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李太傅呵呵一笑:“怎會弄混,女帝親自下令,老朽能領錯?” 孟庭軒勉強一笑與何女傅相視一眼,各自無奈生出,又目光逡巡下去,滿堂學子凈是愁眉苦臉,卻瞥見湘君低頭執筆無事模樣。 何女傅也覺得不能再拖了,只喚了句“肅靜”后,命各人作答。 湘君筆墨游走在絹帛上,卻是思慮通達,好不快意,恍惚間竟然入了境,寫得越發酣暢淋漓起來,惹得何女傅近前來看,何女傅看過一程后卻是瞪大了眼打量了湘君一眼后不住搖頭,又提步離開到孟庭軒身旁站定。 孟庭軒目光掃了眼湘君,腳下微動,又定住身形,笑問了何女傅一句:“這次試題可是咱們誰都沒料到?!?/br> 何女傅也拉扯著嘴角一笑:“只巴望著這次能選出兩個極好的來,女帝是要親自閱覽前三名的?!币采鲂┛鄲?,這次要選出好的恐怕是很為難咯! 過了半個時辰,仍舊有人在抓耳撓腮,暗自著急自己無法下手,湘君卻放下律筆,拄著杖朝外走。 孟庭軒看她走得早,忍不住提醒她:“可是做完了?” 湘君夾著拐杖揖了一揖:“回夫子的話,學生已做完,腿傷不適,先請辭去?!?/br> 孟庭軒目光又朝她腿腳上一落,她如今還疼著?想至此處又覺得自己想得太多,點了點頭道了句:“去吧?!?/br> 湘君拄著杖慢吞吞走出了門,仰頭看著廊外紅梅,寒風滾滾,后腦垂下的發絲被吹得紛紛,她披上連帽衣袍,將腦袋又縮進了帽子里,踏腳下了臺階,方才落腳又見得一玄靴悠哉而來。 她抬首望去,錦絨領子蹙著的玉面薄唇上笑意闌珊,折了枝紅梅在手中捉著玩兒,黛色袍子有些翻飛,那模樣竟然生出些嫵媚之色,她眨了眨眼,怎么又遇上了周弘?乖乖行禮,喚了聲七爺。 周弘打量她一眼,她縮在絨毛帽子里的臉小得像個玉人偶臉,他一只手就能捏住,他手掌動了動,卻又堪堪忍住,眉尾一揚,嫵媚更勝:“今兒試題可好答?” 可否好答?她彎了彎唇,孟庭軒不喜歡、何女傅不喜歡,可她想他是欣賞她的,畢竟這一次的題,她作答的正是酷吏策,既然上一世能讓他親自執筆改出來交給女帝,那么至少證明她還是有幾分底子的。 “湘君說好答,只怕別人說湘君恬不知恥?!彼驼拼蟮哪樕下冻鲨残σ?,是他少見的,倒是比那些冷瑟瑟更可愛一些,他呵一聲,笑了句:“這般說來,你是志在必得?”笑炎炎片刻又道:“這些絹帛待批閱出來后,本王仍會親自閱覽,到時候誰好誰壞也就了然了!” 湘君微微一愣,周弘是在嚇她?她忽然覺得周弘有些可惱,有些撇嘴:“王爺為國事cao勞,湘君敬佩不已?!本尤慌牧艘幌滤鸟R屁,只求他少扯那些話來嚇她。 周弘聽她這話是來拍他馬屁,又沉吟了一分,罵了句:“你這見風使舵的丫頭,還真是一點兒沒變!”提步錯身朝廊上走去。 又是見風使舵......她到底做了什么能惹到他?他打了她的臉,她笑著夸他力道好還不對了么?回首看去,那玄袍大氅有些翩飛,腦后如藻烏發蓬松漲滿她的眼,她一勾嘴角,這個......風一樣的男子。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彼糁认蚯奥掏套呷?,最近她這個曹子建的洛神賦背得有些熟了。 周弘腳步踩上回廊,一只腳踏進門,朝屋內一看,屋內粉黛滿座,略一遲疑,便收回了那只腳,朝孟庭軒招了招手。 孟庭軒踩步出來,朝周弘拱手。 “陽平這丫頭瞧上了你四弟,我到這兒來不過是讓你帶個話給孟四郎,出不得岔子?!敝芎朐捳Z簡單,但這話又似乎別有深意。 孟庭軒詫異一瞬,陽平公主竟然瞧上了他四弟那個愣小子?又將周弘這話琢磨了片刻,點頭答道:“承蒙公主看得上,他為人謹慎,該不會出岔子?!?/br> 周弘嗯了一聲,又偏著腦袋朝屋內瞧了眼,方問了句:“周......”又止住唇,擺了擺頭,他問那見風使舵的丫頭干什么,總歸是要親自看的:“罷了,來了也就是與你談談此事,孟夫子是聰明人,該明白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毕袷怯謬诟懒艘痪?。 孟庭軒略略一笑答道:“自該如此?!?/br> 周弘點了點頭,卻是沿著回廊去了尚軒閣中。 ☆、第20章 和狐貍談判 湘君慢吞吞出了學堂,繞過圍墻,馬棚里停留著幾輛馬車,馬兒正吃著槽里的草料,她目光落在那輛狹窄的錦繡馬車上,今兒他們考試,至多兩個時辰,因而這些馬夫都不同往日到時候來接,而是留在這兒等她們考試完。 她招了招手喚道:“你過來!” 馬夫朝她碎步跑來,低垂著腦袋喚了句“大小姐”,她嗯一聲,從袖中摸出一粒銀子塞進車夫手中,車夫接過那粒銀子,連忙將身子彎的更低:“大小姐只管吩咐?!?/br> 湘君冷冷一耷眼皮,這車夫是孫姨娘管著的人,可也不是衷心到全心全意那種,拿了她的銀子,總是要替她辦一些事兒的,嘴里慢吞吞道:“今兒我和二小姐出了些事兒,她是怕了我,我是不能與她乘一車的,待會兒你送她回去,我搭乘昌平郡主的馬車回去即可?!?/br> 車夫當然知道湘君今兒和二小姐在馬車里出了些不快,總歸他又沒有聽見什么,捏著手里的銀粒子又實在,何不順從,連答道:“老奴知?!?/br> 湘君挑了挑眉,拄著杖又轉身出去了,嘴角翹起,周黛黛以為拿簪子嚇她就只是嚇她,實則自己需要一個與她不同乘的理由...... 學堂門口冷清,她又要等昌平郡主出來,需得等一些時候,便不能長久呆在門口吹冷風,便又進了學堂,在回廊里倚著柱子閉眼假寐,有些紅梅的寒意借著干冷的輕風從鼻腔里侵入進來。 宋子義,她的舅舅,一個得女皇重用的老狐貍,她眉梢有些顫抖,似乎是這寒氣凍著了她的臉,又似乎是進入了無奈之中。 又過了半個時辰,陸陸續續有人出了學堂,昌平郡主匆匆答完題也趕了出來,瞧見湘君正倚在柱上,便快步過來關切:“這兒冷成這樣,你怎么不先去我的馬車里呆著?” 湘君瞧見這關切模樣,也有些感動,畢竟這么多人也只有昌平郡主關心她會不會凍著了,當下又笑道:“總歸是你的馬車,你是主人,自是要等你一起入馬車的?!?/br> 昌平嗨一聲:“你怎么腿傷后,就活著這般謹慎了?和我拘這些勞什子虛禮算個什么事兒?”自從湘君腿傷后,便處處呈現一股忍讓氣息,那忍讓讓她都要為湘君抱不平。 湘君不答,只隨在昌平身旁,相伴出去乘馬車。 馬車在鳳陽大街上飛馳,她掀了簾子看著外面匆匆的行人,難得她還有昌平郡主,她在學堂里向她提說馬車接送她去宋子義府上,昌平郡主二話不說就應了,她嘆了口氣:“這次又要多謝你?!?/br> 昌平郡主擺手道:“謝什么!你我本是好友,這點兒忙算不得什么忙!”又略略遲疑:“我雖然不知道你找金紫光祿大夫做什么,可宋大夫不是那么好讓人說動的......” 湘君垂下眼眸,放下簾子來,懨懨垂著腦袋,她當然知道宋子義難辦,可她哪里還有法子?益陽侯府是不扯她后退就了不起了,如今她必須要為自己和自己那還在洛陽讀書的弟弟找一個靠山! 昌平郡主也不再提宋子義的事兒,只與她笑嘻嘻談論今兒的考題真難,還好自己是個郡主,不必做女官云云。 湘君盡力聽著,偶爾搭話,心思卻在宋子義那處。 約莫一刻,馬車停止,湘君跳下馬車,留下昌平郡主在車中等候。 宋子義府門大敞,有兩個年青精瘦奴仆站在門口守候著,湘君上前去托兩個奴仆進去稟報“宋子荷之女”求見。 片刻后,一個青衫深衣,面容俊朗的中年男人從院中迎出來,瞧見湘君時候目中有些慈愛。 湘君猜測是宋子義親自來迎了,心頭也驚訝,忙上前去喚了聲“大舅舅”又是作揖行禮。 宋子義目光慈祥,含有幾分懷念,拍了拍湘君的肩膀:“你和長姐真是極像?!毕婢蛄嗣虼?,眼中也含了一片朦朧:“可惜阿娘身子骨差?!?/br> 宋子義點了點頭,忙笑道:“咱們進屋去談?!睂⒛枪砂麤_淡下去,二人進了正堂之中。 正堂之中幾方高凳布置,湘君又是朝宋子義作揖后這才入座,手中捏了拭淚的帕子,以防待會兒動情之處落淚。 仆人婢子上來兩盞茶水,湘君接了一盞抿了一口便放在手畔的機子上。 宋子義也抿了口茶后問湘君:“你怎么不先告訴舅舅一聲?” 湘君拿著帕子拭了拭嘴角,抬眼望著宋子義,苦澀一笑:“不瞞舅舅,此次湘君出來是偷偷跑出來的,因而也沒盡到禮數,真是失禮?!?/br> 宋子義臉色凝了一凝,這丫頭沒和周仕誠說,難怪能過來......嘴上卻問道:“何故需要偷跑來?” 湘君道:“自阿娘去后,府中孫姨娘稱大,除去貴人相邀和上下學堂,我是不能隨意出門的?!?/br> 宋子義手指捏了捏,當年長姐斷了和他們的聯系,自然他們名門望族不會去貼周仕誠,如今這女娃是找來了,那么....... 湘君聽他不言,也知道他是只老狐貍心頭盤算眾多,方才來接她也不過是面上禮數罷了,當下又捉著帕子假裝拭淚:“這次湘君來,也是有事相求?!?/br> 果然如此,宋子義微微抿唇,勸慰道:“你莫傷心,說來舅舅聽聽,舅舅若能幫,自然是義不容辭?!?/br> 湘君望著宋子義:“我想見見外祖母他們,可這么多年都沒去拜訪過,只怕有些生疏,不知舅舅可否幫忙?” 宋子義心中盤桓幾下,她是想要同他們家攪在一起,可益陽侯府那么破敗,他們又怎么愿意拿自己的臉去貼益陽侯那破爛冷屁股呢?當下為難道:“當年長姐為了益陽侯的事和家中人鬧得有些不快,若是貿然前去只怕會讓你丟了顏面,不如我今年先帶信回去探探可好?” 話是說著,忙也幫了,可是幫不幫得了就不是他能決定的了。 湘君略略一捏手里帕子,這老狐貍是不想引薦她,隨即也不耍其它彎彎繞了,只道:“舅舅不知,我這次見外祖母們,不只是拜見,是要找外祖母幫忙?!?/br> 這丫頭要跟他攤開說?宋子義也不惱,這種求上門幫忙的事情見得多了,何必大驚小怪,惹人生厭,若是不行,他也自有辦法,隨即又擰起眉頭:“你遇上什么難處?” 湘君道:“我意屬女官,可家宅不寧,唯恐此事不成,更有子揚為嫡長子,若是被家宅之事困擾,只怕這益陽侯府落入外人之手,因而湘君是想讓外祖母幫忙想個法子?!?/br> 宋子義臉上發沉,心頭有些沉甸甸,她要做女官,周子揚要繼承侯府,那可不只是想讓外祖母想法子,想法子也不用跑去洛陽,她是想要找個靠山,可以讓她和周子揚同益陽侯抗衡,或是可以扶持她和周子揚,一個女娃娃到底是要干什么? 湘君看宋子義又不回答了,干脆不再隱瞞,直道:“益陽侯府已是日暮西陲,我與子揚又無力同這些年扎根于侯府的姨娘們抗衡,如今是想讓舅舅幫幫忙?!?/br> 宋子義瞧了湘君半晌,凝重如冰:“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在引入外部勢力,以外援內,可不是個什么省事的辦法?!彼坏貌惶嵝堰@個稚嫩的女娃娃,這似乎是大材小用了。 湘君自然知道宋子義的意思,引入宋家來幫忙控制內宅之事確實劃不來,可事有不同,當下眼尾一翹,有幾分自信:“益陽侯府如今模樣,已經算不得權貴之家,子揚若是真有本事,就該重筑一個真的屬于他的益陽侯府,而晉陽侯府扎根于大周朝堂,扶持四方又倚仗四方,益陽侯府與晉陽侯府本就有姻親,正因如此,外甥女才敢來求舅舅幫忙?!?/br> 宋子義沉吟半晌后又哈哈笑了起來,這個丫頭也真敢跟他談,簡直是在直言不諱要將那益陽侯府掏空補新貨,當下對湘君道:“你膽子不小,便是男兒也少你幾分魄力,只是......話別太滿,你如何能做到女官,子揚又真的能繼承侯之位?你可別忘了,如今你的處境,還有你父親正值壯年!” 他儼然不再把她當作一個嬌滴滴的女娃娃,她既然敢拿侯府來打賭,他自然要提出疑慮,晉陽侯雖結交權貴,若是益陽侯爬起來,這血脈比水濃誠然是皆大歡喜,可他益陽侯府要是爬不起來,這盟他是不必要結的。 湘君聽過這話,當下又是一笑,這些她可是早就想到過了:“我做女官雖是有些險,不過終究是能坐上去的,貴人相助,萬不會有失,至于阿爹......”她嘴角一拉,直杠杠抿著唇:“已有一子兩女,斷然不會再有其它兒女出生了!” 宋子義眼角一瞇,俊朗儒雅的面孔活像一只狐貍饒有趣味地打量著湘君,好個既聰明又心狠的女娃娃,不過他可不是蠢的,又道:“貴人相助?孟庭軒?算是個青年才俊?!?/br> 湘君那些事兒他還是聽了些,說是傷風敗德,倒也有些趣味,孟庭軒也有幾分本事,若是湘君真和孟庭軒成了,這益陽侯也是一步登天了,只是益陽侯那蠢材怕是看不出來...... 湘君臉上一沉,孟庭軒可看不起她:“不是?!币荒槻辉柑崞鸬哪?。 宋子義也呵呵一笑,一端手里茶盞:“洛陽可一同前去,只是事兒還不能應下?!?/br> 湘君大喜,展露笑顏,又向宋子義作揖道謝,宋子義抿了口茶,笑看著湘君:“娘喜愛江南錦繡,爹喜愛硯臺,至于其余叔伯們都沒什么緊要?!闭f罷,嗒一聲放下茶盞。 湘君愣了一愣,宋子義是在給她支招了,當下模樣甜甜直喚“多謝舅舅”,宋子義在一旁聽得直笑她機靈。 末了,這事兒談好了,宋子義又囑咐了年節十分,他才能騰出時間回洛陽,讓她提前做好準備,才送她出了門去。 湘君爬上馬車,倚在車壁上長長出了一口氣,不管如何,這事兒是辦妥了一半,昌平郡主也湊著來問如何了,湘君只答“尚可”,也不再多說,昌平郡主永遠不會攪進這些漩渦中,她也沒必要將昌平帶進來,昌平也是個敏慧的,瞧這架勢也知道不問了。 馬車轟隆隆滾著,她閉著眼腦袋枕在車壁上:“昌平......這事兒就爛在肚子里?!?/br> “好?!?/br> ☆、第21章 不受好處 屋中依舊是炭火暖人,湘君的腿好了許多,如今是再不喜躺在床榻上,便坐在書桌上抄佛經,一來是如今盛行佛道,二來是周仕誠總是罰她抄佛經,她為了以備不時之需,在閑暇時候就抄一抄佛經。 子青摘了兩支梅花裝進瓷瓶里,嘴里則笑道:“主子這抄佛經還真是早作打算呢?!?/br> 湘君點了一筆墨,抬首看去子青,子青臉上笑意顫顫,前些日子死了子娟的事情并沒有對這個丫頭造成太久的傷痛,反而長得越發豐滿了,吃吃喝喝比她還要順心得多,倒真和上一世有些不同,是發生了什么才讓這丫頭變化這樣大? “主子笑什么?婢子這臉上有花兒不成?”子青見湘君瞧著她笑得莫名其妙,也不由得打趣起來。 湘君擺了擺頭,落下筆去,嘴里夸到:“面如春花,自然是該笑臉相迎?!钡故菍⒆忧嗟牡匚惶Ц吡?,子青也咯咯笑著,頗為歡喜。 簾子一抬,惜月匆匆進門來,一眼掃過子青也在,便遲疑了一瞬,又笑著湘君道:“前兒個您讓李mama做得糖糕不知道要做什么味兒,說是過來問問?!?/br> 湘君目中迷惘一瞬,她何時叫李mama做過糖糕,當下又心頭明朗,笑了一聲:“讓她進來我吩咐?!笔种泄P墨一重,灑了半桌子的烏墨,慌亂抽了腰中帕子出來擦,擦得好好一張牡丹錦帕上烏七八糟一片。 子青在一旁也忙抱怨:“怎么拿這個擦?” 湘君也看著手里的帕子直搖頭,埋怨了自己幾句,將帕子遞給子青:“還是新墨,你心細,給我洗了可好?” 子青接過帕子,稍稍一凝嘴角,又笑了一笑,嬌嗔一句:“得了,婢子去!”捉著那帕子抬腳就出去,遇上門口立著的李mama,面上浮上一層和善笑意:“李mama快去吧,主子可等著呢?!?/br> 錯身而過,子青眼角一耷,抿緊了唇。 李mama唉唉應聲兒進了屋子,打簾子后見到湘君正坐在火盆子旁的高腳凳子上,惜月正提著壺朝湘君手畔的機子上的茶盞里倒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