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孟湘瞇起眼睛看著他離開的方向。 衣柜里綾羅錦緞無所不有,梳妝臺上彩繪貼金箔的雙層九子漆奩具中裝著玉梳金簪銀篦,各式花樣的頭飾朱釵,簡直讓人挑花了眼,旁邊與梳妝臺齊高的百寶箱里裝滿了各種寶石飾物,孟湘真的很難想象,幾乎可以說是身無分文逃難在此地躲藏的他又哪里來的這些錢財?還將這些錢全都倒貼在了她的身上。 她對著貓眼石金絲手鏈嘆了口氣,這下子,她倒是真覺得自己是那傾了國傾了城的禍水妖姬了。 然而,這些全都用不上。 孟湘對著鏡子將自己的頭發利索地綰了起來,從奩具里扒拉出一根朱紅色的木簪將頭發固定住,又用白色素帶包裹住胸部,雖然勒的有些難受喘不上氣,不過為了混進書院里還是可以忍一忍的,她從柜子里挑出一件青白直綴,又挑了一把竹骨折扇。因她一直習舞,行進間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種氣質,看上去竟如傲然松柏,猶如自在閑云,集士子的風骨與隱士的瀟灑于一身。 當嬴景一回身見到她的模樣立刻看直了眼,女裝時千般嫵媚,萬般風情;男裝時又滿是風骨,從頭到腳的風流,真讓人驚訝到底是什么樣的水才能養出這樣的人,到底是怎樣的爹娘才能生出這樣一個妖孽來,直讓他……讓他…… 嬴景攥緊手掌,快走了兩步,結果臨到眼前又期期艾艾道:“你怎么穿成這樣?” “我倒是也想穿的好看些,可是……”她“啪”的一聲打開了折扇,“不是說好了今日去猗蘭書院嘛,我若是穿上女裝又如何能進得去?” 嬴景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一時忘記了,忍不住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看著孟湘用扇子遮住了半張臉,只拿雙媚極了的眼睛掃視他,他又忍不住漲紅了臉,心里卻恨死了自己這副窩囊樣子。 他不得不承認,這世上果然是一物降一物,想來,孟湘生來便是要克他的。 “給我買了這么多珠寶,你哪里來的錢?”她緊挨著嬴景,悄聲詢問。 他平淡道:“都說了我們是強盜土匪?!?/br> 孟湘突然意識到在庾家見到的那一幕,忍不住用扇子捂住了口,“你堂堂一個……”她四處看了看,見沒有人才繼續道:“居然淪落到這個地步?!?/br> 嬴景摸了摸脖子,一腳踩進了還沒有蒸發干凈的積水中,“□□起事的時候也沒見得比我干凈多少,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更何況這庾家的銀子也不過是勾結官府,盤剝百姓得來的?!?/br> “你的良心可是大大的壞?!?/br> 嬴景扭頭看了她一眼,正色道:“□□留下祖訓你知道是什么嗎?” 孟湘心想:我又不是你們嬴家的人,我哪里知道是什么。 他的臉上露出一個極淡的笑容,“無心者得天下,我早就沒有心了?!?/br> 大概猜到他話里隱含的意思莫過于心狠手辣、六親不認的意思,可孟湘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那你的心呢?” 嬴景抿唇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眼睛里溢滿了蜜糖似的陽光—— “不是落在了你的身上嗎?” 第九十五章 書院 雨后晴空如洗,山林凈透,腳底的青石板路還有些濕滑,若是不小心定要滑上一跤。 孟湘帶著孟扶蘇和孟子期小心翼翼地往上走,嬴景則跟在她身后,寸步不離,小心翼翼地注視著她的腳,生怕她不小心滑倒,他好第一時間扶住她。 可孟湘的心神全都放在了一旁悶悶不樂的孟扶蘇跟孟子期身上,兩人也換了一身綢衣,雖然顏色一樣,可站在一處,越發顯出孟扶蘇的清俊和孟子期的俊朗,只是兩人眼眶下都帶著淺淺的烏青,像是一晚上沒有睡。 真不愧是雙生子。 孟湘一邊一個捏著他們兩個的臉頰,“你們兩個昨晚去做賊了?怎么無精打采的?” 他們兩個怎么可能會對他們的娘說:他們兩個昨晚尋思了一晚上的主意,想要讓嬴景在娘面前出丑。 孟子期打了個哈欠,隨口扯了一個借口,“啊,我太想黃庠了?!?/br> 孟扶蘇則朝他娘露出疲憊的神色,柔聲道:“我有些緊張,怕山長不會收我?!闭f著便又奉上了一個羞澀的笑容。 他這副樣子正讓孟湘想起來自己當年藝考時的情形來,忍不住心疼道:“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在我心中你可是最棒的?!?/br> “咳咳——”孟子期故意咳嗽著,還給孟湘使眼色,孟湘翹起嘴角,輕輕扣了他的腦門,“當然還有子期了?!?/br> “這還差不多?!泵献悠诒е嘏み^了頭,嘴角卻情不自禁地往上翹了翹。 “你們兩個可千萬不要忘記了,我現在可是男人,還是你們的娘舅?!泵舷嬗秩滩蛔《诹艘槐?。 孟子期摸了摸耳朵,滿口答應:“知道了,我記得了?!?/br> 孟扶蘇則朝她笑了笑。 孟湘吐出一口氣,肩膀放松下來,猗蘭書院不是可以允許人隨意進出的地方,一個月只有一次下山的機會,可是當天傍晚就要趕回來,也就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書院才會放一段時間的長假,其他的時候學子都要在里面苦讀,而且里面沒有一個女人,孟湘這次也是借了嬴景的面子才能喬莊進來,實在沒有辦法再帶上戴孟瀟了。 她跟戴孟瀟解釋后,一向很粘他的戴孟瀟竟然很淡定地答應了,見到孟湘奇怪的神色,她則柔聲道:“因為不想看見孟湘你為難?!?/br> 她有時候覺得戴孟瀟簡直成了精,明明年紀比孟子期還要小,卻從來沒有在她面前耍過小孩子的脾氣,一言一行已如成人一般穩妥。 孟湘胡思亂想著,便將又濕又滑的石階上到了一半,她輕輕捶了幾下腿,剛要邁步卻聽背后有人道:“累了?我來背你好了?!?/br> 孟湘回頭掐著腰瞪他,故意粗著嗓子道:“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哪里會被這小小的臺階嚇到,兄臺還是莫要說這般羞辱我的話了?!?/br> 嬴景從她腰間抽出了那把竹骨折扇,替她扇了扇,“你怕是熱糊涂了?!?/br> 孟湘要去奪扇子,嬴景卻將其舉的高高。 “你這人真無聊?!彼凉M是鄙視地瞪了他一眼。 嬴景笑著搖了搖頭,卻亦步亦趨地跟在她的身后,一手微微向前作出保護的姿態,另外一只手則為孟湘打著扇子,他的視線落在她束起頭發后露出的白皙后頸,久久留戀。 孟湘莫名打了個哆嗦,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頸。 “我看到大門了?!泵献悠诖蠛傲艘宦?,隨之加快了腳步。 孟湘抬起頭,果然從快要通天的臺階盡頭露出牌坊的一角,等孟湘上了幾等臺階,那個牌坊山門便恢弘地出現在眼前,上面掛著一塊匾額,鐵畫銀鉤上書“猗蘭書院”四個大字。 四人還未及出現,就聽到上面有掃帚劃過地面的聲響。 “湯涯,你這般傲氣遲早會吃虧的?!币粋€溫柔低沉的聲音不住勸說著。 被勸說的人冷哼一聲,“你也見到了周夫子是個什么樣的人,整天只會對著那些權貴之子諂媚討好,我湯涯即便有頂天的才華,也會被他隨意叱罵,只為了給那白所安一行逗樂?!?/br> “可你這般當眾給周夫子難堪,今日受罰掃山門倒是輕的,就怕他以后會給你穿小鞋,湯涯,你是有大才的,但是,這個世道要入仕為官還需要大儒們的品評,你得罪了周夫子這樣的小人,我怕你……” 那人的聲音越發激昂了,“所謂下品無士族,上品無寒門,我倒是看透這個世道了,倒不如就此隱世耕讀,只是……讀了這么多年的圣賢書,空有才華抱負卻最終無人賞識,呵——” 那個溫柔敦厚的聲音還是不放棄勸說,“此言差矣,君不見如今的顧相就是出身寒門?!?/br> “土土啊,你可知顧相是憑什么才能得到當今太子的賞識嗎?不是才華,不是謀略,而是彈得一手好琴,要知道,他在成為顧相之前首先可是顧七絕?!?/br> 被那人稱為土土的男子低聲嘆了一口氣,“湯涯……” “再說了人不可有傲氣,但不可無傲骨,我湯涯既沒有高的出身,又沒有好的門第,有的只是一根錚錚傲骨,寧折也不彎,尤其是對著白所安!” 嬴景默默地聽著兩人的對話,忍不住道:“若是顧千樹知道自己被這樣小看,定然憤怒不已?!彼呎f邊搖了搖頭。 “這是何意?”孟扶蘇突然出聲。 “誰在那里!”被稱為湯涯的男子厲聲道,“這里是猗蘭書院,閑雜人等不得入內?!?/br> 嬴景扇動著扇子,緩步從臺階下走了上來,故作高深道:“我并非是閑人雜人,陶山長聘我為猗蘭書院的夫子,不知這位學子可否帶我去山長那里?” 湯涯懷疑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見他衣著華貴,臉色越發難看了,湯涯身邊那位溫柔敦厚的男子便搶先道:“不如我帶您前去?” “不知這位該如何稱呼?” 他朝嬴景作揖,神色端正,“學生季行不敢?!?/br> 孟湘就在此時走了上來,孟扶蘇看了一眼孟子期,兩人便也跟了上去,本來大大咧咧的孟子期在壯觀的山門前倒是收斂了很多。 湯涯的視線依次掃過三人,神色越發不好了,季行偷偷拽了拽他的袖子,臉上露出和善的神情,低聲詢問道:“不知道這幾位是?” 嬴景先介紹孟湘,“這位是我的妻兄,對猗蘭書院慕名已久……”他又示意孟扶蘇跟孟子期二人,“他們兩個便是最近要入學的?!?/br> 湯涯嗤笑一聲,黑著臉道:“想必兩位是才高八斗了?!?/br> 孟扶蘇抿唇一笑,“來書院不過是學習的,真的才高八斗為何還要在這兒?” 被嘲諷的湯涯非但沒有生氣,反而認真地看了他一眼,孟扶蘇便接著道:“我并非出身世家高門,難道寒門子弟就不能進入猗蘭書院讀書了嗎?” 湯涯原本緊繃的神色驟然放緩,堅定道:“當然不?!?/br> 孟扶蘇淺淺一笑,眼中的神色真誠了許多,拱手道:“學生孟扶蘇?!?/br> 孟子期眼珠子一轉,也有樣學樣,一拱手,“學生孟子期?!?/br> 湯涯還禮,“學生湯涯?!?/br> 季行小心察看著湯涯的臉色,見他這般行徑便終于放下心來,拱手笑道:“學生季行,猗蘭書院歡迎兩位到來?!?/br> 湯涯與季行而后將目光落在孟湘的身上,雖然是最后與她對話,可并不意味著孟湘不起眼,相反是太耀眼了,竟讓兩人不知該如何敘話,此時正好有了契機,他們便可光明正大的打量起孟湘來。在他們看來,這位士子實在太過貌美,艷麗與清癯完美交織在一處,簡直比山下紅燈籠寮里的姑娘還要讓人來的臉紅心跳。 而孟湘仿佛也對少年男子對自己羞澀打量的視線早已習以為常,她不慌不忙地學著他們的樣子行禮,眼睛里溢滿了柔和的笑意,“在下孟湘?!?/br> 兩人同時垂下了頭,朝幾人作了一個“請”的動作。 跟在湯涯和季行的身后,從山門后的一塊方地行過,方地一左一右安放里兩座大石頭,一座上書“書為尊,學為上”的先皇御筆,另外一座字數較多,上面寫道:“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br> 這兩座大石頭上的文字一個是寫給學子看的,一個是寫給夫子看的,如此觀之,這猗蘭書院不愧為天下學院之首,讓無數學子爭先向往的圣地。 細心的季行見孟湘的視線久久放在這兩座石頭上,便笑著解釋:“這兩座石頭上的話是要學子、夫子都謹記于心的,只是世人盛傳且推崇先皇御筆,卻忘記了與它成雙子對應的第一任山長的墨寶?!?/br> 湯涯忍不住有感而發,“真能做到的又能有幾人?” 大石頭后是一條小溪,溪水上架了一座橋,取的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意。下了小橋,眼前的風景就驟然明亮起來,芳草萋萋,百花爛漫,不過行了數十步,雙眼便見到了無數風景,拐過一座竹林,依稀可以看見一座八角涼亭,幾位青衫學子席地而坐,圍著正在下棋的兩人。 “哎,這不是我們的湯大才子和他的小跟班嘛,地面掃完了嗎?這帶著一大幫不三不四的人想要做什么?該不會要去揍周夫子吧?”一個高顴骨長臉的學子眼尖地先發現幾人,便趴在欄桿上對著湯涯和季行冷嘲熱諷。 這一出聲,頓時吸引了亭子里諸位學子的全部注意力,他們一面交頭接耳,一面不時將視線掃向湯涯一行人。 孟湘觀察著湯涯,只見他攥起雙手,額角蹦出了青筋,眼看下一刻就要忍不住了。 亭中突然傳來一聲低沉磁性的笑聲,即便眾人嘈雜,他的聲音卻如此清晰,聽見他笑出了聲,亭子里其他人都將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聲音也越來越小。 那人背對著孟湘他們,仰起了頭,雙手懶洋洋地搭在欄桿上,“哎呀呀,庾兄你就是太過心急了?!彼恢皇窒蛏吓e起,袖子順勢滑下露出一截既白又有力的小臂。 孟湘卻被一道反射的光晃花了眼睛,她用手作涼棚搭在眼睛上,仔細看去,原來是那人手中拿著的一把灑金川扇兒太過晃眼,上面鑲玉嵌琉璃,看上去要比庾蘭舟之前拿在手里的還要華貴許多。 他頭上烏黑的青絲用鎏金嵌玉銀海棠簪綰住,雖然這人與周圍的人一樣著青衫,可這么多人中唯獨他看上去要“貴”上許多。 笑過之后,他的扇子在手中一轉,緩緩回過頭來,那是一張容易被女孩子喜歡上的面容,未及好好看清他的眉目,孟湘就被他身上nongnong的荷爾蒙撲了一臉。 第九十六章 斷袖? “咦?”那人發出驚奇的聲音,雙手按著欄桿直接從亭子里翻了出來,一臉稀奇地繞著幾人轉了一圈。 湯涯擋在他的面前,嚴厲道:“南金棠,不得在夫子面前無禮?!?/br> “夫子?”南金棠眉梢一挑,笑著用扇兒尖蹭了蹭鼻翼,“那不知是哪位?” 嬴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我見你面熟,原來是南家的啊……” 南金棠微微一笑,拱手行禮,“見過夫子?!倍笥殖舷孀饕?,調笑道:“大秦的美男子我倒是見了不少,不過如閣下這般紅臉青腰倒真是少見,不愧是佳郎君?!?/br> 孟扶蘇在身邊輕笑一聲,“‘紅臉青腰,舊識凌波女’的典故我倒是碰巧知道,真不知閣下是在夸人還是在損人了?!?/br> 孟湘盯著南金棠,不怒不惱,嘴角反而微微上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