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但袁定義當好消息聽,差一點要鼓掌,“我早說她福大命大,去年去山上蹦極,就她有膽往下跳……” 一通胡扯,完全沒邏輯。 陸慎拍他肩膀,鼓勵他繼續努力,回頭就把施鐘南叫出會議室,康榕跟上來說:“施醫生,長海給你一份特別offer,你考慮看看?!?/br> “哎?事先聲明,犯法的事情我不做?!?/br> 但原來是去海島休假,當然,他還得做本職。 小島僅十四英畝,但設施齊全,度假山莊經多年修繕,仍然與房主不斷變換的喜好保持一致。 施鐘南被迫上島,放下手術刀當期私人護理。但是薪資一翻數倍,他決心向資本低頭。 “咚咚咚——”他控制力道小心敲門,他對陸先生的懼怕萌生得莫名其妙。 “進來?!?/br> 他深呼吸,推開門,只撞見陸先生因彎腰而緊繃的襯衫。 一盞工作燈照亮病人小腹裸*露的皮膚,陸慎低頭弓背,拿一只紋身針皺著眉專注工作。 “有事?”口罩遮住他半張臉,令他的眉與眼更加深邃。 施鐘南看一眼仍在昏迷當中的阮小姐,眼神中表達同情,但嘴上仍然說:“到時間做檢查?!?/br> 陸慎未抬頭,他透著口罩說話,聲音沉悶,“你晚來十五分鐘?!?/br> 施鐘南沒所謂,“突然有奪命連環call,不得不接?!?/br> “等我十分鐘?!?/br> “ok,當然ok,你是老板你話事?!笔╃娔舷蚯耙徊?,彎腰觀察陸先生工作進程,“陸先生幾時學會做紋身?又細致又清晰,我看中心區的紋身皇后都要甘拜下風?!?/br> 陸慎回答他,“我希望你能保持專業?!?/br> 知道,少說廢話。施鐘南閉上嘴,悻悻然看著臥室內三面落地玻璃窗發呆。 很顯然,施醫生對陸慎的每一次搭訕無一例外都已失敗告終。 然而施鐘南最擅長鍥而不舍與窮追猛打,腦筋拐個彎,他又想出個話題,“那個……我聽說明天有臺風登陸…………” “開始吧?!标懮靼鸭y身器具一一收好,每一根針,每一把刀都與支撐臺把守平行,過后他將阮唯的睡衣衣角抹平,仿佛一點褶皺都不能容忍。 真是個神經病,施鐘南決定今晚向本市第二精神病院推薦病患。 他做完例行檢查,講出和昨天一模一樣的評判,“不意外,樣樣都好?!?/br> “人什么時候醒?” “這個難講,就算醒來也不一定撐過三分鐘?!?/br> 陸慎抿著唇不接話,他彎下腰再度將阮唯身上被施鐘南撥亂的睡衣撫平。 施鐘南已經學會講禮貌,知道老板下逐客令,不用提醒也慢慢吞吞退出房間。 陸慎的手,慢慢撫摸著沉睡中的阮唯,遙遠的海潮聲隨風襲來,裹夾他低沉幽暗的嗓音,“阿阮,你究竟幾時肯醒…………” 沒人答,只有一個吻,落在睡美人額間。 九月,好不容易等來晴天。 阮小姐的夢終于醒了。 光太亮,令人睜不開眼,她茫然許久,才終于將目光聚焦在身邊人關切的面孔上。 “你醒了?”他平靜地問著。 真奇怪,病入膏肓,連“醒”都需要他人告知。 臥室有一面大窗,開向白沙藍海。 周邊裝潢精致,歐式大床上,掛帷幕層層疊疊,背后又有淺金色掛毯襯底,第一眼看見的是墻上《莎樂美與圣施洗約翰的頭顱》,提香名作,不知真假。漸漸四肢也有了知覺,指尖滑過秋被——用的是真絲貢緞,軟而細,一如少女肌膚。 繼而是痛,右腿疼痛奪取所有感官,一時間呼吸急促,眼皮跳動,忍不住扶額呻*吟,“我的腿…………” “冷柜車闖紅燈,車頭撞車身,事故嚴重,你算九死一生?!彼麖澭?,慢慢解釋,“小腿骨裂,不是大問題?!?/br> 要如何形容這嗓音才夠恰當?阮唯心中忽而萌生的是,能從他喉中振鳴、彈舌,爾后又似蒲公英遠游,在冰冷空氣中被吹散,這對于每一個字而言,都是殊榮。 她是誰?從哪里來?她的記憶淡薄,找不到蛛絲馬跡。 而他就坐在床邊一只仿古床尾凳上,手邊捏著一本半舊的書。 阮唯說:“請問你是誰?可不可以幫我通知我母親——江碧云女士?!?/br> 他遺憾地告知她,“施醫生說你部分記憶停留在十二歲——” “你在講什么?我都聽不懂?!?/br> 他輕聲嘆,“阿阮,車禍導致失憶,你記不得我,也記不得十年之內發生的所有事?!?/br> “那你是…………” “你從前叫我七叔,現在是你未婚夫?!币菜悴簧嫌醒?,只是認來認去,盤根錯節,按輩分叫他一聲七叔。 “七叔?” 她聲音上揚,帶疑問,嬌軟之中帶啞音,與她面孔一樣,不言不語已自有一番滴水溫柔。 陸慎換個位置,從床位坐到她身邊,看著她一雙迷茫的眼,沉聲說:“陸慎,陸羽的陸,審慎的慎,陸慎?!?/br> “陸慎——”小兒學音,她懵懵懂懂重復。 陸慎笑,忽而低頭親吻她眉心,“阿阮,今天起,你要重新認識我?!?/br> 她下意識地偏過頭多開,“家里人呢?我母親,外公,都還好嗎?” 他掩藏遺憾,“江女士早已經過世?!?/br> “哪一年?” “就在你十二歲這年?!?/br> 她低低應一聲,談不上傷心失落,僅僅接受事實。垂眼時看清他手中書——《一九九七》,來自大名鼎鼎劉以鬯,正翻到《一九九七》那一篇——井底生活的末日。 阮唯說:“她總歸是要走的?!庇种敢恢赴迭S色封皮的舊書說,“我也讀過這一本?!?/br> 陸慎告知她,“你書房可開劉生展館?!?/br> “比起《一九九七》我更中意《酒徒》?!?/br> 他合上書,放在床尾凳另一端,書籍貼著邊沿,并不折角,他清晰記得頁碼。 “《酒徒》有什么好?” 她笑一笑,虛弱無力,“讀不懂的才更可愛。如有時間翻《星島》舊報紙,才知劉生也曾年輕過?!?/br> 目光從那本已服帖的《一九九七》封皮上移開,落在他自始至終,溫柔微笑的臉龐上。 陸慎,她略皺眉,試圖在心中為他挑選一個中文詞,精準而直接地將他帶入。然而這沉默中的對視,她在他眼里看到的,全然推翻先前印象。 你無法忽略的是他擁有一張儒雅清癯的臉,眉與眼相溶,再添一筆笑,春風拂面也不過如此,更何況他專注、審慎,魅力獨到。 她莫名地,感到恐懼,這場景孤獨而陌生,一個講一個聽,從來不公平。 但至少她仍清醒,他這一刻的從容與溫和一并源自于他對她的全盤掌控。權力,他極度渴望、極度享受。 她嘗試著,小心翼翼地撐起上半身,眼睛未離開他的臉。閉塞空間,一強一弱,對峙時刻,任何細微動作都可觸發機關。 “七叔,我想借電話?!?/br> “阿阮想要打給誰?” 她咬唇,不敢看他的眼,“至少要告訴外公,我一切都好?!?/br> “江老得知你車禍,當天已中風入院?!标懮鞴戳斯创浇?,還她一個淡漠笑容,襯衫袖子挽到肘彎處,一身居家的自在閑適,他的手這樣好看,手指修長、潤澤,從起到落,未見寬大骨節,每一個指甲都修剪得剛剛好。 有的人剪到見rou,有的人邋遢帶灰,唯有他的,干干凈凈仿佛藝術品,陳列在無人參觀的展館內,一身孤清。 這只手,穿過她眼角視野,將她落下的碎發挽到耳后,輕而緩,并不做多余停留。 她眼底的迷惑,他一覽無遺。 阮唯退而求其次,“和阮耀明通話也可以?!?/br> 陸慎意外地答應她,找來手機撥通阮耀明電話。 阮唯接過來,電話另一端的聲音熟悉又陌生,“醒了?” 人人都問她醒沒醒,仿佛她這一生都墜在夢里。 “爸爸……你還好嗎?” “我還好,外面記者太多,在島上有老七照顧,更適合養病?!?/br> “可是……” “你聽他話,爸爸不會騙你——”電話來傳來一句女聲,大約是喊他去幫忙,阮耀明當即匆匆掛上電話。 阮唯放下電話,顯然失落,“他好像已經交到新女朋友?!?/br> “是妻子?!标懮鹘忉尳o她聽,“阮先生五年前與秦婉如注冊結婚?!?/br> “秦婉如?” 陸慎一頓,“以后你會見到?!?/br> 她心中似乎對秦婉如、對陸慎都有一個模糊印象,但都隔著一層霧,看不清也想不明白,索性放棄。 “在想什么?”陸慎問。 她什么也沒想,只是習慣性地發呆,放空,但他似乎連一刻的留白也不批準,他必須掌控她、了解她,時時刻刻。 小腹上微微的癢,還有一些細微的痛被掩蓋在腿傷之下。 她忍不住伸手去碰,小聲疑惑,“肚子上動刀?怎么總是癢癢的?!?/br> 他卻不答她,等始終走到八點整,他聽見鐘擺來回,敲響古老覃音。手表與座鐘對好時間,分秒不差。 他通知她,“到時間洗漱?!?/br> 并不等她回答,他掀開被子,一手扶在她背后,一手穿過膝蓋,將她橫抱起來,走向浴室。 浴室內設有休息區,他將她放在凳上,伸手要脫她身上淺藍色睡裙。 她害怕,向后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