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很快,說服自己心安理得:今天是她生日,總要有一回由著性子,到明天,生活還該是它原本的模樣,蚍蜉之力撼動不了它疾馳而去的慣性。 到了門口,孟遙從包里掏出鑰匙把門打開。 她合租的室友跟男朋友是異地戀,每到周五的時候就會坐火車離開旦城。 孟遙從鞋架上找到室友男朋友有時候來穿的那雙涼拖,遞給丁卓。 丁卓換鞋,去沙發上坐下。 孟遙將袋子擱在桌上,把空調打開,去廚房洗了個手,燒上熱水,然后走出來,翻開袋子,拿出掛面,“你先坐一會兒?!?/br> 丁卓點點頭。 孟遙回到廚房,從冰箱里翻出點兒蔬菜,擰開水龍頭開始沖洗。她忘了自己手上還有凍瘡,手在冷水下一浸,疼得她一個齜牙。 切菜的時候,水壺里水燒開了,她翻出一只馬克杯涮了一下,倒了杯熱水,走出去擱在丁卓跟前的茶幾上。 丁卓背靠在沙發上,微仰著頭,仿佛有點累。 手機放在茶幾上,屏幕亮著,一條一條彈出通知信息。 孟遙心有點兒揪著,看他一眼,不知道該說什么,半晌,“很快就好,你再等會兒?!?/br> 丁卓嗯了一聲,偏過頭來。 孟遙正看著他,這一下,目光恰好對上。 她驚了一下,呼吸一頓,一時間竟然沒有移開。 白色燈光,照得得他輪廓很深,眉目也顯得很硬。 他很容易吸引人去看他,卻很少有人敢去接近。 然而,他其實分明是一個內心很柔軟的人。 孟遙動了下嘴角,許多話往上涌,最后又被一種比害怕更深的悲哀壓下去。 她別過目光,轉身回去廚房。 沒一會兒,鍋里開始咕嚕嚕作響,沸騰的水蒸氣凝在玻璃鍋蓋上,熱水開始翻滾。 孟遙等了片刻,把面條先下進去。待面條煮得快變了顏色,丟進青菜和番茄。 她蓋上鍋蓋,立在那兒,又開始發呆。 忽然,身后一陣腳步聲。 孟遙嚇了一下,轉過頭,看見丁卓從外面走進來。 “快了?!?/br> 丁卓“嗯”了一聲,卻沒出去,而是走到她身旁。 廚房空間不大,孟遙往旁邊讓了讓,揭開鍋蓋,拿筷子把里面的面條翻了一下。 丁卓目光盯著她的手,“手怎么了?” “哦,凍瘡犯了?!?/br> “擦過藥了嗎?” “沒什么效果?!?/br> “帝都冬天有這么冷?” “不是在帝都凍的,”孟遙把筷子擱在碗沿上,“前幾年去西北農村采訪,天氣惡劣,遇上大雪,主編又趕著要稿,只能每天在外面跑,找素材?!?/br> 她微微垂著頭,頭發順在右側,露出左邊的耳朵和頸項。 丁卓看了一眼,才發現她脖子上戴著一條很細很細的銀鏈,他記得上回并沒有看見。 片刻,孟遙伸手去揭鍋蓋,“好了?!?/br> 一股白色熱氣撲面而來,夾雜著青菜和番茄的香味。 孟遙往鍋里撒了些調料,“上面那排有洗干凈的大碗,幫忙拿兩個?!?/br> 丁卓點一點頭,走過去把碗取下來。 起鍋之前,孟遙往鍋里丟了些切好的韭菜末,然后拿起一只碗,把面條挑進去。最后剛剛好裝了兩大碗。 丁卓一手端起一只碗,“你拿筷子?!?/br> 孟遙抽了兩雙筷子,在涼水下沖了一下,拿上一罐腐乳去餐廳。 丁卓往她手里看了一眼,“你喜歡吃這個?” 孟遙笑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一點小癖好?!?/br> 兩人面對面坐下,開始吃面。 孟遙嘗了一口,問他:“淡不淡?需不需要醋?” 丁卓先沒吃飽,這會兒胃口又被勾起來,吃什么都覺得香,嘴里含糊說道:“不用?!?/br> 熱氣裊裊,孟遙抬眼看著他,心里有一種像是浸在溫水之中的,柔軟的悲傷。 這場景似曾相識。 高一,在元旦晚會上知道了丁卓這個人之后,有一回孟遙在學校外面一家拉面館吃面,又碰見丁卓。 他一個人,面端上來以后,掰了雙一次性筷子,埋頭開始吃,全程幾乎沒有抬眼。 其實很普通的情景,她卻一直盯著他,直到他吃完面,付了錢,背上書包走了。 這之后,她時常在校園里各個地方碰到他。 有一回,最后一堂課是體育課。上完課,孟遙跟體育委員一塊兒去器材室還排球。 從器材室回來,穿過cao場回教學樓,經過足球場時,孟遙忽看見丁卓就坐在前面的雙杠上。 那時候離高考還有兩個月,高三學生全力備考,幾乎不怎么出來活動。 他可能是剛打過球,額上還帶著汗,手指揪著t恤,慢慢扇風。 微風,夕陽,少年,白衣。 彼時的孟遙還執著相信著那些文字詩句中描寫的一見鐘情,相信她與他一次一次的碰面總有一些冥冥注定的因素。 忽然,球場上有人喊了一聲:“丁卓!” 丁卓應了一聲,從雙杠上跳下,穩穩落地。 那一刻,孟遙感覺自己心臟猛地跳了一下,然后開始緩慢地舒展,被投入到甜蜜的苦海之中。 按理說,只有不到半年的時間,她單方面的關注甚至不足以編排成任何故事,就被逼著匆匆結束。 可后來——這后來遠得她難以置信,她還在用丁卓的影子,去套身邊的過客。 “想什么?” 孟遙回過神來,忙說,“沒……” “你面都要坨了?!?/br> 孟遙趕緊低頭吃了兩口,含含糊糊說:“沒事,能吃?!?/br> 丁卓看著她。 孟遙被他盯得不自在,臉恨不得埋進碗里去。 吃完,孟遙把碗筷收進廚房,往水槽里倒了點兒熱水。 丁卓走進來,“要不要幫忙?” “不用?!?/br> “你手不是生凍瘡了么?!?/br> 孟遙從架子上取下一幅膠手套,晃了晃,“你去外面坐一會兒吧,我很快就好了?!?/br> 丁卓還要再說什么,放客廳里的手機響起來,他走出去接電話。 孟遙洗完碗筷,把廚房收拾了一下,取下手套沖洗了一下,重新掛起來。 走回客廳,卻見丁卓倚著窗戶,點了一支煙。窗戶開著,外面刮進來的風,隱約帶著寒意。 孟遙躊躇片刻,走過去。 丁卓聽見她的腳步聲了,但沒回頭,“……方競航的電話,他剛去普外科看了一眼,我師弟已經沒什么事了?!?/br> 孟遙默默點一點頭。 丁卓微微偏過頭,去看孟遙。 她站得有一點近,身上還帶著一點兒洗潔精的味道。 丁卓一時沉默,風吹進來,煙灰簌簌往下落,騰起的煙霧撲面而來,他微微瞇起了眼睛,忽然問她:“你懷疑過你從事的工作的嗎?” 孟遙頓了一下,轉頭看他。 他眉頭微微蹙攏,眼里籠罩在深重的倦怠。 “當然。上回跟你說過,同行顛倒是非,只有少數幾個人還記得曾幾何時,我們還有個‘無冕之王’的稱號……我當時報考新聞專業的時候,或多或少有一點新聞理想,這個世界或許多我不多,少我不少,但即便一只螢火蟲,也能照亮一片葉子的世界……”她頓了下,聲音有點苦澀,“后來,我才發現自己太天真了。四年時間,只是證明了我所堅持的理想是空想……” 丁卓深深吸了口煙。 “丁卓,你們不一樣?!泵线b看著他,嚴肅甚而有點隆重,“確實有人顛倒黑白,有人是非不分,但你們每看一個病人,每做一場手術,都有可能使人擺脫病痛甚至死亡……” 丁卓略微自嘲地笑了一聲,“沒這么大本事?!?/br> “我爸是得癌癥去世的,”停了一下,孟遙接著說,聲音更平靜緩慢,“發現得晚,已經沒法治了。那個時候,我很討厭去醫院,也覺得醫生既然治不好病,算什么白衣天使——長大以后才發現,這想法多傲慢啊,你們跟我們一樣只是凡人,任何一個凡人,面對生老病死,都一樣無力。只是我們無力而無為,你們雖無力,卻能有所為。哪怕這所為不一定有用,于病人于親人,或多或少是個安慰?!?/br> 這段話,比起前面那幾句,讓丁卓好受得多。 今天,出手術室,給孟遙回電話,聽到她說在醫院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仿佛被她低沉輕柔的聲音,從鬼蜮中拉回了人間。 她充滿了煙火氣息,像是他每回下班走在路上,看著那些亮燈的窗口,想象的背后的那些人,那些事。 每每在他覺得極冷的時候,讓他看到一星的火光。 過了片刻,他轉過頭,把目光定在她臉上,“……怕嗎?” “嗯?”孟遙沒反應過來。 “今天聽見新聞的時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