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這東西大概跟她夏天吃的冰鎮果碗差不多,最熱的時候,奶娘怕她多吃,只給她做一碗,可冰鎮果碗的味道遠遠不及這個! 秀春吃了一口雪糕之后,那豐富多彩的表情全看在陳學功眼里,陳學功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醒她一下,“雪糕吃多了傷胃腸,只準吃一個?!?/br> 秀春不舍的看了看綠皮鐵壺,有點可惜。 “走吧,小春兒,帶你去看電影?!睙o視她失落的眼神,陳學功走在前頭,沒有兄弟姐妹的他,是體會不到小姑娘對甜東西的那種與生俱來的熱愛。 “啥叫電影?” 陳學功突然想起秀春這個可憐的娃沒有接觸過的東西實在太多,未免等下她問東問西,陳學功決定提前跟她溝通一番,“電影是什么,你先別問,等下進去看到畫面之后你也別說話,先看,看完之后還是別問,行不行?” 廢話了這么多,就一個意思,別說話! 秀春聽話的點點頭。 一分錢一張電影票,看得是《紅河激浪》,我們的陳學功同志是個根正苗紅的小青年。 哪怕陳學功已經提前給秀春做了心理建設,電影開場時,還是生生把秀春嚇了一跳,僵在座位上一動不動,大屏幕還是黑色的,但聲音已經先從音響中傳出來,震得耳朵發麻。 約莫半分鐘后,電影屏幕亮了起來,里面出現了會說話的各色人物,隨著電影劇情的展開,秀春的表情格外豐富,或震驚、或納悶、或好奇…她早把陳學功事前的叮囑拋在了腦后。 “苗苗哥,白布上為啥有人?” “他們還能講話?” “是死人還是活人?” …… 一部電影的時間,陳學功有大半在回答秀春的為什么,電影散場后,陳學功只覺口干舌燥,你若是問他電影放映了啥,他也不知道,到底放了啥? 口干舌燥的陳學功出了返修管就往雪糕店走,秀春兩眼蹭亮,立馬連走帶跑趕上陳學功的腳步。 但是,陳學功只給自己買了一支五零四,并沒有給秀春買的意思。 “你剛才已經吃了一支?!?/br> 秀春眼巴巴的看著他手里的雪糕。 “吃多了胃腸不好?!?/br> 秀春轉頭,盯著綠色鐵皮壺,像是要把鐵皮壺盯出一個洞,大約是盯得太仔細了,秀春發現它產自上海,鐵皮壺的蓋子上繁體字印刷了上海雪山。 賣五零四的個體店主看不下去了,沒見過這種自私的哥,多嘴說了一句,“小同志,兩分錢一支我可沒賣貴,再給你妹子買一支唄!” 秀春立馬轉頭看向陳學功,眼含渴望,“苗苗哥…” 陳學功敗了,認命的掏錢再來一支,并且警告秀春,“這是最后一支?!?/br> 拿了雪糕在手,秀春不迭點頭,沒嘴再說話。 走走逛逛,半下午他們就回去了,宋建軍兩口子還沒下班,陳學功開了門讓秀春進去,外頭熱,他出了一身汗,得沖個澡。 去公共廁所沖了涼,再出來時身上只套了件背心,襯衫順手洗了涼在過道上。 進了屋,秀春趴在椅子上不知道在寫什么,陳學功走過去伸頭看了一眼。 “早飯,四毛六分錢?!?/br> “小人書,兩毛錢?!?/br> “兩只雪糕,四分錢?!?/br> 陳學功覺得哪里不對,卻又一時想不起來,索性問道,“小春兒,你記這些干什么?” 秀春頭也不抬,繼續寫,“花了大舅和大舅媽的錢,以后得還,我爹教育我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br> 寫到糕團時,秀春卡住了,她當時只顧著吃了,忘記看多少錢,抬腦袋準備問陳學功。 頭剛抬起,注意到陳學功的穿著,秀春眉頭擰了起來,撇開眼,嚴肅道,“苗苗哥,你這樣穿,有傷風化?!?/br> 這是秀春來這里最不適應的地方,她剛來之時還是冬天,大家包裹的都嚴實,隨著天氣熱起來,有人越穿越少了,開始露胳膊露腿,不相干的人秀春可以無視,年紀比較大的長輩,秀春可以不用直視,可像陳學功這樣,跟她心里年齡差不多的,秀春不太能立馬接受。 陳學功低頭打量了自己,褲子還是長褲,就上身穿了件背心,緊身了點,胳膊露多了點,穿背心怎么了?不是很正常?夏天樓道里還有人光膀子呢! “有傷風化,臭小孩你懂得還挺多,知道什么叫有傷風化嗎?” 說完,還伸手彈了彈秀春腦門。 念著這段時間陳學功對她還算照顧,秀春忍住沒動手,但卻眼含指責,“你這樣輕浮之舉,就是有傷風化?!?/br> 陳學功被噎住了,好半響才道,“我是哥哥,還不能伸手彈meimei的腦門?” 秀春提醒他,“你并不是親哥哥?!?/br> 聽秀春這么說,陳學功有點受傷,“小春兒,我把你當親妹子看,你就這么對我?!?/br> 聞言,秀春有點無措,仔細回想起來,陳學功待她確實很好,可她也沒說錯,他確實不是親哥哥,她上頭有八個哥哥呢,她知道有哥哥是啥感覺。 秀春想了想,決定轉移話題,問道,“苗苗哥,咱們早上買糕團花了多少錢?” 陳學功道,“三塊?!?/br> 秀春瞪大眼,“咋這么貴?!咱們早飯才吃了四毛多?!?/br> 陳學功從柜子里重新找了件襯衫穿上,邊系扣子邊道,“小春兒,你知道姑媽早上從老農手里買一斤黑面花多少錢嗎?要五毛錢,在供銷社里只賣一毛五,差距這么大的原因在于,一個經由國家,一個經手私人,一個合法,一個國家允許之外全犯了投機倒把罪?!?/br> 秀春想起來了,她先前賣過風干的野味,應該也是犯了投機倒把罪,估計就和她那里觸犯法律差不多。 “那咋沒人來抓?” 陳學功老長的嘆口氣,“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總歸是要小心,時下糧食緊缺,不想點辦法也不行?!?/br> 秀春點點頭,在糕團后面記上三塊錢,以后不能再去這種燒錢的地方了。 看秀春低頭歪歪扭扭寫字,陳學功終于意識到哪里不對了,“小春兒,你怎么會寫繁體字?” 秀春不慌不忙道,“老地主,咱們生產隊有個老地主,他教我的,他只教我繁體,沒教簡體?!?/br> 秀春他們來到蘭州的第三天,趕上月初,職工樓開始發放票據了,頭天晚上陳秋娟就喜滋滋的開始說這事情,第二天大早,她也沒去上班,就等著發放票據。 不止陳秋娟沒上班,職工樓里每家每戶都留了一個人在家,辦事人員拿了喇叭在樓下吆喝,所有人手持戶口本在樓下集齊。 陳秋娟昨晚就把戶口本找了出來,又拿了個自由夾,和隔壁鄰居一塊下樓。 秀春好奇的趴在樓道向下張望,從她這個角度看得清楚,辦事人員拿喇叭吆喝到誰家,就在名單上做個標記,另外一個辦事人員發放各式各樣的票據。 陳秋娟再上來時,自由夾上夾了厚厚一疊票據,臉上洋溢著笑,和鄰居大力嫂子商量明天趕早去糧站買糧,再去趟百貨商店,買這個月的家庭日用… 秀春把陳秋娟手里的票據拿過來挨個翻看,各式各樣的票據上大多印刷了繁體字,她能看得明白。 除卻糧票、油票、rou票、工業劵這類秀春有所耳聞的,尚且還有煤票、肥皂票、煙票、酒票、布票,零零碎碎將近二十種。 陳秋娟洗了手,圍上圍裙,從面口袋里抓了把玉米面,準備熬面粥,瞧見秀春看得認真,笑吟吟道,“春兒,去喊你苗苗哥起床,讓他買點包子油條回來,咱們好好吃一頓,吃完飯舅媽帶你去買身衣裳!” 秀春哎了一聲,進去喊陳學功。 昨晚吃了飯之后,沒啥娛樂活動,陳秋娟想打撲克,秀春立馬舉手贊同,剩下兩人只能無條件陪同,這一打就是半夜,陳學功困得不行,早上迷迷糊糊爬起來上趟廁所,發現全家都醒了,宋建軍早就上班走了,秀春這個臭小孩趴在樓道里津津有味朝樓下看,惹得陳學功伸腦袋往下看了一眼,不解,不就是發糧票嗎,有什么好看的! 重新趴到床上,還沒睡一會兒,就給臭小孩喊醒了,去買包子油條? 發了工資,領了糧票,所以他姑媽就開始胡亂花了是吧? 刷牙洗臉,拿了糧票和錢,陳學功認命出門找包子油條,秀春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幫陳秋娟剝蒜瓣。 陳秋娟開始絮絮叨叨跟秀春說些生活上的瑣事,說宋建軍一個月四十二斤的糧食標準,七成是粗糧,三成細糧,細糧主要是大米和面粉,粗糧種類就比較多了,玉米、高粱、紅薯干、黃米…糧站供應啥就吃啥。 又說宋建軍和她兩人每月的布票加起來才一尺三寸,宋建軍有八寸布票,她只有五寸,湊幾個月才夠做一身成衣。 “那工業劵呢?大舅有八張工業劵,可大舅媽你只有兩張?!毙愦簩I劵格外好奇。 陳秋娟耐心給秀春解釋,“工業劵只有參與勞動創造的人才有,所以就算是吃商品糧,如果沒有工作的話,也不會有工業劵,至于為啥你大舅比我多這么些,工業劵按照工資比例發放,你大舅拿的是行政十五級工資,我一個九級的小學教師,工資哪能跟你大舅比?!?/br> “大舅領的是十五級工資,大舅媽你是九級,這個是咋劃分的?” 陳秋娟笑道,“我跟你大舅不屬于同一行業,不能擱在一塊比較,以你大舅為例,機關、行政、軍隊相關人員,工資納入行政級別,行政級別越高工資越高,像科研機構、學校職工,工資劃分為十個檔,至于大大小小的工廠,實行的是八級工資制…” 秀春茫然的點頭,剛想繼續問,有鄰居來串門子了。 三十來歲的婦女,面龐黝黑,手里端著碗筷,秀春見過她,住在二層樓最西面的錢月娥,經常踩著飯點東家串西家,如果哪家的飯燒得可口,錢月娥就順帶蹭點端回家給她家五個娃。 錢月娥戶口在農村,就她男人一個人領工資,家里還養了五個娃,生活難免緊張,本著遠親不如近鄰,職工樓里的住戶平時能幫襯一些就盡可能幫襯他們一家。 這不,眼下錢月娥又有了難處,她家老大自打開春之后,身體抽條一般的長,去年夏天的汗衫穿上短了一截,成天露個肚臍在外頭,褲衩短點無所謂,露肚臍實在不像話,穿她男人的汗衫又太長,她男人統共也就兩件汗衫,錢月娥還舍不得拿去裁縫店改小。 今天布票發到了手,思來想去,還是打布給她家老大重新做一件汗衫。 只是她男人一個月才七寸布票,十歲大的孩,做一件汗衫,怎么也得三尺布,前頭攢下來的布票才給她男人做了件布褲,眼下還缺兩尺多的布票,錢月娥把職工樓里的住戶都想了一遍,最終把目標鎖定在宋建軍兩口子身上。 這兩口子結婚這么多年,連個娃都沒有,就數他們過得瀟灑,管他們借布票,一準沒問題! “秋娟嫂子,俺想管你借點東西…” 聞言,陳秋娟爽朗的笑道,“借啥,米面糧油呀?家里還有,你拿碗來舀吧!” 錢月娥家五個娃,哪個都能吃,靠她男人那點口糧,月月得勒緊褲腰帶,月末月初錢月娥挨家挨戶借米面糧油是常有的事,陳秋娟看她不容易,通常錢月娥只要開了口,指定借給她,也沒指望她啥時候能還。 錢月娥擺擺手,笑了,“俺家這個月糧食夠,明天俺去糧站買糧,買回來就續接上了,不用借你們的…俺想,俺想管嫂子你借點布票?!?/br> “布票啊…”陳秋娟擱在心里算了算自己存了多少尺布,問錢月娥道,“要多少?” 錢月娥道,“三尺有嗎?俺想給俺家老大打布做一件汗衫?!?/br> 陳秋娟滿心打算錢月娥最多借一尺,要是一尺她倒是能借,可三尺未免有些太多了,眼下外甥女和侄兒都在,陳秋娟準備給這兩孩買衣裳的。 “月娥啊,你看,不是嫂子不借給你,嫂子跟你哥一個月統共也就一尺三寸的布票,一下子要三尺,嫂子實在拿不出來?!?/br> 陳秋娟話音剛落,錢月娥就忙道,“嫂子你咋還拿不出來呢,俺看你和建軍大哥今年可是一直都沒換新衣裳,指定存了不少布票吧?” 陳秋娟哭笑不得,這個錢月娥,她平時是太閑了嗎?盡關注些別人注意不到的。 “秋娟嫂子,你就借俺點唄,俺還你,俺指定還你!” 借給錢月娥的東西,陳秋娟從來就沒指望她能還過,這布票,陳秋娟實在沒法借給她。 “月娥,你看我外甥女和侄兒來過暑假,我這個當長輩的,不好啥也不拿,實話不瞞你,我手里存的那點布票就想給兩個孩買兩件衣裳呢?!?/br> “俺看這兩個孩哪個都比俺家老大穿得好,還要換啥新衣裳!”錢月娥急了。 “喲,感情人家還非得比你家老大穿得差你錢月娥才高興吶!” 住宋建軍家隔壁的大力嫂子聽見聲出來了,忍不住嗆了一嘴,她就看不慣錢月娥這副我困難我有理的樣兒,這年頭,誰家寬裕?誰欠你的了,就該幫襯你?! “俺不是那個意思!”錢月娥紅著臉回聲。 大力嫂子心直口快,嘴巴也不饒人,“你就是這個意思!秋娟嫂子她外甥女和侄兒難得來一趟,怎么也得給兩個孩整身衣裳穿,你家老大穿不穿得上衣裳,管秋娟嫂子啥事,還非得借你布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