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真是個榆木腦袋,到底是個庶出,你說是不是,潘賢妃?”閆氏對潘辰做出了總結性的評價,然后抬眼掃過跟佛打坐似的潘筱,兩人目光交流,激蕩起一陣無形的火花,潘筱主動站起了身,走到閆氏面前,盈盈拜倒,對閆氏說道: “臣妾明白太后的意思,待會兒便去太和殿?!?/br> 沈淑媛聽潘筱說要去太和殿看皇帝,心癢不已:“賢妃去太和殿做什么?妾身愿隨同前往?!?/br> 剛一出口,就被閆氏斥責:“賢妃去替哀家辦事,你去做什么?還不退下?!?/br> 沈淑媛臉色一僵,不敢頂撞太后,只能退到一邊攪手帕去了。 潘辰對沈淑媛這把年紀還能保持天真表示羨慕,她算是看出來了,太后雖然顧忌潘筱,怕她坐大,可是發生了事情,卻還是要依仗潘筱解決。潘筱和潘辰不一樣,潘辰是潘家送來給皇帝解悶子的玩意兒,可潘筱卻是正兒八經潘家的嫡女,是丞相潘壇的掌上明珠,知書達理,學富五車,聰慧過人,跟宮里其他三個女人相比,潘筱簡直就是天女般的存在,寧月如出身不好,沈蕓腦子不靈,潘辰是個木頭,在后宮人才短缺的情況下,閆氏只能把緩和后宮和皇帝之間關系的重任交到潘筱的手中,在太后眼中,如今也就只有潘筱這樣的素質,才能在這關鍵時刻點燃皇帝重回后宮的興趣。 就這樣,潘筱帶著一干女人的心愿,出征太和殿去了。 潘筱走了,太后也不愿意多看潘辰和沈蕓,就讓她們也各自回宮去了,潘辰行禮告退,走到門邊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依舊閉目養神,丫鬟捶腿的太后,一路上都在分析閆氏的心理。 感覺這個女人太矛盾了,既希望皇帝多來后宮玩耍,卻又不希望皇帝和一個她不滿意的女人生孩子,她喜歡運籌帷幄的感覺,掌控欲很強,只可惜,這個掌控欲恐怕掌控不了祁墨州這樣的人,怎么說呢,祁墨州堅毅中帶著野性,對自己嚴苛自律,有一套自己的處事規律,他是一匹生長在草原上的狼王,可閆氏卻總想把他當狼狗來訓,這顯然是行不通的。 祁墨州有自己的章法和步調,有成熟的三觀,他對事物的判斷絕不會因為外界因素而改變,主觀又克己,閆氏對他來說,不過就是父親留下來的妻子,是他的嫡母,僅此而已,可能也正因為如此,所以閆氏才特別沒有安全感吧,越是沒有安全感,她就越是要控制,可這事兒到最后必然是討不了好的。 潘筱去太和殿中,不知結果如何,上回祁墨州在柔福殿是看了折子才匆匆離去的,想來是最近發生了比較棘手的事情。 大祁初立,正是多事之秋,祁墨州想做個好皇帝,那就勢必要付出更多的精力才行,付出的多,回報的少,可想而知,壓力會越來越大,這個時候,潘筱這朵聰慧的解語花對祁墨州而言,可能就是沙漠中的綠洲,久旱后的甘霖,潘筱要是能抓住這個機會,說不定就真能一步登天。 不過,祁墨州如何,潘筱如何,這都不是潘辰要去關心的事,她如今的關注點還停留在民生問題上,二十多天前,她已經把胡瓜種子種入了庭院一角的自留地中,為此她還特意讓月落找了會種田的老嬤嬤過來問,潘辰學以致用,終于在第十二天的時候,發現種子破土而出了,嫩綠的小芽讓潘辰看的滿滿的感動,親手孕育生命的感覺好。 ******* 太和殿,御書房。 祁墨州正在批閱奏折,李順來報,說是潘賢妃求見,祁墨州有些意外,便讓李順傳潘筱進門,潘筱進來之后,對祁墨州行禮,祁墨州看了她一眼,抬手說道: “起來吧,有事?” 目光依舊落在奏折上,潘筱端莊而立,目不斜視的說道: “皇上日前自柔福殿出,便未踏足后宮,太后憂慮,生怕潘昭儀不懂禮數,侍奉不周,得罪了皇上,特命臣妾來給潘昭儀賠禮?!?/br> 聽潘筱提起潘昭儀,祁墨州放下了手里的奏折,抬眼正視潘筱: “潘昭儀沒有侍奉不周,不用替她請罪?!?/br> 潘筱意外的看了看祁墨州,斂下眸子,不動聲色:“如此甚好,妾心安也?!?/br> 祁墨州繼續批閱奏折,便不再理會潘筱,潘筱攏入袖中的手微微攥緊,上前一步,又道: “不知皇上是否遇到難事?” 潘筱是潘家的嫡女,從小受到的教育也包括一些政治上的理論,潘家之所以能成為百年大家,并不是靠的嘴皮子,而是祖上確有些真才實學,這一輩的家主潘壇有些迂腐,崇尚魏晉之名士風,以高潔自居,不太懂變通,而眼前的潘筱,算是潘家目前看來,才學上最出色的女子,祁墨州素來唯才是用,并不拘泥男子女子之別,最近的確發生了一些叫他頭疼的事情,守舊派和開創派有太多意見相左,鬧得朝堂之上沸沸揚揚,祁墨州倒是不介意將這些事情告訴潘筱知道,也想聽聽這個潘家最出色的嫡女能說出什么有見地的話來。 拿起他擱置在一旁待議的折子,遞給李順,讓李順呈送到潘筱面前,潘筱看著折子,躬腰接過,并不怯懦,打開折子便從頭看起。 祁墨州從龍案后頭負手走出,穿著一身白底銀絲繡墨竹的長衫,英挺勃發,在潘筱面前站定,魄力十足,潘筱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祁墨州并不介意,站在原地等她: “近日朝堂之上為士族制度是否變更產生了很大的爭議,以潘相為首的世家,皆不贊成改變,而以甘相為首的寒門子弟,皆贊成改變,士族制度延續至今,有利有弊,關于這利弊取舍,確實讓朕頭疼?!?/br> 潘筱看完了折子,這是中書省出的折子,上面列舉了利弊之處。潘筱合上奏折,遞還給了一旁的李順,對祁墨州說道: “此事茲事體大,士族制度延續至今,自然有其繼續延續的道理,正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望族,士族能凝聚各方權利,為君所用,在臣妾看來,并未有何不妥之處,反倒是寒門子弟,質素良莠不齊,無底蘊,無家世,于君而言,縱本領通天,不過一人之力,此乃臣妾淺見,若有說錯,還請皇上恕罪?!?/br> 祁墨州盯著潘筱看了一會兒,然后才點頭說道:“賢妃所言與潘相甚合,說的很有道理?!?/br> 潘筱不卑不亢,榮寵不驚,斂目對祁墨州行禮謝過,祁墨州再次回到龍案后,拿起了未批閱的折子,對潘筱說道: “朕還有折子要批,賢妃若是無其他事,可以回去了?!?/br> 潘筱見祁墨州喜形不于色,冷峻嚴厲,叫她看不出來他對自己那番言論是認可還是不認可,想留下問,可祁墨州卻絲毫不挽留,直接對她下了逐客令,潘筱的驕傲不容許她在這人面前失了身份,退后兩步,行禮后,從容走出。 作者有話要說: ☆、第16章(補完) 潘賢妃出征太和殿,渣皇帝夜宿長樂宮——這才應該是潘賢妃請人的正確打開方式吧,可讓潘辰想不通的是,潘賢妃出面請人,怎么會把人給請到柔福殿來,這不科學。 祁墨州擺駕柔福殿的時候,潘辰正在自留地里搭架子,打算搭那種現代農村里很常見的三腳架,她的胡瓜苗苗已經發出來,只要不干澇,很快就會往上爬,她要事先做好準備才行,可一邊架子還沒撘好,就聽見身后一道冷峻的聲音傳來: “架子不是這么撘的?!?/br> 潘辰猛地回頭,祁墨州穿著墨竹長衫,秀頎如松般站在一盞明亮的燈籠下,昏黃的燈光照在他立體的五官上,減少了不少戾氣,潘辰趕忙小跑著過來,祁墨州這進門不喜歡通傳的毛病可真不好,跟那些要妃子侍寢,恨不得從早上就開始洗澡的皇帝真不一樣。 “參見皇上?!迸c一眾宮人行禮。 祁墨州抬手叫眾人起來,將潘辰上下打量,從她手上接過了一根竹竿,徑直走向了潘辰的自留地,彎腰看了一下剛出苗苗的嫩芽,然后就接過已經石化的月落手里的綁繩,自然而然的坐在潘辰先前坐的小凳子上給潘辰做架子,李順站在門邊揉了揉眼睛,簡直要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了幻覺,皇上居然屈尊降貴,坐在潘昭儀的凳子上做架子? 祁墨州做的架子和潘辰的有點不同,他做的是那種一面倒,直接把竹子插、入田地中的,潘辰看了幾眼后,就覺得不對了,躊躇了好一會兒,才對祁墨州小聲囁嚅道: “不是,不是做這種樣式的?!?/br> 李順的心跳漏了一拍,覺得這個潘昭儀一定是瘋了,用膝蓋想也知道皇上是心血來潮想做手工,你在一旁看著就好,偏要較真兒,真是命都要給她嚇短幾日了。 祁墨州低頭看了看手里的東西,確認沒錯,抬頭對潘辰問道:“你想做什么樣式?” 潘辰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將自己早先畫好的一個圖紙遞給了他,祁墨州放下工具,接過潘辰遞來的紙,紙上畫的是一個很簡單的三角支架,比他要做的架子高一半,最關鍵的是這個形狀。 “像是勾股弦的樣子,卻又長些,高些,農田中并不常見,為何想做這個樣式?” 潘辰不確定這個時代三角形這個名詞有沒有被發明,猶豫著解釋:“因為我覺得這個樣式,更堅固一些,就好像是……房頂屋脊,不就是這個形狀嘛,再大的風也吹不倒啊?!?/br> 祁墨州順著潘辰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果然發現她畫的這個架子和屋脊有些相似,一時竟無法辯駁,只覺得這架子憑的多了些靈性,不置可否的站起了身,將圖紙遞還給了潘辰,然后便收拾了興致,對潘辰說道; “這種樣式的架子,朕沒做過,你做好了之后讓朕看看?!?/br> 潘辰怎么能說不,哦了一聲后,祁墨州就負手走入了她的寢殿廳中,潘辰將東西全都交給了月落她們去收拾,自己則識趣的跟進了門,李順體貼的在門外站崗。 潘辰親自泡茶,依舊是薄荷橘皮茶,泡完之后去到寢房內,遞給了正在看她窗臺上水漏的祁墨州,祁墨州接過茶杯喝了一口,舒緩了一口氣,對潘辰問道: “這水漏和院子里的日晷都是你自己做的?” 潘辰一愣,點點頭:“是,皇上?!?/br> 祁墨州很是意外,坐到潘辰床邊的一尊秋千椅子上,第一回來她寢房,燈光昏暗,他只顧著埋頭辦事,倒是沒仔細觀察過她的房間,第二回又是匆匆離去,今晚是第三回,沒想到一個小小的房間居然讓他感覺到了新奇,所有的東西,都和她畫的那只架子一樣,讓人一眼就覺得,有這樣精妙心思的人絕不會是個蠢人。 潘辰給他那雙深邃的眸子看的一陣緊張,總覺得皇帝今晚的興致不在床上,眉頭深鎖,兩只手指偶爾搓在一起,顯然腦子在想事情,看來困擾他一個多月的難事依舊沒有解決,晚上之所以到后宮來,估計也就是給潘筱一個面子吧,可是面子給到了她宮里,不是更加打潘筱的臉嗎? 他腿長,坐在對她來說偏高的秋千椅子上,就算挺直了背脊坐著,雙腳也能踩在地上,整個人無論什么時候,都挺直的像一根標桿,散發著古劍的鋒芒,正宗軍姿讓他看起來堅毅挺拔,要是表情不那么冷的話,就更完美了。 第17章 “你在潘家行幾?” 祁墨州看著眼前這乖巧的女孩兒,燈光下,她那雙黑亮的眼睛點漆一般,嘴唇豐潤似櫻桃,據說唇豐之人重感情,眼睛最能看透一個人的內心,這世上太多以身份取人的迂腐,在潘辰的身上,祁墨州看到了一種久違的淳樸,難得與她起了談興。 潘辰沒想到自己一個炮灰陪跑,居然也有和老板交流的機會,看來印證了那句話,再堅強的鋼鐵也有熔點稍低的一段,說的通俗一點,可能,也許,其實就是……大姨夫吧。 老板心情不好,她可得乖乖的:“回皇上,行七?!?/br> 潘七一生最出名的兩個特點,第一個,就是沒有特點;第二個,就是入宮做了昭儀。 “潘相對你和你娘好嗎?”祁墨州又問。 潘辰想了想,分析了一大堆祁墨州的心理,也不確定他到底是要聽好,還是不好,最終決定實話實說,因為她發現,其實祁墨州沒有傳聞中那樣嚴苛,他只是不喜歡阿諛奉承,眼神銳利,腦子聰明,在他面前做作,那不就等于找死嘛,所以,潘辰還是決定實話實說。 “父親對我和娘都挺好的,不愁吃穿?!?/br> 祁墨州看著潘辰,覺得這女孩兒說的話很中肯,的確在之前的亂世中,能夠保證妻兒不愁吃穿,就是好的,但祁墨州想問的卻不是這方面的好與壞。 “其他呢?潘相對你和你jiejie,可有分別?” 潘辰眉心一跳,覺得皇帝的問題已經稍稍有點變味了,他話里的‘jiejie’指的肯定就是潘筱了,而她和潘筱之間的差距,十個潘瑜也追不上啊,并且問題已經上升到士族嫡庶有別的層面,換句話說,也就等于是在問她社會體制,可這體制如何,怎么輪也不該輪到問她呀!除非這就是皇帝最近苦惱的問題,新帝登基,改朝換代,皇帝已經發覺了士族體制有問題,這是想抑士族,舉賢良吧。 祁墨州見潘辰愣著不說話,并不覺得是自己的問題沒說清楚,這孩子不回答,是因為她也想到了問題背后的含義,祁墨州微微勾唇,覺得這個潘七比那個所謂的潘家嫡女要通透多了。 “怎么不說話?很難回答嗎?” 潘辰喉頭上下動了動,把心一橫,說道: “回皇上,不難回答。父親待我和jiejie自然是不同的,jiejie是嫡出,我是庶出,前朝體制歸列,嫡庶有別,父親讀圣賢書,最重禮,照本宣科,治家入道,原不止父親一家如此,古來士族皆如此,出身即定終身,這原是循禮而為,但于庶族而言,卻總少了些人情,我與jiejie的分別,并不是父親個人的私心偏袒,而是父親順應時事之果?!?/br> 祁墨州原本有些興致懨懨,與她說話也就是尋常解悶,沒想到,這孩子居然能長篇大論說出這么多道理來,并且這些道理說的有條有理,思維敏捷,大膽精辟,頓時就提了些精神,覺得最近困擾他的問題,也許可以換個角度,換個人來說說,從她的秋千椅上站起來,負手踱步,祁墨州又問: “照你這么說,一切只需循禮而為?庶族有能之士,因為出身問題,就該給士族讓步?這樣不是很不公平嗎?” 潘辰抿唇,不公平……皇上你是天秤座的嗎?但很明顯皇帝現在就是覺得士族體制有問題了,明知道他的意思,潘辰當然不可能和他對著干,順著他說話總沒問題的。 “確實不太公平?!?/br> 祁墨州不想讓她混過去,既然能夠說明白這些,那么至少也該說出點別的意見才行吧,又問: “不公平的話,那該怎么辦?” 潘辰眨巴兩下眼睛,到底是有那么點怕了,這種妄論國事的行為,簡直是作死??苫实垡浑p凌厲的眼睛正盯著自己,潘辰不自覺的捏了捏后頸,支吾說道: “不公平,就想法子公平起來啊?!?/br> 祁墨州似乎有所感慨,捏著眉心疲憊輕言:“想什么法子?士族的勢力相當龐大,從地方到建康,每個地方都有士族,把持權利,無孔不入?!?/br> 潘辰看著皇帝頭疼的樣子,似乎有點能理解他,因為從前祁氏雄踞北方,世代為臣,做的都是臣子的事情,可突然有一天,翻身農奴把歌唱,祁氏篡位了,祁家沒有底蘊,有的就是兵力,奪天下嘛,靠的就是兵力,可治天下卻絕不是只有兵力就可以的,可不用兵力該怎么治天下,從前也沒人教過皇帝,他要是想把這江山坐穩了,頭疼是肯定的啊。 作者有話要說: ☆、第17章(修改) 祁墨州說完那句話之后,才驚覺自己居然對個小姑娘說這些,當真是病急亂投醫了,自嘲般搖了搖頭: “罷了,這些事情不該說與你聽的?!?/br> 語畢便轉身要走,潘辰忍不住開口:“以朝廷的名義公開選拔,不計士庶,人人憑才學本領參加。士族勢大,那就分散其勢力?!?/br> 祁墨州的腳步猛地停了下來,緩緩轉頭看向了潘辰,只見她站在檀木梳妝臺前,詮釋了鐘靈毓秀,祁墨州收回了腳步,轉而走向了潘辰,在她面前兩步處站定: “不計士庶?公開選拔?”這八個字是甘相為首的二十多個開創派官員在內閣日夜不分討論了一個多月,群策群力想出來的法子,這孩子居然脫口而出,祁墨州想不驚疑都難。 潘辰看他的表情便知道自己這個‘科舉制’的法子應該已經有人提出來過,所以祁墨州初聞這個方法并不是驚喜,而是疑惑,只不過,潘辰也明白,往往都是提案容易,實施困難。果然祁墨州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