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顧偉民靠近了秀春,他跟秀春差不多高,伸著頭,差點沒把臉貼到秀春面上,“一塊去食堂吃吧,我看你天天回家,是自己做飯嗎?多麻煩,還是你有困難?有困難跟我說,都是同學,我身上有糧票,我帶你去吃一頓嘗嘗!” 秀春皺眉退了兩步,抬眼打量了下顧偉民,驢臉小眼,頭發永遠像洗不干凈一樣油乎乎的黏在腦門子上,平時在班上能說會道,聽說家庭條件也不賴,諸如郝雪梅那樣的姑娘,就愛跟他親近。 俗話說相由心生,秀春不喜歡顧偉民的長相,更不喜歡他說個話恨不得貼到別人臉,秀春又退了兩步,離他遠點,不客氣道,“不用,我要回家吃,你擋我道了,請讓一步路?!?/br> 當初轉糧食關系的時候,陳學功就很有先見之明,直接把她的糧食關系放在了街道,幸好沒放在學校食堂,不然秀春指定后悔到哭。 秀春跟她同桌張秀英一塊吃過一次食堂,無論是貼的饃饃還是蒸的饅頭,都粗糙的拉嗓子,炒的菜里面一點油水都沒有,燒的湯像刷鍋水,跟她自己做的飯根本沒法比! 秀春人還沒出學校,又給顧偉民攔住了,“孫秀春同學,你一定是家里有什么難處了,有難處就跟我說!” 這個顧偉民,為什么總自說自話!他哪只眼看出她有難處了! 秀春煩得不行,直接甩開顧偉民的胳膊,不耐道,“別動手動腳,再擋我道別怪我不客氣了!” 說完加快腳步匆匆往家趕,丟下顧偉民在原地遙遙望著秀春窈窕的背影出神。已經快五月份了,脫了棉襖,衣裳越穿越單薄了起來,這個孫秀春無論是長相還是身量,都比其他人出挑,顧偉民琢磨著,到底該怎么讓孫秀春對他像郝雪梅那樣言聽計從呢? 轉眼就到了五月勞動節,五月一號早上街道發糧票,下午單位發工資,大街小巷貼滿了布告。 “特大好消息,五一來臨之際,細糧可多供應一斤!” “注意注意,本市居民可憑借糧本多購買一兩豆油,供完為止!” “女同志的福音,本月提供月事帶可不憑月事票購買!” …… 上個月秀春在學校開了證明,去糧食局辦理了糧食定量手續,二十七斤的糧食升到二十九斤半,細糧多了一斤,加上這個月多供應的一斤,可以買到四斤細糧! 這回秀春有了經驗,大半夜就從床上爬了起來,打手電筒去喊陳學功,原本秀春想去喊易真一塊,可轉念一想,還有姚公安呢,買糧這種事,就該留給姚公安個跟前趕后扛糧食的機會。 至于秀春為啥就想到了陳學功,理由很簡單,陳學功現在是光棍一個,不用去向誰獻殷勤! 陳學功聽見窗戶口有動靜,拉開燈,看了看手表,才三點多! 臭小孩,瞎積極! 穿衣刷牙洗臉,不到五分鐘,陳學功就出門了,瞧見秀春就穿了件毛衣,想也不想,把他身上的大衣脫下罩在秀春身上,嘀咕道,“才三點多,誰會這么早去買糧!” “早點去,今天供應富強粉,去晚了指定就賣沒了!” 上個月因為趕著去上課,結果就沒買到細糧,白瞎了三斤的細糧比例! 七拐八拐摸到糧站,乖乖,雖然沒排老長的隊,但也有不少人了!秀春眼尖的瞧見易真和姚公安就排在他們前面,和姚公安一塊裹了一件軍大衣,靠在姚公安身上瞇眼打盹。 再看周圍人,都迷迷糊糊一副不清醒的樣,壓根沒人去注意形象問題! 秀春摸摸自己身上的呢子大衣,她比陳學功矮了一個頭,大衣穿在她身上肥肥大大,裹到小腿。 想了想,秀春戳戳陳學功胳膊,“苗苗哥,你冷不冷?” 陳學功低頭看她,再抬眼看看姚公安和易真,心里一陣蕩漾,脫口就道,“冷…” 秀春哦了一聲,“那還是你穿吧?!?/br> 說著就要脫下來,被陳學功一把按住,忍住失落道,“好好穿著,我不冷…” 秀春眨眨眼,“到底冷還是不冷…” 陳學功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我說冷你就跟我一塊穿了嗎?!” 一塊穿啊… 秀春不吱聲了。 陳學功開始鄙視自己,他還真是不要臉,正兒八經談對象的都不一定有他這么過分的要求! 哪知過了一會兒,秀春卻解開了大衣,蹭的轉身站到陳學功身后,解開大衣一下從后面將陳學功裹住,因為身高有限,只能包裹住他肩膀一下的地方,秀春的手抱上了他后腰。 陳學功無語了好一陣,這個時候不該角色轉換下,由他從后面裹住秀春嗎? 后背上有兩團不容忽視的柔軟,陳學功僵著身子不敢動,好一會試著動了動,想轉個身,他剛動,腰上的手摟的更緊了,后背上傳來秀春悶悶帶著羞澀的聲音,“苗苗哥你別轉過來,我會不好意思的…” 轉過去他也會不好意思好么… 就這么抱著到天朦朧亮,實在無法再抱下去了,秀春松開了陳學功,把大衣扣子重新扣上,東邊太陽已經冒出了頭,再過一會兒糧站工作人員就該上班了。 隊伍里無論是小情侶,還是兩口子,都由連體嬰分了開來,紛紛整理衣裳,換上一副我啥也沒干的表情,生怕被紅衛兵逮到挨批。 “苗苗哥,現在你不冷了吧?” 不但不冷,還很熱。 越接近糧站上班點,人群開始sao動起來,排在后面的人想盡法子插隊,排在前面的大聲嚷嚷,制止他們這種插隊行為。 好容易排到他們,秀春先買了她的四斤細糧,又買了陳學功的十五斤細糧。 另一隊伍里陳學功幫她買到十斤紅薯干。 從人群中擠出來,接下來還要買豆油、買煤球、買醬油、醋…趕上五一放假,這個月但凡用到的都提前買齊全了! 下午推了兩趟架子車拉煤球,五厘一個,兩百二十個煤球花一塊多錢。 買完煤球,再去百貨商店,秀春看到陳學功手里的糖票、煙票還有工業劵,不平衡道,“為啥這些我都沒有!” 陳學功笑道,“那是因為你還沒有工作,工業劵得參與勞動創造的人才會有,至于糖票、煙票,還有洗衣皂票,都是單位發的福利,等冬天了還會發澡票?!?/br> 聞言,秀春老長的嘆口氣,“我也想工作了?!?/br> 陳學功伸手拍拍她腦袋,笑道,“怎么也要念到高中,高中文化程度和初中文化程度的人,找的工作都會有很大差距,再忍忍?!?/br> 時局受限,陳學功也知道現在上學也學不到什么東西,工農學結合的教育方式,能好好上課的沒幾個學校,不是大范圍逮人批斗,就是成天勞動。 秀春確實被這種環境整煩了,與其這樣浪費時間,還不如她自己去學習!還有那個顧偉民,不要太煩人!再煩她,早晚卸了他胳膊! 說話間,兩人進了百貨商店,陳學功一家三口都有工作,福利待遇還都不差,每月發的糧票還有其他各種票據基本用不完,像糖票、煙票、工業劵這些東西,通常單位剛發下來,肖主任或者老高都會管他要。 陳學功光棍一個,跟父母住在一塊,衣食住行都不用cao心,肖主任和老高就不一樣了,家里老婆孩子還有年邁父母親,張嘴吃飯,伸手要錢,買衣裳買鞋,樣樣都少不了票。 以前陳學功都會把這些東西分給他們,老高愛抽煙,陳學功從不抽,就把煙票給老高,肖主任他愛人想買輛自行車,時下隨便看一輛自行車都得二三十張工業劵,陳學功家已經有了一輛自行車,工業劵也大方的給肖主任。 可從這個月起,陳學功就不愿給他們了,任憑他們說什么也不給。 “小陳,你這是咋啦,快發揚下精神呀,你嫂子就等著工業劵買飛鴿了?!?/br> “小陳,糖票給我唄,我閨女上個月初潮了,一來事就好肚子疼,我整點紅糖姜茶給她喝!”這個老高,口無遮攔慣了,反正大家都是學醫的,對這方面也無所顧忌。 好說歹說,陳學功把他的兩張煙票給了他們,其他票一概不給,發揚精神?誰給他春兒買塊手表看時間?老高他閨女痛經,他春兒就不痛經了?! 五月勞動節,工人階級的節日,憑借兩張糖票可購買三斤白砂糖或者紅糖! 陳學功毫不猶豫稱了三斤紅糖,生姜和紅棗都不用cao心,直接從醫院藥房拿。 經過賣手表的柜臺,陳學功停下了腳步,側頭問秀春,“春兒,想不想買一塊手表?” 想,怎么不想! 家里到現在還沒有一個鐘,秀春平時都是抬頭看天來判斷時間,早就想買一塊手表了,可惜沒有工業劵,遲遲未買。 陳學功在柜臺前透過玻璃臺看了看,指著一塊女士手表,問售貨員道,“這塊怎么賣?” 售貨員以貌取人,笑容可掬道,“上海牌,七十二塊,要十張工業劵?!?/br> 陳學功扭頭問秀春,“春兒,你看好不好看?給你買一塊?” 秀春瞪大了眼,“給我買一塊?” 第60章 20號一更 要工業劵是一回事,上升到買手表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七十二塊,對秀春來說已經是很高的價格了,盡管秀春可能還不知道,陳學功手腕上的進口歐米茄,基礎價都在四百以上,七十二塊對陳學功來說,真不算什么。 秀春搖搖頭,“我不要,等我工作了自己買?!?/br> 陳學功笑笑,知道臭小孩的脾氣,不再堅持,轉而道,“我先給你參考參考哪一款好看,等你工作了再來買?” 他這么說,秀春來了興致,彎腰盯著玻璃櫥里面陳列的手表,聽陳學功從等級分類,講到品牌定價,再到性價比…秀春聽得咂舌,原來一塊可以看時間的手表還有這么多講頭! 售貨員在一旁也不覺聽得認真,澤陽是個小城市,手表柜臺的檔次種類遠不及北京上海那樣的大城市,售貨員對這類東西也是一知半解,絲毫沒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送走這對小情侶沒多久,男同志又回來了。 售貨員仿佛知道他早晚會過來,指著剛才女同志看上的上海牌,17鉆半鋼防水,笑瞇瞇道,“同志,包起來?” 陳學功點頭,把七十二塊錢加十張工業劵遞給售貨員,秀春拿了洗衣皂票在生活用品柜臺排隊買洗衣皂。 陳學功把不大的暗紅色盒子裝進自己褲口袋里,轉而去找秀春。 洗衣皂、肥皂、毛巾、牙刷、牙膏等生活用品買齊全了,秀春把這些東西全裝進隨身攜帶的碎花布兜里拎著,途徑婦女用品供銷社,門口掛著大布告。 女同志的福利!不用月事票也可購買月事帶一條! 秀春算了算,她的月事也快來了,月事帶可以不買,但消毒的衛生紙必須要先買些備著! “苗苗哥,你先在外邊等我會兒,我進去買點東西馬上就出來?!?/br> 陳學功點頭,這種事他cao心不了,也不好太過cao心,算下來,小春兒來月事也有一年了,她自己該有經驗了。 婦女用品供銷社門口豎了根電線桿,陳學功拎著碎花布兜在電線桿下等候,姜淑敏迎面朝這邊走來,穿著鵝黃色毛衣,頭發根發帶高高扎起,懷里抱了本書。 “好巧啊?!苯缑粜χ蛄寺曊泻?,瞧見陳學功手里拎的土布兜,先是一愣,遂后笑道,“陪阿姨出來買東西呀?” 聞言,陳學功蹙了蹙眉,淡聲道,“不是?!?/br> 姜淑敏沒話找話道,指指陳學功手里的碎花布兜,“這是阿姨自己做的吧,可真別致,像我,出門就只能拎這個黑不溜秋手提袋,一點意思也沒?!?/br> 陳學功對看手提袋不感興趣,但他會看人,他注意到了,姜淑敏說這番話時面上不覺浮現出了淡淡的優越感,她說的好像很嫌棄手里的包,其實應該特別金貴它,不然不會在系帶已經掉皮的情況下,手提袋身還光潔一新。 姜淑敏還想找話,錯眼見,瞧見秀春從供銷社出來了,手里拿了一卷紅色衛生紙,往陳學功拎的碎花布兜里塞。 姜淑敏略帶鄙夷的看了一眼,聰明如她,如何看不出來這種劣質貨指定是秀春這個鄉巴佬的東西,陳學功的母親許淑華女士,打小生活在上海,家境優越,哪會用這種破爛東西,姜淑敏聽她爸提過,許淑華女士上海市原市長的千金,上面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在政界,一個在軍隊。 “你叫秀春是吧?剛搬來市里吧?老家哪兒的呀?在這住的還習慣嗎?”姜淑敏仰著下巴,像只驕傲的孔雀。 其實若論貴族,秀春才是,她爹是朝中一品大員,寸土寸金皇城腳下有圣上親賜的大宅,府中丫鬟成群,小廝無數,良田千畝,秀春住過豪宅,吃過山珍海味,也在隨軍打仗時睡過野地,啃過樹皮草根。 接觸過上層貴族,交過草根朋友。 真正的貴族不是向別人時刻展示自己是貴族,而是在見過最名貴最好的東西之后,無論自己處在什么境地都能坦然對之,秀春之所以不矯情,不愿在這個時代鋒芒畢露,是因為她心里清楚這個時局不容許她太出彩。 對秀春來說,姜淑敏這個小市民在她面前顯擺,還不夠格。 對付這種人,最大的蔑視就是不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