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春節期間,陳木匠的老大陳秋實一家從上?;貋硖接H,像陳秋實這般有本事,又不?;貋淼?,從年初二開始自然要挨個走親訪友,一個不能落。 為了在短時間內能把所有親朋拜訪完,陳秋實一家三口分成了兩撥,陳秋實兩口子負責去看望老一輩姑姨嬸子,至于兒子陳學功,則是來他姑媽陳秋娟家拜年。 十六歲的陳學功因為處在發育期,身體抽條一般的長,去年回來還和陳秋娟差不多高,今年陳秋娟站在她這個侄兒面前,就只及他肩膀了。 “呀,這是苗苗吶,才一年不見,長這么高啦?!?/br> “苗苗快考大學了吧?” “大嫂,快讓苗苗進來坐啊?!?/br> …… 眾人七嘴八舌的問,陳學功間或回兩句,倒不是說他不懂禮貌,而是拜發育期所賜,他的嗓子如公鴨一般,實在太過粗嘎難聽。 陳學功前腳進堂屋門,里間沖出一幫蘿卜頭將他團團圍住。 “苗苗哥,帶了啥好吃的!” “奶油蛋糕!” “香蕉!是香蕉嗎?!” “還有大白兔奶糖!” …… 手里的東西被一搶而光,陳學功伸手彈了彈離他最近二狗子的腦門,笑罵,“就知道吃!” 除卻宋建軍,宋建國和宋建武兩家加起來有五個孩子,這五個孩子陳學功都認識,大狗子、二狗子、大丫、二丫、小狗蛋…陳學功像點數一般,在心里挨個過一遍。 點到離他最遠的秀春時,陳學功卡住了,不知道這個孩子叫什么。 陳學功上下打量秀春,絞盡腦汁使勁想她是宋建國還是宋建武家的孩子,想了半天無果,索性問陳秋娟,“姑媽,她是哪個表妹?” 陳學功打小在上海長大,普通話講得很標準,就是嗓音太難聽。 秀春瞬間想到了破鑼。因為這具身體對眼前這個半大的成年人沒印象,秀春一時也不知道該怎么稱呼,更不會像表弟妹們那般圍上去纏著要零嘴。 “這是我家閨女?!标惽锞臧研愦簲堖^來,半真半假開玩笑道,“以后就是苗苗的表妹了?!?/br> 聞言,秀春忍不住瞪大了眼,她啥時候成了宋建軍和劉秋娟的閨女了? 宋建軍斥聲道,“沒影的事呢,你瞎說啥,看把春兒嚇的!” 陳秋娟道,“怎么沒影了,爹娘,你們二老今年就跟春兒她奶說,等這個年過完,春兒我和建軍就帶走了?!?/br> 陳秋娟又問秀春,“春兒,你跟大舅媽去蘭州怎么樣?以后給大舅媽當閨女!” 秀春腦子里嗡嗡響,消化不了這個訊息。 見秀春久久不吭聲,秀春她外婆道,“秋娟,這事以后再說,春兒在這再過幾天,孫家人估計得上門要人了,咱想把春兒留下,也得看看孫家人同不同意吶?!?/br> 秀春她外婆起了個頭,接下來宋家人你一句我一嘴,倒是把陳年舊事都給扯了出來,秀春趴在炕幾上聽得入神,什么若非孫家人太欺負人,秀春她娘也不會過不下去,什么錢寡婦也不是好東西,盡護著她活著的兩個兒子,不把秀春她娘當回事… 秀春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原來還有這么多雜七雜八的事是這具身體不知道的吶… 想到他們罵錢寡婦不是好東西,秀春蹙眉,陷入了沉思,回想起來,錢寡婦對這具身體挺好的吶,最起碼這具身體是錢寡婦養大的,哪有他們說的不堪。 正想得入神,冷不丁頭上被拍了一下,秀春一個激靈,瞪眼回頭。 拍她的不是別人,正是來拜年的‘苗表哥’。 秀春不吭聲,狠狠瞪眼,向眼前的‘苗表哥’傳達她的怒氣,她最煩被人拍腦袋,特別是被同輩人拍。 陳學功察覺不到秀春的怒氣一般,笑瞇瞇的把一塊奶油蛋糕遞到她面前。 眼前這東西白白的,不斷朝她散發誘人的香味,秀春的氣瞬間就消了,吞咽口水,問陳學功,“這是啥?是給我吃的嗎?” 陳學功點頭,cao著破鑼嗓子嗯了一聲,招招手,像喚小狗一般,“過來?!?/br> 說完,不待秀春答應,直接把奶油蛋糕拿走了,剩下秀春趴在炕幾上直咽口水,兩頭犯難,到底是去隔壁跟二狗子他們一塊吃奶油蛋糕,還是留著繼續聽陳年舊事? 想了一會兒,奶油蛋糕的誘惑力顯然更大,秀春爬下炕,趿拉著拖鞋去里間。 剛進屋,腦門子又被拍了一下,忍無可忍,秀春抬腳狠狠從陳學功的腳面上踩過去。 踩完了,秀春又回頭眨眨眼睛,無辜道,“苗表哥,對不起吶,我沒注意?!?/br> 陳學功齜牙,臭丫頭,不就是看她一個人趴炕幾上露出一副苦愁大恨的樣,想逗逗她玩,至于這么狠吶… 第8章 遮羞布 秀春在宋家一直過到年初八,年初八這天,送秀春回來的是她外公外婆,宋建軍不放心,也一塊跟來了。 秀春外公外婆的來意很明確,是要跟錢寡婦商量,讓宋建軍把秀春帶走。 本來秀春在宋家住這么長時間,錢寡婦心里就已經不痛快了,眼下再聽秀春外公跟她提這檔子事,錢寡婦一改往日慈眉和善形象,直接唾宋家二老,“咋地,當我死了啊,春兒是我孫家的種,是死是活還輪不到你們管,你家老大媳婦下不出蛋,讓她去管別人家抱孩子養,少來打我春兒的主意!” 錢寡婦這般不給人面子,秀春她外婆來了火氣,剛想開罵,就被宋建軍忙抬手制止住了。 宋建軍心平氣和的試圖跟錢寡婦講道理,“大娘,春兒跟我之后她還姓孫,我只是想給春兒一個更好的生活環境,讓她有更多發展機會,總比她留在農村受罪好。遠的不說,開春之后,春兒就該上學了,大娘您有能力送她去上學嗎?就算您送了春兒去上學,春兒放學之后不僅得照顧您,還得在生產隊干活掙工,春兒才九歲,不是十九,她本不該承擔這么多?!?/br> 宋建軍說的句句在理,錢寡婦似是被噎住了一般,良久方才憤憤道,“那也是她的命?!?/br> 秀春她外婆聽不下去了,狠狠呸了一聲,“啥叫命?春兒身上好歹有我們宋家人一半的血,你錢寡婦沒能耐養,還好意思講是春兒的命不好,我看就是你這個老妖婆一手作的!” 被戳中了痛腳,錢寡婦的面部表情突然變得很古怪,她本就瞎了雙眼,此時顯得格外猙獰,手里的拐棍不停戳著地,發出咚咚聲,嘴里吆喝著,“春兒,我的春兒,你在哪兒呢,快來奶這里,你不能跟他們走,你不能把奶丟下,奶就只有你了啊…” 說到最后,錢寡婦竟哽咽了起來,她是真的孤獨,二十多歲守寡至今,兩個兒子像踢皮球一般,把她踢給這個踢給那個,只有孫女一個最貼心,陪伴了她這么些年,現在讓她把孫女給別人,她怎么能舍得。 打從剛才錢寡婦像變戲法似的變臉,著實令秀春駭然了一把,她實在想不明白,錢寡婦平時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在這件事上就是這么固執呢。 像宋建軍分析的那般,怎么看秀春跟宋建軍夫婦走都是好事。 當然此時我們的楊小將是站在第三方的角度上來看待這件事,畢竟無論是宋家人還是孫家人,對楊小將來講都沒太多感情,看著錢寡婦流露出悲傷之色,楊小將既憐憫她,同時又夾雜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厭惡感。 最終還是憐憫心居上,出于本能一般,把手伸給了錢寡婦,“奶,我在這?!?/br> 錢寡婦摸到秀春的手就緊緊抓著不放,把秀春扯到自己跟前,就像是有底氣了一般,對宋家二老道,“你們也看到了,春兒打小跟著我,壓根就離不開我,除非我今天死了,否則你宋家人就別想把我孫家的種帶走?!?/br> 錢寡婦有一點踩準了,秀春叫孫秀春而不是宋秀春,單憑這一點,宋家這個親戚就沒那么有底氣,退一萬步來講,錢寡婦都不管秀春死活了,宋家人又站啥立場上來管呢? 秀春他外公嘆了口氣,對錢寡婦道,“老大姐,我只有一點要求,開春之后一定讓春兒上學,哪怕上學的錢我們來出都成?!?/br> 錢寡婦固執道,“不勞你們費心,春兒上學的錢我自己會想辦法?!?/br> 話講到這份上,哪還有談下去的必要,秀春她外公先出去,喊秀春,“春兒,你出來?!?/br> 錢寡婦拽著秀春的手不放,她看不見,生怕秀春就這么跟著宋家人走了。 秀春用了些力氣才掙開,她外公外婆還有大舅都在外頭等著她。 秀春出去之后,宋建軍把一卷錢塞進了秀春棉襖口袋里,秀春外公低聲叮囑道,“收好了,別給其他人知道,留著自己花,不夠了來找外公要?!?/br> “外公,我奶她…”秀春不知道該怎么說,在她生活的那個世界,秀春的家庭就像宋家人一般和睦,他們楊家人的唯一信念就是保家衛國,哪曾有閑心為了雜事你爭我奪,也就來到這里,秀春才算是開了眼界。 宋建軍摸摸秀春的腦袋,“小丫頭別想太多,那是你奶,好好待她。等你放假了,大舅來接你去蘭州玩玩?!?/br> 等宋家人走遠了,秀春才進屋。 “春兒,你外公他們跟你說啥?是不是在你面前說我壞話了?你可別信他們,他們沒安好心…” 秀春盤腿坐在炕上,打斷錢寡婦,“他們沒有,沒說你壞話,讓我好好孝敬你?!?/br> 錢寡婦哦了一聲,屁股挨在炕沿上,不吭聲了。 秀春從口袋里掏出宋建軍給她的一卷錢,這一卷錢里有五塊、兩塊、一塊面值,秀春來回數了幾遍,統共有五十塊錢。 這么多錢擱在哪都不放心,秀春在屋里來回掃了幾圈,最終把視線落在房梁上。 找了根麻繩把這卷錢系上,站在炕上,伸手就能夠到房梁,秀春把錢塞在了房梁和房頂的夾縫中,生怕漏雨,還挑了個房頂干燥的地方。 錢寡婦瞎了眼,耳朵格外靈敏,察覺到秀春窸窸窣窣有動靜,忙問,“春兒,你在干啥?” 若是擱在以前,秀春可能會毫無保留的告訴錢寡婦,可現在,秀春存了點小心思,道,“我沒干啥,快中午了,我燒飯去?!?/br> 過年剩的菜早就被吃光了,沒了rou,秀春只能砍點大白菜,搗碎了和玉米面拌在一塊,做玉米面菜團子,油壺里的油秀春舍不得倒太多,滴了幾滴進去,寡油少鹽的東西,吃著味道也不好,秀春吃了兩個就不愿意再吃了。 下午秀春想去地里轉轉,準備打點野味,她剛跟錢寡婦說去地里,錢寡婦不贊同道,“大冷的天,去地里干啥?哪兒也別去,在家陪奶嘮嘮嗑?!?/br> 秀春不由心煩,拔高了聲音,“奶,我是你孫女,不是你的阿貓阿狗?!?/br> 啥事都要管,煩! 不理會錢寡婦,秀春把從宋家穿回來的新衣裳換下,仔細的疊好擱在大木箱里。對襟紅棉襖是陳秋娟在蘭州買了帶回來的,黑色土布棉褲是秀春外婆做的,里面的棉花芯子是今年的新棉花,棉鞋是二舅媽給做的,二舅媽還做了雙拖鞋… 秀春穿上她原來的破棉襖,拎上小篾籃子,從自家土坯房后的斜坡下去。 澤陽市位于中原地帶,山少平原廣,整個蘆汪北合作社范圍內,沒有一座山,哪怕小山包都沒有,一望無際全是麥田,沿著田間小梗,秀春連走帶跑了很長時間,原本還想打點野味,結果連個野雞毛、兔子尾巴都沒看見。 三年自然災害剛過,地里但凡能吃的東西,哪樣不被人惦記上,別說野雞野兔了,田埂上一溜煙光禿禿,草都給人拔了,哪里還有什么能吃的。 兩手空空從地里回來,秀春坐在自家的兩分自留地上,老氣橫秋的嘆口氣,空有一身力無處使吶! “春兒,干啥呢,跟咱們一塊玩去?!?/br> 鄭二嬸家的小二在喊她。 秀春不想動攤。 小二從他家自留地跑了過來,催促秀春,“走,咱們去整點好吃的回來!” 聽到好吃的,秀春頓時兩眼放光,拍拍屁股上的灰土,跟小二一溜煙跑了,一塊的還有大妮子。小二拿了家里的洗臉盆,大妮子鉆進廚房,一陣窸窸窣窣,再出來時順手遞給秀春一個小篾籃,兩人跟著小二直奔田間地頭。 秀春疑惑道,“小二,地里能有啥好吃的?!?/br> 她剛才在地里轉了一圈,可是啥都沒看到。 小二神神秘秘的,“哎呀,帶你去了就知道?!?/br> 小二專挑那種帶一汪水的田間地頭,過完年之后澤陽市就算回春了,遠沒有年前那般冷,小二甩了腳上的解放鞋,挽上破棉褲先下泥坑里,專朝有泥洞的地方摸,一陣摸摸掏掏,甩上來個龍蝦,又一陣摸摸掏掏甩上來個泥鰍。 大妮子在田埂上慌忙撿了,扔進小篾籃里。 生怕秀春跟別人說,大妮子小聲叮囑道,“我聽我奶說,龍蝦是小鬼子派來入侵咱們國家的,還有泥鰍,也是萬惡的資本主義國家放到咱們農村,專門破壞咱們的土地,指導員不準咱們吃這些東西…咱們就偷偷的吃?!?/br> 秀春聽不懂啥小鬼子啥資本主義,但看大妮子整得這么神秘,還是重重點頭。 捉了資本主義國家的東西,三人不敢明目張膽拿家去,小二去拾掇了干柴,秀春蹲在水汪旁邊殺泥鰍掏內臟,龍蝦取了腸,大妮子在生火,把從家里偷帶出來的鹽還有花椒拿了出來… 直到天將黑了,三人才從地里回來,秀春滿足的打著飽嗝,同樣寡油少鹽,沾了rou末星子的感覺就是不一樣,吃了rou人都精神許多,如果不是大妮子不準帶回來,秀春真想捉點回來讓她奶也開開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