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飯店今天的人不多,兩人坐在卡座里,沒人看到竇澤之前的狼狽相。他們各自收起合同,霍司明的脊背放松微微靠在椅背上問:“要去洗把臉嗎?” 竇澤哭了一會兒,腦子暈乎乎的還有些迷茫,忽然回憶起剛剛難堪的樣子,尷尬地說:“那我去洗洗?!?/br> 霍司明趁著這會兒功夫到吧臺結了賬。等竇澤去衛生間洗了臉回來,便看見霍司明長身玉立一身高定拿著自己破舊的漆皮狗公事包等在門口,他趕緊甩著手上的水跑過去尷尬地接回來,問:“這就不吃了嗎?” 霍司明說:“這個不好吃?!庇謫枺骸俺灾嘣趺礃??吃粥會想吐嗎?” “……”竇澤說:“應該不會?!逼鋵嵥鋈缓芟氤运崂狈邸?/br> 兩人并肩走出飯店,霍司明要他站在門口等,自己去將車開過來。竇澤覺得自己像女人似的,尷尬地抿抿嘴,堅持了一句:“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嗎?” 霍司明一愣,意識到自己的言行有些過分,說:“可以,我是想……你上了一天班,一定累了?!?/br> “你還不是一樣?”竇澤說。 霍司明便微微抿嘴笑了笑,低聲說了句:“對不起?!?/br> 竇澤被他這句道歉又弄得尷尬起來,手腳都不知道該怎么擺,一時看看天又看看地,最后問:“要去哪里吃粥?” “去醫院旁邊那家吧?”霍司明說:“吃完飯可以順便做一下檢查?!?/br> 竇澤順從地點點頭,他現在整個人都要為肚子里的小怪物服務,而小怪物屬于霍司明。 兩人從前也一起吃飯,可今時不同往日,當時霍司明是他的大哥,而現在,是他孩子的父親。一想到這點,竇澤背上的寒毛都要豎起來,他本想問霍司明那五十萬準備何時交付,猶豫了半天也沒問出口,反倒霍司明主動說:“錢的事你不用cao心,之后你父親治病的事我會安排?!?/br> 竇澤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過了一會兒,粥端上來。竇澤中午就沒怎么吃飯,餓了大半天,此刻雖覺得白粥無味,倒也頂飽,就著小菜和包子吃了兩碗?;羲久髦怀粤艘煌刖屯A?,坐在那兒看著他,唇邊好似帶了淡淡的笑,問:“還要嗎?” “不要了?!备]澤抹了抹嘴又揉了揉肚子?!帮柫??!?/br> 兩人從飯店步行。這家私立醫院像是天天等著為霍司明服務一樣,晚上七點醫生也不下班。還是上次的老醫師,帶著竇澤做了常規檢查,還讓他聽孩子的心音,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叫竇澤莫名有些激動,他說:“它都有心跳了!” 霍司明站在一旁看著笑起來,眉梢眼角都帶著溫柔。 竇澤忽然問:“醫生,我以后還能吃酸辣粉嗎?” “可以,螺螄粉也能吃,不過要找衛生的飯店?!崩厢t師笑起來。 “它是男是女?有酸兒辣女的講究嗎?”竇澤又問。 “這個時候還看不出來,不過你放心,它的性別不會因為你的飲食習慣而改變,不用刻意約束自己?!?/br> 竇澤看著顯示屏上的小胚芽,覺得世界真神奇,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問霍司明:“你想要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霍司明不防他會這么問,先是怔了一下,又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 ,說:“男孩兒女孩兒都可以?!?/br> 竇澤剛問出口就在心里罵自己得意忘形麻痹大意,后悔地整個人都尷尬地定住,恨不能把剛剛那句話重新吃回肚子里。不待檢查結束就動作麻利地跳下了診療床,老醫生哎了幾聲:“以后動作幅度不要太大,也別做劇烈運動?!?/br> 他才重新慢下來,小心翼翼地往褲腰里扎襯衣,動作溫柔到滑稽,像舞臺上夸張的啞劇。 例行檢查之后,醫生叮囑他們以后每星期來做一次產檢,以確保孩子和大人都萬無一失。 兩人從私立醫院出來,霍司明開車把竇澤送到竇愛國所在的人民醫院住院部的門口,說:“你在這兒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進去?!?/br> 竇澤嚇了一跳,還以為霍司明要跟他一起去看他爸,緊張的話都不會說了,兩股戰戰想著,若是叫竇愛國知道了這其中的齷齪,定是寧死也不愿再治病了。他站在那兒望天望地望星望月,雙手插在腰間,一個勁兒嘆氣,思考著怎么才能讓霍司明別去看他爸,又覺得自己這樣太不厚道,別人出了五十萬巨款,竟連探個病也被拒絕? 竇澤正掙扎著,霍司明已經停好車從地下車庫里出來了,他的頭發有些亂,上面不知何時落了一小片槐花的絮蕊,嵌在發間很像一大塊頭皮屑,竇澤站在臺階上比他高出一截,下意識地伸手幫他摘了?;羲久饔行┰尞惖乜催^來,竇澤趕緊把手伸開,露出里面的槐花花瓣,結結巴巴說:“臟……臟東西?!?/br> 霍司明看了眼他手里的花瓣,又看了看他,沒有笑,但眼神十分柔和,說:“走吧,你去看伯父,我一會兒到腫瘤科的走廊那里等你?!?/br> 竇澤聽見這話,便知道霍司明不會去探病了,小聲說了一句:“謝謝啊?!?/br> 霍司明沒有接話。 兩人在樓道口分別,竇澤一個人上樓去,進到病房里面,發現只有他爸一個人在那里躺著,便問:“我媽她們呢?” “廣場那兒有跳舞的,你媽帶著南南去遛彎兒了。你吃過飯沒有?這兒還有個包子呢?!备]愛國躺在那里,背著身向后伸胳膊,抖抖嗖嗖地摸床頭上放得那個rou包子。 竇澤看見,趕緊遞到他手里:“我吃過了,你別管我了,你吃水果嗎?我給你削個蘋果?” “不吃,別削了,放著吧,你坐下我跟你說說話?!备]愛國的左手上還扎著針管,問:“我這到底是什么???你們都說沒大礙沒大礙,那怎么住了一個星期了也不讓出院?” 竇澤被他問得頓住,舔了舔嘴唇,說:“你這是老毛病了,這么多年都沒治過,好不容易來一回,總得徹底治好了才走吧?” 竇愛國聽他這樣說,便不再爭辯了,又說:“我天天在這里住著,得不少錢吧?南南那里換腎的手術費還夠不夠?” 謝小南換腎的錢一直在準備,可一直也沒準備好,如今竇愛國胃癌的事一出,更是無論如何也準備不好了,竇澤嘴里硬撐著:“早就準備好了,我姐從謝駿那邊又拿到一筆錢,你這里也不用擔心……” 劉青看完廣場舞,領著謝小南回來,剛好碰到走廊里站著的霍司明,她不認識他,不過霍總長相俊逸,不論男女老少只要是個人就忍不住多看兩眼。劉青進了病房,忍不住說:“剛剛走廊里碰到個小伙子,長得真好,比竇澤還高點兒呢?!?/br> 竇澤一聽,知道大概是霍司明已經在門口等著了,便說:“那我先走了,明天還得早起呢?!弊叩介T口又想起來,說:“媽,你在這兒陪床吃得消嗎?不然我明天跟我姐商量一下,我倆輪流過來吧?” “沒事沒事,又不是老的不能動了,你爸這兒晚上不用管他,我跟南南一起睡就行?!?/br> 竇澤一邊想著這件事該怎么辦,一邊往外走,劉青跟在后面送他,想跟他說兩句話。走到門口,霍司明見他出來,還沒來得及說話,便看見他身后跟著的劉青。竇澤也怕露餡,趕緊朝他打手勢,也不知霍司明看見沒有,兩人連眼神也沒對上,霍司明便揣著兜徑自下樓了。竇澤既松了口氣,心里又忍不住內疚。 霍總一個人溜達到住院部樓下,經過身邊的小護士都朝他行注目禮,他也不在意,嘴里哼著舒伯特的鱒魚,一邊去車庫取車一邊給竇澤發了一封短信,讓他下樓之后在住院部門口等幾分鐘。 竇澤跟劉青說完話,也沒注意到手機的響動,下樓不見霍司明,還以為他生氣先走了,正懊惱著,便看見霍司明的車開過來,滑下車窗露出半張輪廓分明的臉。 竇澤趕緊跑下臺階,又聽見霍總不疾不徐地說:“慢點?!彼蚕肫疳t生的叮囑,像被按了開關似的,瞬間放慢了步子,一步一個腳印走到霍司明的車邊,又不敢使勁兒似的拉開車門,最后小心翼翼地坐上去,摸了摸肚子笑嘻嘻地對霍司明道:“還在還在?!?/br> “……”霍司明看他那憨憨傻傻的樣子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微微側身挨過去,欠身靠到竇澤跟前。 竇澤眼看著他越靠越近,整個身體的直男細胞都沸騰起來,一掌差點把霍司明推個跟頭?!澳愀陕??!” 霍司明的腦袋正靠在身后的車窗戶上,狼狽地扶著方向盤坐起來,說:“你沒系安全帶?!?/br> 竇澤也不說話,使勁一拽身側的安全帶搭扣,咔嚓一聲扣上,聲音像擰斷了誰的脖子那樣清脆。 霍總忽然感覺脖子后面涼颼颼的,也不說話,沒意思的舔了舔嘴唇。 直至車子停在竇澤宿舍的樓下,竇澤才磨磨唧唧地開口:“你……你……唉,算了……” 第九章 竇澤吞吞吐吐,霍司明回頭看他,一雙眸子像盛了星辰大海一樣,又溫柔又包容?!笆裁??” 竇澤在他的注視下重新低下了頭,從前他只覺得霍司明生的好看,其中眼睛最好看,看人的時候專注又溫和。此時對上那雙眼,卻感覺面目全非,里面包羅萬象的感情幾乎將他溺斃。竇澤有些慌張地推開車門,說:“沒什么,我走了,你開車注意安全?!?/br> 霍司明沒再說什么,他看著竇澤慌亂的背影,抬起胳膊架在車窗上,托著下頜,直到五樓西戶的燈亮起,才彎起嘴角發出了一聲極細微的笑,隨后開車駛離了這片無人把守的廉價住宅區。 竇澤喘著氣跑到二樓,才想起肚子里的小怪物,他背靠在樓梯的扶手上,長長出了口氣,既罵霍司明不要臉,又罵自己沒出息,竟被一個眼神嚇成這樣。那句斟酌了半個鐘頭的‘以后別做曖昧事’的警告竟然到最后也沒敢說半個字。 推開宿舍門的時候,劉洋正在廚房里準備泡方便面,他廚藝技能為零,只會泡不會煮,此刻看到竇澤回來如獲至寶:“快快快,竇大廚來搭把手,我水都燒開了?!?/br> 竇澤把公事包放下,卷起袖管到盥洗池洗了把手,然后捏起劉洋手里的面餅丟進沸騰的鍋里。劉洋見他興致不高,也想起他爸生病的事,問道:“你爸看病的錢還沒著落?”又說:“當時你就不該把募捐的錢還回去的?!?/br> 竇澤拿筷子攪了攪鍋里的面,打了個雞蛋進去,說:“公司上下一百多號人,每人捐二百也才兩萬多塊,我爸那病,這點錢根本不夠。而且將來這錢也是要還回去的?!?/br> “嘿,兩萬你還嫌少?你也得有本事弄到五十萬、六十萬啊,有一萬是一萬,你那自尊心是紙糊得嗎?被彌勒佛說兩句就不行了?”劉洋從他手里搶過筷子,說:“這下好了,一分也沒有了,你怎么辦?就把老頭子撂那兒?” 竇澤也不說話,從旁邊拿過調料包撕開倒進鍋里。劉洋哎呦喂一聲開始罵他:“你全倒里想咸死我???” 竇澤不搭理他,把調料紙扔了回自己屋去換衣服。他果著上身走到房門口,忽然想起肚子里的小怪物,生怕劉洋那雙賊眼看出什么,又回去套上一件背心才出來。 劉洋正在客廳的餐桌那里吃面,電視里嘰里呱啦演著苦情劇,他的鍋旁放了一小摞粉紅色的人民幣。劉洋低著頭輕輕拍拍那摞人民幣,對竇澤說:“拿去吧,兩萬,晚上剛取出來還熱乎著呢,按銀行的利息給啊?!?/br> 竇澤站在那兒目瞪口呆了一會兒,忽然有點感動,他問:“你不是要結婚用嗎?” 劉洋正在嚼面條的嘴停住,非常失落地撇了撇:“分了?!?/br> “啊……節哀?!?/br> 劉洋回頭瞪他,抄起旁邊的衛生紙扔過去。 竇澤嬉笑著接住,說:“謝謝你了,不過不用了,我已經借到錢了?!?/br> “臥槽竇澤,你不會是去賣腎了吧?賣腎也賣不了那么多錢啊,你怎么弄到的?”劉洋丟下手里的筷子,把電視機也關了,聚精會神的看過來。 竇澤后悔剛剛失言,趕緊說:“我……我爸有個關系特別鐵的老戰友,現在混得比較好,聽說我爸生病了,就慷慨解囊了?!?/br> 劉洋狐疑地看了他兩眼,最后倒沒說什么。 翌日上午,竇澤正在跟主管匯報工作的時候,劉青打了電話過來?!靶?,怎么突然給你爸換病房了?原來住得好好的,升到單人間多浪費啊,我以前都不知道醫院還有這種地方呢,是叫v……vip嗎?” “???”竇澤愣了一下,忽然想到這大概是霍司明的手筆,反應了半天才接下去:“……啊,沒事,我朋友跟醫院的領導認識,他們醫院的vip病房常年空著,升級不要錢的?!?/br> 劉青已經處于兒子說什么信什么的年齡,聽竇澤這樣說,很快就釋然了?!澳蔷秃?,那就好,我以為你又瞎浪費錢,那你可要請你朋友吃頓飯,好好感謝一下?!?/br> 竇澤應承著,待掛掉電話,他旁邊的領導笑著問:“家里的事解決了?” “嗯,解決了?!备]澤笑了笑。 “解決了就好?!蹦侵鞴芘牧伺乃募绨??!昂煤酶??!?/br> 咸魚們的生活在中午得以解脫片刻,竇澤下午約了客戶,大熱的天要跑到郊區去陪人喝下午茶,公交車晃悠地慢,他得中午吃完飯就出門,以免遲到。 他關掉電腦,剛準備問劉洋中午吃什么,就看見白若安那龍章鳳姿的身影從樓梯間露出來,手里拎著一個大保溫桶在辦公室門口探頭探腦,一看見他立刻笑著擺手走過來,重重的保溫桶往桌上一放,說:“可沉死我了?!?/br> “……”竇澤坐在那兒有點懵。 劉洋收拾好東西一臉好奇地看過來,他眼神兒好得很,一眼就看出白若安身上穿得手上拿得皆是價值不菲,便腆著臉笑著問竇澤:“小澤,你朋友???” “啊……”竇澤一時不知該怎么答,他一個僥幸懷了龍種的賤妾怎么敢跟正宮娘娘稱兄道弟?“你……你怎么來了?” 白若安一臉理所當然道:“來給你送飯啊,酸辣粉,快趁熱吃。新東方出來的五星級川菜大廚,我親眼盯著做得,保證衛生?!?/br> 竇澤:“……” 辦公室里的人走得半半拉拉,剩下的那半看著白若安一臉好奇,白若安也意識到自己可能有些突兀,問:“你們還沒下班嗎?” “下了?!备]澤說:“你坐會兒?一起吃?” “不了,我還得回去復命呢,你明天想吃什么?”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從胳膊上取下個塑料袋放到保溫桶上面:“還有倆鍋盔。喝汽水兒嗎?” 竇澤趕緊搖搖頭:“不喝了?!?/br> 聽他這樣說,白若安便擺擺手走了?!懊魈煜氤允裁锤艨偘l信息啊?!?/br> 竇澤:“……” 劉洋把腦袋湊過來,幫他掀開了保溫桶的蓋子,里面竟然是一套h家骨瓷的餐具,各安其位鑲嵌在保溫桶的格子里,中間是一個大湯碗,里面滿滿一大碗酸辣粉,上面鋪著分量足足的鹵肥腸,蔥花和香菜均勻地點綴其間,撲鼻一股酸辣的香味兒。另外的小保溫盒里裝著一碗冰鎮酸梅湯,碗底還漂著幾顆鮮楊梅。 “竇澤你這是走了什么狗屎運了?你是被包養了嗎?”劉洋拍了一下他胳膊?!澳遣粚ρ?,那她應該直接包養那送飯的呀,人家比你長得秀氣多了!” “……你吃嗎?”竇澤問。 “拎上你的h家飯盒,一塊兒去食堂,哥哥也嘗嘗五星級大廚做出來的酸辣粉兒是什么味兒!” 竇澤沒吃出h家骨瓷餐具盛得五星級大廚做出的酸辣粉跟路邊攤有什么區別,不過他吃出了一股nongnong的尷尬味兒。午飯過后,竇澤小心翼翼地刷了h家的餐具,又給霍司明打了個電話,那邊大概也在吃飯,過了十多秒才接起來,語氣不疾不徐沒有一點飯渣子味兒,問:“酸辣粉好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