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卻說,司揚昨日回司家參加夜宴,一宿未歸。待她得到消息趕回時已是上午,藥房門外的人已經散去。眾人知曉她和袁巧巧的關系,便也沒有動袁巧巧的尸身,只等她回來處理。 司揚在袁巧巧身旁跪下,顫抖著手掀開了尸體臉上的白布,心中悲痛難以言喻。她覺得是她的錯。昨夜家宴后她本可以趕回,可見到有幾位貴客留宿,便動了攀交的心思,這才耽擱了。如果她趕回來,袁巧巧定是不會待在藥房,便也不會碰到刺客,便也不會死…… 她將袁巧巧已經冷透的身體抱在懷中,形容呆滯坐在原地。許久許久,她的目光終是聚焦,卻無意發現了地上有些細小的粉末。司揚伸手,拈起一點粉末,置于指尖細細觀看。 袁巧巧善制藥,身上時常帶著許多藥粉,因此地上有藥粉并不稀奇??伤緭P卻認出了這藥粉是袁巧巧新近研制的東西。它無毒,可氣味卻經久不散,任誰只要沾上了一點,便是洗掉一層皮,也別想洗掉這藥粉的痕跡。袁巧巧養了一只飛蟲,配合這藥粉,專門用來追蹤。 司揚放下袁巧巧,行進藥房里,翻出了一個小盒子。打開盒蓋,一只泛著銀光的飛蟲輕輕扇了兩下翅膀,仿佛下一秒就要飛走。 司揚啪得關上蓋子,將小盒揣入懷中。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找出這東西。袁巧巧之死似乎只是仇殺,兇手甚至還死在了這里,她回來之前,已經有分管刑事的千戶來看過,并沒有發現不對勁。 可司揚依舊懷疑。她想,袁巧巧活著的時候,她便時常忽略她,現下人都死了,她絕不能再忽略她的死因。 司揚回到屋中,并沒有立刻行動,而是等到了晚上。夜深,女兵營也漸漸安靜,司揚在窗戶放飛了小蟲,穿著夜行衣追了上去。 小蟲在藥房上空盤旋幾番,這才扇著翅膀,悠悠然然朝大街上飛去。司揚跟著它穿過大街小巷,兜兜轉轉,最后來到了一座府邸前。 府邸門口燈籠高照,映得牌匾上的“段府”二字分外氣派。司揚隱在府外小巷里,靜靜盯著那大門,看了許久。 小蟲再也沒有飛出來。陰影之中,司揚的臉色看不真切,可那雙眼亮得驚人,仿佛有什么在里面燒了起來。她轉身離去,卻是聲音古怪道了兩個字:“段凌……” ☆、第27章 危機(二) 司揚回到宿舍后,一宿未眠。待到日頭初升,她將袁巧巧的尸身簡單安置,離開了虎威衛。三天之后,她方再次出現,去找了無相寺高僧,為袁巧巧辦了足足七天法事,這才將人下葬。然后她帶著一個小壇,前去拜會段凌。 段凌收到她的拜帖,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他只是將拜帖放置在書桌一角,淡淡道:“讓她進來?!?/br> 這些日,段凌尋了個差事將蘭芷外派出了城,就怕司揚心中生疑,去找蘭芷麻煩??伤緭P一直在外奔波,待人行事并無異狀。這般應對,按說應該沒有問題,可段凌卻依舊不放心。他正想找個法子試探司揚一二,不料這人倒是自己送上了門。 他沒等多久,便見到司揚行了進來。女人面色如常,就如平日一般朝他問禮。段凌也帶起了公式化的笑意:“司千戶莫要多禮,請坐?!?/br> 司揚道謝坐下:“這些日我都在cao辦巧巧喪禮,實在忙碌,直至今日方才來見大人,還望大人莫要責怪?!?/br> 段凌不知她為何有此一說,開口卻仍是一番安撫,最后還道了句:“人死不能復生,司千戶節哀順變?!?/br> 司揚便很是應景嘆了口氣,卻是從懷中摸出了一個黑色壇子:“大人,這是你要的龍鳳蠱。前些日蘭芷姑娘來取時,巧巧還沒有培育完成,本想著待蠱蟲成熟了再送與大人?,F下巧巧死了,我也不會養這蠱蟲,只能將這半成品給你。大人若還需要,便收下吧?!?/br> 段凌的笑容微僵:他要的龍鳳蠱? 他細細回想,終于想起了袁巧巧曾經說過的話:“……我還養了一只蠱蟲,名喚龍鳳蠱,將這蟲種入女子體內,可以殺死第一個與她交歡的男人……” ——無怪,無怪。那日蘭芷突然插手不讓他殺人,竟是為了這只蠱蟲。 段凌指尖輕輕敲了敲書桌,驚訝發現自己似乎并不生氣。他只是想:阿芷還真是兩頭瞞呢。這邊騙他不讓他殺袁巧巧,那邊又假傳他命令,騙自己想要的東西。 ——嘖嘖,真是讓人不省心。 只是,這蠱蟲如此效用,蘭芷費心思弄來……難道還打算自己用不成? ——這是想對付哪個男人呢! 段凌忽然便覺心中憤憤了,嗓子眼里也堵著一口氣。卻是朝司揚一笑道:“難為你有心了?!?/br> 便有家仆前去將司揚手中的壇子接過。司揚見他收了蠱蟲,表情似乎輕松了些,又與段凌閑話幾句,這才告辭。 她一離開,段凌便喚來了府中老大夫。大夫將壇子從里到外仔細研究,最終道:“大人,這壇子本身并沒有下毒。壇子里面是一種蠱蟲,老朽見識淺薄,卻不知道這蟲子是作何用途?!?/br> 段凌這才接過那壇子,置于手中把玩,又喚來了親信,問道:“司揚這些天都干了什么?” 親信答道:“殺害袁巧巧的人名喚鄧文,他有一老母親,住在浩天城外郊杏花村,另有一相好,住在浩天城二十九街。司揚十天前去了趟杏花村,殺了鄧文的母親,八天前又去了二十九街,殺了鄧文相好。今日給袁巧巧下葬時,她將鄧文和那兩具尸體用麻布包裹,一并葬在袁巧巧的棺木下?!?/br> 段凌聽罷,竟是一聲輕笑。司揚這些行為似乎是在為袁巧巧復仇,可段凌卻不認為司揚真的相信鄧文是兇手。他覺得司揚定是懷疑自己了,現下做出此番舉動,不過是因為袁巧巧死者已矣,而她還要努力活下去,便也不想較真揪出他這個真兇。這么拿兩個沒權沒勢的閑散人撒氣,是在向他表明態度,這件事就這么結束了,她不會再追究下去。 這么一來,今日她送蠱蟲來的目的也昭然若揭了。她在向他示好。 倒是符合這女人個性。段凌思量片刻,消了對付司揚的心思,畢竟司家雖然落敗,卻到底是一方大族,若無必要,他也不愿招惹麻煩。他的目光落在了那黑色小壇上,自語道:“一早才一起吃過早餐,卻不料,又要見面了呢,阿芷……” 蘭芷也不料剛剛分別,段凌竟又約她相見。任千戶擺著一副冷傲臉,將她送到了段府,管家則將她迎至府中小亭。段凌斜靠在亭中小榻上,手中拎著一小酒壇,正仰頭對著壇口自飲。 見到她到來,段凌微坐直身,將手邊的另一小壇扔給她:“上好的女兒紅,快來陪我喝一壇?!?/br> 蘭芷抬手接住,卻覺得手中小壇太輕了些。她的手腕輕抖,并沒有聽見壇中水聲,奇怪看向段凌。段凌笑瞇瞇回望,神情并無不妥,可蘭芷莫名覺得氣氛有些詭異。她拔開壇塞,便見到了壇底的一只小蟲。 蘭芷:“……” 段凌笑意愈大,很沒誠心道:“哎呀,不小心拿錯了?!?/br> 蘭芷知道壇中小蟲是什么。她去找袁巧巧時,便見過這蠱蟲,一心還惦記著它啥時能長成。后來袁巧巧被殺,她也不是沒有動過將它偷走的心思,可她不能確定這種幼蟲成效如何,就怕殺向勁修不成,反而引起他的警惕,這才作罷。卻不料,現下竟是會在段凌這里看到它。 她找袁巧巧要蠱蟲的事,只有司揚知道。想來這蟲是司揚送給段凌的。段凌發現了她的欺瞞,這是來找她算賬了。 思及計劃已然無法執行,蘭芷便也不想抵賴。她覺得她應當給段凌道個歉,可張了張嘴,卻是什么也沒說,呆立了半響,還是低垂了頭。 段凌便站起身,行至蘭芷身旁,舉著酒壇在她面前晃了晃。男人斂了笑,聲音幽幽:“阿芷,我可是要給你備女兒紅了?” 蘭芷一愣,抬起了頭:“為何要給我備女兒紅?” 段凌拿走她手中小壇:“你若不是打算委身于人,又為何會向袁巧巧要這蠱蟲?” 蘭芷這才明白過來:段凌竟是以為她要自己種這蠱,而且還以為……她要用這蠱殺她情郎! 她有些尷尬道:“不是的……”卻又不能將她為何要蠱蟲告訴段凌,思前想后,終是無奈道:“這蠱蟲……是給杜憐雪?!?/br> 這倒是個難辨真假的說法。段凌歪頭道:“真的?” 蘭芷點頭。段凌研究她片刻,忽而笑道:“那好吧?!彼麊緛硐氯?,吩咐道:“將這小壇送去給新鳳院杜憐雪,告訴她是虎威衛蘭芷給她的?!?/br> 下人領命告退。段凌在情在理道:“雖然不是成蟲,但難為你費了一番心思,總該送去給她看看,讓她知曉?!?/br> 蘭芷看著手下的背影,張了張嘴,終是沒有反對:左右杜憐雪機靈,知曉她的秘密,也知道袁巧巧已死,蠱蟲沒有長成,應當不會出什么岔子。 段凌見她如此反應,似乎是相信了,淺淺笑了開來:“所幸阿芷不是打算嫁人呢,否則若是因為我的拖延害你白白忙活一場,豈不是我的罪過?” 蘭芷微微蹙眉:“哥哥這話何解?” 段凌仰頭再喝一口酒:“有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彼⒅种芯茐?,輕勾嘴角:“你這輩子只能嫁我呢?!?/br> 這般強橫的一句話,男人偏偏說得云淡風輕,不似告白,倒像是稱述一件既定之事。蘭芷一時呆住,心中莫名有些慌亂,竟是手腳都不知該如何放了。 段凌偏頭看她,見她臉色微紅,便笑了出聲:“看看,便知道你會被嚇著?!彼麚u頭嘆道:“所以我才一直沒告訴你呢?!?/br> 蘭芷避開他的視線,吶吶問:“為何我只能嫁你?” 段凌理所應當道:“為了確保納蘭王族血統純正,納蘭王必須與本族男子通婚?,F下納蘭一族只剩你我二人,你不嫁我,還能嫁誰?” 蘭芷靜默片刻,忽然覺得,那突如其來的心亂消散了。她也笑了起來:“便是因為這個?” 段凌看她一眼。他其實也不清楚是不是只因為此,可是這個理由,是最能讓他不假思索說出口的,而其他細碎復雜的想法,段凌覺得自己還沒法拎清。遂點頭道:“我知你覺得突兀,這話便先聽著吧,嫁娶之事,往后再議?!?/br> 蘭芷的話便脫口而出:“別再議了,我不嫁你?!彼肫鸲瘟柙洶胝姘爰僬f過的話,又加了句:“納蘭王的血脈,便斷在我這吧,哥哥也別cao心了?!?/br> 話一出口,蘭芷便覺得自己沖動了。納蘭家族的傳說雖然虛妄,卻一直為段凌所相信。他對她說出那話并沒有惡意,她便是要拒絕,也該拒絕得委婉些,又何必這么傷他的心。 可她又沒法吞回自己說出口的話。蘭芷懊惱了片刻,偷偷去看段凌,卻撞上了男人意外寵溺的目光。她微怔,便聽段凌柔聲道:“好好,都聽你的?!彼哪樕弦琅f是盈盈笑意:“誰讓你是王呢?!?/br> 蘭芷收回目光,抿了抿唇。 ——她的哥哥又在騙人了。說得這般好聽,心里想得卻完全不是一回事。 蘭芷有些悶悶:意見不一,那就再行商討。說一出做一出,是把她當孩子哄呢? 可這么一來,她卻想起了袁巧巧之死。蘭芷猶豫片刻,終是開口問道:“哥哥,袁巧巧是你殺的嗎?” ☆、第28章 危機(三) 段凌眨眨眼:“不是我殺的?!?/br> 蘭芷暗自松一口氣。卻見段凌再喝一口酒,慢悠悠補充了句:“是我派人去殺的?!?/br> 蘭芷:“……” 蘭芷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扇硕家呀浰懒?,加之當初也是她欺瞞在先,便自覺沒有資格責怪段凌,遂只是低低道了句:“哥哥不守承諾?!?/br> 段凌淡然平視前方:“你的意愿和你的性命,我只是在二者間做了個選擇,僅此而已?!?/br> 這話似乎沒有反駁余地??商m芷想了想,卻發覺了漏洞:“你不殺袁巧巧,我也能保護自己?!?/br> 段凌便笑了。他搖頭道:“阿芷,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我這輩子經歷了太多變數,知道最安全的自保的方式,便是將所有危險扼殺在萌芽?!?/br> 他提到過去,蘭芷不好再與他爭。她近日都在思考任元白托付的事,本來還考慮過向段凌直言相求,現下看來,絕對不行。依照段凌這個性,他定會像對待袁巧巧和中原長工一般,毫不猶豫將任元白這個危險也扼殺在萌芽。 所以說,她還是得從他手中偷東西么……可她甚至不清楚段凌將令牌放在哪里。若她只呆在女兵營,便沒法獲得確切信息,偷東西的事根本無從談起。 ——她必須要有一個名正言順的機會接近段凌。 蘭芷心中愧疚,卻也再無他法,終是開口道:“司揚那日還特意謝過了我,說往后定要報答?!彼龂@了口氣:“我不想見她了。偏偏我還住在她隔壁……” 段凌其實也想將蘭芷調離司揚身邊,聽言正要應允,卻見蘭芷看向他:“哥哥,我不呆在女兵營了可好?”她垂了眉眼,低聲問:“你身邊可有什么合適的職位,能把我調去?” 段凌到了嘴邊的話便是一頓,心中一陣歡喜。在他看來,蘭芷即便不愿面對司揚想離開女兵營,也不一定要到自己身邊?,F下這般明著要求,顯然是想要與自己多親近。 看來,他的求婚并不突兀呢,段凌暗想。他有心想調笑蘭芷幾句,可見她眉眼低垂,似乎是有些害羞,便也不敢再多嘴把人嚇跑,遂只是含笑道:“雖然沒有先例,但既是你的要求,我便將你調到我的右軍衛吧?!彼肓讼耄骸斑?,我身邊正好缺一個整理文書的小旗,不如便由你擔任。這可是多少人搶破腦袋的好差事,你可得好好表現?!?/br> 卻說,杜憐雪收到段凌手下送來的龍鳳蠱后,一人默默坐在屋中許久,起身穿過暗門,去找任元白。 任元白將壇中的小蟲挑出,翻來覆去細看,許久方抬頭道:“這的確是龍鳳蠱?!彼麑⑿∠x放回壇中:“我還以為這東西只是古書中奇談,卻不料還真有人能培育出來??上Я?,還沒長成?!?/br> 杜憐雪聽到此,垂眸問:“首領可知道,沒長成的蠱蟲若種入人體中,會如何?” 任元白想了想:“這蟲喜食男性陽氣,成蟲種入女子體內便沉睡蟄伏,若感受到男子時便自行吸附,順著男性經脈逆行而上,最終攻破心脈,將人殺死。若是幼蟲……怕是沒這個令人致死的能力?!?/br> “那就是對女子無害了?!倍艖z雪默然片刻:“首領可知道如何種蠱?” 任元白一愣,片刻皺眉:“阿雪想將這蠱種去自己身上?”他搖搖頭,不贊同道:“還是不要了。這只是我的猜測,實際如何,古書中并無記載。她不會讓你冒險?!?/br> 杜憐雪低低笑了一聲:“她自是不讓?!彼宦晣@:“可是這么好的機會浪費了,也實在可惜,不如讓我試上一試。她救我一命,這恩我沒法還,不為她做些什么,我心中不安?!?/br> 任元白依舊反對:“報她恩情的事,你可以往后再找機會?!?/br> 杜憐雪直直看他:“往后就有機會嗎?首領你不也說,不知哪天便會丟了性命。知恩不報,爹娘九泉下知道了,也要責備我?!?/br> 任元白回望,半響終是一聲嘆:“你可想好了?” 杜憐雪的決定,蘭芷并不知曉。段凌次日便將她升她為小旗,調入右軍衛。身為小旗,她有了十名校尉屬下。段凌將她引至十人面前,笑盈盈朝她道:“阿芷,這十人剛入虎威衛,若是不懂規矩,你盡管教他們?!?/br> 蘭芷默默想:你挑選出來的人,怎么可能不懂規矩?卻見十人散漫站著,有的笑容滿面向她問禮,有的手足無措緊張看她,有的面無表情朝她頷首,而段凌對這雜亂應對竟不置一詞。心中只覺奇怪。 段凌稍后便離開了。蘭芷的目光在十人身上掃過,最后落在離她最遠的一個中年男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