實心里早已想笑?!澳酪半u很難烹調的么?” “我知道?!彼龑χ撬菩Ψ切Φ纳袂?,沒來由地氣短,索性一把將他手中什物奪了過去,“——我這就去給它拔毛?!?/br> 說著她便提著野雞要往外走去,他卻忽然從后頭伸過來雙臂,她驚得僵住—— 他輕輕巧巧將她的東西奪下,漫不經心地道:“天底下哪有讓堂堂公主殿下打下手的道理?!?/br> 那懷抱旋即就松開了,她的一顆突然躍起的心又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 兩人吃過了烤野雞做的晚飯,月亮已掛在中天,夜的山谷里寂靜一片,只有這一個小小洞xue里散發出輕柔的暖意。 小兔子倚靠在徐斂眉的懷里,傷腿蜷了起來,歪著小腦袋睡得正香。徐斂眉一手護著它,一手拿起一截頂端燒焦的干柴在砂石地面上畫了起來,時而停下來陷入沉思。柳斜橋看過去,卻是許多他看不懂的線條,像是國境山川的輿地圖,卻又比輿地圖多了一些東西。 “這是什么?”他問道。 她看他一眼,“這是沙盤?!?/br> 他怔住,“沙盤?” “是啊?!彼硞€地方點了點,“看,這是繇都。駐地離繇都最近的騎兵是臨涼騎,在繇都與臨涼郡的交界處。昨日范侯為了對付我,將騎兵都調出來了,可見臨涼郡對此早有準備。這樣的時刻,范侯不可能不提防著西涼,所以勢必還要從別處調兵排布在與西涼交界的一線上?!?/br> 不知不覺,她將自己方才正在思索著的問題都自問自答了出來,偶或往那個只有她自己才看得懂的“沙盤”上添些東西,話音漸低,目光漸深。他聽得似懂非懂,心里卻被她那自信滿滿的模樣勾起了一簇細小的火苗,他抑住它,認真地、不動聲色地,帶上寡淡的一副神情。 她忽而停下來,看他一眼,心上難得地有了些羞赧,“獻丑了。這是我……從小愛玩的……游戲?!?/br> 游戲?他不禁失笑,“原來殿下小時候便是心懷天下了?!?/br> 她靜靜地看著他的笑,雖然明知道找不見他這笑容的底細,卻還是為之心動神馳,于此,她竟無計可施。 柳斜橋又道:“可惜在下沒有世子那樣的謀略,能同殿下一起縱橫這沙盤?!?/br> 她看著他那微露出寂寞似的表情,心頭像被什么拉扯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她一手撐在地上朝他靠近過去,仰著頭去諦視他的臉。他沒有后退,眼睫輕輕地眨了一下,像是蝴蝶扇動了一下翅膀,而后那清亮的泛著漣漪的眼眸便凝住了她。 徐斂眉抿了抿唇,“先生何須要那樣的謀略,先生已然是最好的了?!?/br> 她沉靜的目光中帶著幾分鄭重,他卻好像全無所覺,默了片刻,聲音清冷下來,“您對范將軍也會說這樣的話么?” “什么?”她的瞳孔微微放大了,像是驚訝,旋即又回縮,像是冷酷的思量。 他慢慢地道:“您明明知道,這樣的話會讓人誤會?!?/br> 方才心底浮現的片刻溫存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她冷冷地道:“我從不說假話?!?/br> 他背轉身去,向火堆里添了一根干柴,聲音在火光里有些飄忽:“在下問的不是真假。在下曾說過,范將軍對您,是一往情深的?!?/br> 她的臉色變了幾變。連日以來的忙碌讓她沒有余暇去想范瓚,此刻被他提起,她才驚覺那個人已經成了一個令她羞恥的禁忌—— 范瓚是她曾嫁過的男人中,看起來,最接近于愛她的那一個;可也是她曾嫁過的男人中,最接近于殺了她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