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行，既然你請客，就你決定吧?！?/br>
    孟遙把菜單篩了一邊，點了幾道自己常吃又覺得不錯的。服務員拿走菜單，她端起兌了檸檬片的溫水喝了一口。

    丁卓看著她：“常來？”

    “嗯，這兒看書氣氛好，我以前下了班直接過來吃飯，吃完在這兒看點書寫點東西。老板人很好，不趕人，水還管無限續杯?！?/br>
    丁卓笑了，“只給你續水，破不了產?！?/br>
    孟遙也笑了笑。

    丁卓問：“你現在還寫東西？”

    “當記者留下來的習慣，每天多少寫幾百字才能安心?！?/br>
    “以前做什么新聞的？”

    “最早是跑文藝那塊兒，什么書展畫展藝術展，輕松，還能來錢。干了一陣，覺得沒意思，轉崗去做社會新聞，后來只做深度報道?！?/br>
    丁卓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看她，“危險嗎？”

    “收到過恐嚇電話，有幾次也差點被人雇來的地痞流氓堵在家門口……干這行總要有點覺悟。其實，這些遭遇倒沒什么，讓人失去信心的，是很多東西你做出來，卻不見得能報。有政治紅線，有資本利益……現在形勢更嚴峻，多少同行被滲透收買，新聞造假，惡意引導輿論，cao縱議程設置，干起來得心應手……”

    丁卓有些意外。

    孟遙平?？雌饋砦娜跣銡?，說起這些，卻自有一種慨然。

    孟遙似也意識到自己有點兒過于義憤填膺，笑了笑，“算了，不說這些了——你們當醫生的也不見得更安全，現在醫鬧這么嚴重?！?/br>
    丁卓笑說：“這怕是還有你們同行的功勞?！?/br>
    孟遙神情一斂，現出幾分歉然，“……是，我們很知道民眾想看什么，所以我們就把他們想看的做到好看。醫患對立，這種話題能炒起熱度，每天全國各地多少的醫療事故，只要揪住一起，炒作一番，一段時間曝光和流量就不用愁了?！?/br>
    丁卓盯著她，“你辭職，是因為這？”

    孟遙頓了一下，目光低垂，輕聲說：“一半吧?！?/br>
    還有一半呢？

    丁卓看著她，她像是一瞬間陷入到了回憶里，眉目間攏上一層茫然。

    還有一半，她應該不愿意說。

    沒一會兒，菜端上來了。

    孟遙回過神，把一碗豆花推到丁卓跟前，“這個好吃?！?/br>
    “直接吃？”

    孟遙又遞過去米飯和一碟辣醬，自己同樣拿了一式三份，給丁卓做示范：她先往米飯上面舀了一勺豆花，然后舀小半勺的辣醬，小拌一下。

    丁卓照做，嘗了一口，“還行?！?/br>
    “直接吃也好吃，小時候自己家里磨豆腐，我媽做的豆花，似乎就是這個味道?！彼弥鬃?，小口小口地吃著，動作很是斯文。

    丁卓便說：“說句公道話，還是鄒城的東西好吃?！?/br>
    孟遙抬頭看他，“那你以后會回去嗎？大醫院晉升似乎挺難的?！?/br>
    “不回去了，再寬的魚缸，那也是魚缸，總有游到頭的時候?！?/br>
    孟遙笑一笑，“太平洋倒是很大，可一輩子也到不了岸?！?/br>
    丁卓笑說：“那就等筋疲力盡，到哪兒是哪兒吧?！?/br>
    他發現，跟孟遙聊天，有一種讓他覺得放松的節奏，不管他說什么，她能接上，還能再給他拋回來，打羽毛球一樣，有來有往。

    他心里起了一個做比較的念頭，即刻又被一種深深的自責狠狠打壓下去，讓他并不敢再去細想。

    孟遙看他，他微蹙著眉頭，目光不落在這兒。

    不在這兒，那自然是在不屬于這兒的某個地方。

    孟遙垂下眼，沒再說什么，又舀了一勺豆花，喂進嘴里。

    一席飯，吃到后來，話題就零零散散，想到什么便是什么。

    丁卓問她：“為什么你名字跟你meimei格式不一樣？”

    孟遙笑著解釋，“其實應該是一樣，上戶口的時候，派出所的人把‘瓊瑤’的‘瑤’，登記成了‘遙遠’的‘遙’，所以后來有人聽說我有個meimei，就問她是不是叫‘孟遠’?！?/br>
    丁卓笑了笑。

    孟遙看他一眼，“那你的名字……”

    “我爸起的，‘君子卓爾不群’?！蝗骸瘜傩赵赖哪俏蛔钣忻?，我爸就只能給我用‘卓’這個字了?！?/br>
    孟遙筷子頓了一下，“說起來……我印象里，沒在老家碰見過你父親?！?/br>
    “哦，”丁卓神情平淡，“我爸媽在我讀初中的時候離婚了，我爸再婚以后，一直住在羊城?！?/br>
    孟遙看著他，“令尊沒爭取撫養權嗎？”

    “爭是爭了，我沒選他?！倍∽繑R下筷子，臉上表情仍是平淡，“我小時候他們老吵架，關上門吵，打開門也吵。我爸這人還是有原則，吵歸吵，不動手打人。不打人，那就砸東西。有一回老師上門家訪，我找了半天才找著一個沒摔碎的杯子……后來，我就攛掇他們離婚了。我媽不容易，我爸保護不了她，這責任當然就落在我身上了?！?/br>
    孟遙聽著，心里沉沉喘不過氣，“……對不起?！?/br>
    丁卓搖一搖頭，“沒事，他現在在羊城過得挺好，我媽也過得挺好，皆大歡喜?！?/br>
    “你們老師還家訪？”

    丁卓笑一笑，“小時候跟人打架?！?/br>
    孟遙驚訝，“你跟人打架？”

    “嗯，成績差，脾氣也躁，誰要是惹我，我也不跟人講道理，直接上手招呼?！?/br>
    孟遙輕笑，“……那可真看不出來?！?/br>
    “那時候幼稚?！?/br>
    “可你高中成績很好啊，好幾回不是年紀前十么……”

    丁卓一頓，“這也是曼真跟你說的？”

    孟遙怔住，忙說，“啊……是，有一回閑聊聽她提過?！?/br>
    丁卓沒答，只是拿眼瞧著她，目光幾分銳利，仿佛帶了點兒審視的意思。

    孟遙不自在，低下頭去夾菜。

    片刻，丁卓才移開目光，開口道：“他們離婚了我就消停了，想著以后不說大富大貴，起碼讓我媽不受苦，所以那時候才收心讀書。興許腦袋還有點好使，沒多久就趕上來了?！?/br>
    孟遙笑說，“這就別謙虛了?！?/br>
    “不是謙虛，我這人其實算不上多聰明，可能認真做事的時候，比別人更認真一點?！?/br>
    “那就夠了，有句話怎么說的，我們多數人努力的程度，還沒到拼天賦的時候?！?/br>
    丁卓點頭，“這話很有道理?！?/br>
    一頓飯，他們邊吃邊聊，吃了快一個小時。

    吃完丁卓要買單，被孟遙攔下。前幾次吃飯都是丁卓付賬，幾回下來，總覺得欠著他，不還不行。

    推開門，寒風撲面，濕冷的空氣只往脖子里鉆。孟遙有點冷，縮了縮肩膀。

    丁卓看她一眼，等上了車，把暖氣開到最大。

    沒一會兒，車里的溫度就升起來了。

    丁卓說：“旦城冬天冷，不比鄒城，你以后出門記得帶條圍巾?！?/br>
    孟遙愣了一下，點一點頭。

    車開到小區，將孟遙送到樓下。

    下車前，孟遙特意又向他鄭重道謝。

    丁卓“嗯”一聲，伸手摸過香煙和打火機。

    這反應，完全不是孟遙預想中的反應，他應該是客客氣氣地，同她說“不客氣”。

    孟遙坐著，幾分局促地看著他拇指轉了兩下打火機上的小砂輪，打火機噴出一小叢紅色火苗。

    “那……那我上去收拾東西了，”孟遙解開安全帶，再次道謝，“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盡管開口?！?/br>
    她覺得這話好像有點耳熟，想起來似乎是丁卓說過一句類似的。

    丁卓點了點頭，“好?！?/br>
    孟遙拉開車門，下了車。

    她一手提著包，腳步有些倉促地往里走去，沒敢回頭去看。

    一口氣上了三樓，打開門進了自己房間，她把包扔回床上，解開大衣扣子，在床上坐下。

    過了很久，她站起身，走到窗邊，往外看去。

    樓下，車還停在那兒，黑色車頂，沾了一片落葉。

    丁卓還沒走。

    可是為什么，他還沒走？

    第18章 （18）拖延

    孟遙把腦袋靠在窗上，嘆了一口氣，玻璃窗上霎時被她呵出一小片的白霧。

    人啊，非要到了這個時候，才能逼迫自己拷問內心。

    她真想讓丁卓走嗎？

    多少到了小區門口又轉頭，就是想再看一眼，哪怕是只能讓她看見夜色之中的一個車尾?，F在的她越發珍惜與人的每一次見面，因為說不準下一次就是下一世。

    她從來不是容易沖動的人,凡事三思凡事忍耐，但這件事,即便她把利害關系分析得一清二楚，也勉強只能讓自己不要去主動找丁卓，而這多半還因為確實是找不出什么適當又自然的理由。

    可要是丁卓自己主動找來了呢？

    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拿她當同在異地的一個老鄉，當已故未婚妻的好朋友……而此時此刻他車停在那兒，說不定只是為了打個電話，為了抽支煙，或者僅僅就是想吹吹風……

    可即便他是漫不經心，他是應情應分，只要他找，她就永遠有空，永遠想要赴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