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凌釉到最后也沒去成遲初萍的葬禮。 興許是她自童年多舛,一向對消亡認識淡薄。不覺悲傷,反是麻木,只覺人之一生脆如紙薄,一把灰燒盡了生老病死,天天年年,不過輪回歲月。萬物若真有靈,想來也該當如是。 不過她沒出席遲初萍的葬禮倒不是因為她是個不講仁義禮的白眼狼,而是因為她在出殯前三天便被遲家老太太鎖進了最東邊的破院子里再沒放出來過,想去也去不成。 怎一個慘字了得。 遲初萍一死,遲家對她更加沒有好臉色。凌釉想得明白,在這鬼地方一關三天,連口飽飯也沒吃上算不得慘,等到遲初萍往地底下躺好,老太太回頭想起來她時,那才是她要真要完蛋的時刻。 遲家人對待看不上眼物色的癖好,沒人比她更曉得。 趕出門?亦或是當作過期玩物處理賣掉?后者大概更貼合口味些……誰不愛落魄金絲雀,把貴小姐按在懷里當作寵物把玩糟踐,實在是好玩的。這個圈子中權貴的下賤喜好,大多不可為外人道。 凌釉想到這里,竟止不住笑了笑。 她又生了一張漂亮的臉,很討人喜歡。否則,她想,遲初萍十七年前也不會領養她,不會將她帶在自己身邊十七年,畢竟女人是這樣完美主義的一個人。 冬天的芒襯著雪地的光,門開合之間悉數涌進來,刺得人眼睛生痛,凌釉前一秒仍在笑,下一秒笑容則慢慢斂了回去,下意識地用手指遮了一點、刀子般的冬陽。 她的慘淡來了。 * 照片里的遲初萍仍是沒什么表情,高貴極了的一張臉,好似俯視眾生的陛下。也對,生前遲家曾是她的天下,縱使遲老太太不待見她——因她像遲初萍某個早逝的第一任,遲家人也見風使舵,跟著老太太一起、上上下下皆不待見她,但在遲初萍的庇佑下,凌釉仍可臨風企望,不可一世。 凌釉跪在墓碑前,隔著一張相片與她對視。這是養育她十二載的母親、養母,她賜她生命,賜她風雨不敗的美麗,但她卻沒法說,她擠不出一滴眼淚。 老太太揮揮手,便有人上來挑她茬,指著她鼻子破口大罵白眼狼賤坯子,mama死了她連滴眼淚也不肯流,真真狠毒的一顆心。 凌釉聽著罵,抬頭冷眼看她一眼,也并不反駁。 遲家家大業大,凌釉對于這批親戚實則只認了個七七八八,眼前這個吵嚷的女人她連名字都叫不出。許是耳濡目染緣故,除了老太太口中那位短命的某初任,凌釉的眉眼漸漸同養母竟也有兩分像。倨傲而清高,在敗處也一樣,一眼瞧得她養母的這位好姊妹跳竄起來,哐哐扇了她幾巴掌。 嘴里仍罵,“趕緊滾出去!別在這里擾了我jiejie清凈!滾出去!別拖垮了整個遲家……” 凌釉被這幾下扇得頭暈眼花,說不出情緒,只曉得血液竄上頭頂,將近瀕死之境。這偌大的遲家,吃人的怪獸,誰樂意待…… 她想開口,話音卻被先截斷。那是把清朗的音色,語氣里帶著一點說不清的好笑意味,“你在這里撒潑,才是擾了我jiejie安寧?!?/br> 她跪在地上,耳朵微微發鳴,執拗仰頭,跟著就看見那張低下的臉,鴉羽色大衣、微收的下頜線、鼻峰和眉眼。冬芒依舊刺眼,他見她眼神,張了張唇,口型教她難辨。 凌釉愣了愣,那只手即伸到眼跟前。 好多的旁觀者,好大的遲家。 他只問了她一個字,微微上挑的尾聲。 “走?” * 她記得他。她mama唯一的親生弟弟。她的小叔叔。 遲瀝。 她坐在遲瀝車里,一句話未發,一句話不多問。只抱著車內靠枕,望著窗外一幀幀光景飛遠。 遲初萍去世后,不僅僅是她對死亡變得淡漠,她對時間的認知也逐漸變得模糊。興許是敗老太太關自己那三天所賜,她想。到今天她仍亂糟糟地沒理清楚這一切,從在學校讀晚自習,被人通知家里出事的一刻起一切即開始混亂無比。 那老師如何通知她? 凌釉同學,你mama出了事,你趕緊回去一趟罷。 放在旁人口中,原不過是出了一點事,輕飄飄地、不著痕跡。 她被打得嘴里都是血腥沫,那一刻遲瀝問她,可要和他走。她覺得好笑,不是遲家人么,不也是冠得遲家的姓么,走去哪里,又要怎樣對她。 但她粗略看一眼他的眉眼,又恍惚點頭,說好。 便這樣進了他的車、坐了他身邊。 車好似漫無目的地開,車廂里一片寂靜。 等第三個紅綠燈時,遲瀝先開腔,音色沉如玉,依舊含了點笑,“怎么不說話?” 凌釉轉頭瞧他一眼,微微一笑后又轉回去,“自然是沒話好說?!?/br> 語氣是涼的。這假笑起來還不小心扯到嘴角傷口,實在是得不償失,凌釉想,索性決定下一句開口時連表面工作也不做了。 遲瀝道,“你該問我是誰?!?/br> 講不做即不做,凌釉面無表情道,“遲瀝?!?/br> “叫小叔叔?!?/br> “……”凌釉并不想出這一聲,索性直接將話題岔開,拋出今日第一個疑問,“我們去哪里?” 綠燈亮行,遲瀝答。 “醫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