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大兒媳婦柳氏默默瞧了眼,沒有說話。 她是周家已故大老爺的續弦,身下只育有一個女兒,對于周承朗這個便宜兒子的死雖然有些對未來生活的惶恐,但卻沒多少難過。而且如今她已經想好了退路,所以對這事兒便是裝,也裝不出傷心的模樣。 婆婆疼周承朗疼的跟命根子似地,自己這模樣湊上去沒得是一頓罵,她才不上前討罵。 二兒媳婦王氏和三兒媳婦李氏對看了一眼,各自眼神暗示了一番,最后兩人一同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欲要起身的周老夫人。 李氏勸道:“娘,多少還是用些吧,承朗那邊兒還沒確切消息傳來呢,他一身的武藝,人又十分聰明,這回定然也能逢兇化吉的?!?/br> 王氏勸道:“是啊娘,承朗福大命大,定然沒事的。倒是您,若是承朗回來瞧著您因了他吃不好睡不好,不知道得多自責呢?!?/br> 周老夫人垂頭看了眼桌上還冒著熱氣的各樣吃食,到底還是搖了搖頭,“吃不下,朗哥兒一日沒有消息,我這心里便一日不得安生,哪里能吃得下……”說著說著竟是落了淚,“也不知道我的朗哥兒到底如何了,不知道現在他在哪里,可有飯吃,可有衣穿,可有屋檐遮雨擋寒……” 半月前,第一波送來的消息,是驃騎將軍周承朗戰死沙場。 八日前,第二波送來的消息,是驃騎將軍回程路上遇襲,至今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后一個消息雖然比前一個要好,可如今生生又等八日還是沒有最新消息傳來,周老夫人哪里受得了這等煎熬。丈夫和長子都死在了沙場,如今連長子唯一的血脈她都護不住,這幾日若不是二房三房兩個老爺坐鎮,只怕老夫人也一口氣喘不過來跟著去了。 可到底是幾日吃不下睡不好,整個人瞧著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幾歲一般。 “娘……”三夫人李氏想到周承朗可能會有的下場,忍不住也哽咽了,“娘,咱們承朗是個好孩子,老天爺一定不舍得這么早就帶他走的,他一定會平平安安的回來,一定會的……” 周老夫人拍拍李氏的手,仍然起身站了起來,“你們幾個也受累了,就在我這兒用些吧,我先去里間躺一躺?!?/br> “那媳婦扶您進去?!崩钍厦φf道。 王氏也跟著一起把周老夫人扶去了里間,伺候著她歪在了床上,兩妯娌才悄聲退下。 只剛走到門口,里間卻又傳來周老夫人帶著疲倦的問話,“老二媳婦,月梅那丫頭怎樣了?” 王氏心下狠狠一跳,月梅那丫頭,今兒早上已經斷了氣了! 她正猶豫要不要實話實說,一邊的李氏拍了拍她的手,沖她搖了搖頭。王氏一想也是,現在這情況,可不能再刺激老夫人了。于是便扯謊道:“娘就放心吧,那丫頭不過是普通的風寒,請了宮里的賀御醫給她瞧了,如今已經好轉了不少了?!?/br> 里頭周老夫人輕輕“嗯”了一聲,道:“那就好,那丫頭的祖父和父親一個是為了老大沒了,一個是為了你們的父親沒了,如今就留下月梅這一點血脈,你可得幫我照看好她。便是她身上大好了,也不急著叫她過來伺候,先徹底養好了身子再說?!?/br> “……哎,媳婦知道了?!蓖跏夏憫鹦捏@的應了一聲。 —— 月梅再次醒來,是被一個小姑娘扯著袖子一聲聲叫醒的。 她甫一睜眼,便瞧見一個穿著粗布破棉襖,面黃肌瘦的農家少女正驚喜的看著她。 “大姐,你醒啦!”少女聲音又急又快,可卻故意壓低了嗓子,說了這一句后迅速回頭看了一眼,然后才又湊過來,“娘和大嫂都睡了,你快些起來,現在就走吧!” 大姐? 走? 月梅愣愣的看著這農家少女,不明白她到底在說什么。抬頭往少女的身后看,此刻天還未黑透,外頭的光亮照進了屋,入眼的一切都很陌生。窗紙上破了好幾個洞,冷風一陣一陣往屋里吹,屋里除了自己身下躺的床,空蕩蕩的一片,沒有桌椅沒有茶碗,沒有衣柜也沒有屏風,甚至,低矮的土墻還不時往下掉泥巴。 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少女。 月梅心里一片匪夷所思,難不成,自己又穿越啦? 農家少女卻沒注意到月梅的不對勁,早爬上床從床里頭的被褥下抽出了個小包袱,直接往月梅的手里一塞,“大姐,趁著現在天還沒黑透,你趕緊逃吧。我給娘和大嫂下了蒙汗藥,只不知道能維持多久,若是一會兒她們醒了,那你再想走可就走不了啦!” 月梅茫茫然的被少女從床上扯下,雙腳踩在了一雙草鞋上,冷的她打了個噴嚏。 “大姐,你放心好了,我長得不如你,地主老爺瞧不上我的。你放心的走,等過一段日子,爹和大哥做工回來了,這事兒解決了,你再回來?!鄙倥娫旅窓C械的穿好了草鞋,拉著人就往門口走。 打開門,她先閃了出去。往隔壁房間看了一眼,然后便笑著走了出來,“快走快走,娘和大嫂睡的熟熟的呢!” ☆、第3章 不知什么時候下的雪,一推開門,便是銀裝素裹的一片素白世界。 月梅還沒站穩腳,就被農家少女拉著一路跑到了前院木門旁,接著打開木門,把她推了出去。 “大姐,現在下著大雪,你往城里去怕是不方便,干脆往后頭去,那邊兒有處無主的草屋,你去那兒先將就一夜。等明兒天亮了,趕早就往城里去,進了城,娘和大嫂就找不著你了?!鞭r家少女說著,冷的搓了搓指方向的手。 哎,走吧! 月梅點點頭,也不多話,扭身冒著大雪就往后頭走。 一面走,一面慢慢的“想”起了原主的記憶。 這兒是保定府定興縣下頭一個叫程家村的地方,原主姓程,和她一樣都叫月梅。程月梅是家里女兒中的老大,上有一個哥哥娶妻劉氏,下有兩個meimei程月荷程月杏。程月荷已經出嫁,方才幫著她逃走的是程月杏,也已經定下了親事。至于為什么兩個meimei一個出嫁一個已定了親而她卻待字閨中,那是因為程月梅生來就非常漂亮,是程家村的一枝花。 程母吳氏和程家大嫂劉氏一直想將她“賣”個好價錢,所以就一直拖到了她已十八歲還沒嫁。如今劉氏有了身孕,程月梅正好又被鎮上的地主老爺看上了,于是吳氏和劉氏這對婆媳一合計,便趁著家里兩個男人不在家,打算直接把程月梅給送上地主老爺的床。 程月梅是個烈性子,且早早就和村里的董秀才兩情相悅,被逼急了,干脆一頭撞了墻。 月梅伸手摸了摸額頭,立刻疼的她嘶嘶出聲,這姑娘還真狠,也不知破沒破相。 董秀才家窮,壓根兒拿不出像樣的聘禮,且吳氏婆媳都是目光短淺的人,覺著董秀才能考中個秀才已經是祖墳冒青煙了,并不認為他能中舉中進士。婆媳兩人都是注重眼前的,眼前只要把程月梅嫁給地主老爺,那可是能得一百斤米一百斤面外帶五十兩銀子的聘禮。不僅能讓程家過個好年,還能起個新房子,蓋個新院子,辦得起小女兒的嫁妝,也有了養活未出生的大孫子的好條件。 怎么看都是一筆劃算的買賣,所以即使程月梅撞了墻,這對婆媳也沒松動半分,仍然把她鎖在屋里,且一日三頓只送一碗稀粥,不叫她吃飽有力氣逃跑和尋死。 回想到這兒,月梅一個踉蹌栽進了雪地里。 果然沒力氣,手無力腳無力,肚子還餓的咕咕叫,簡直堪比得了風寒躺在床上那會兒。抬頭看看,樹木蔥蔥一片雪白,再回頭,村落已經變得很遠很小。饒是這些年月梅已經修煉出來能心平氣和的當下人了,可這會兒還是忍不住罵了一聲cao。 后頭無人住的茅草屋到底在哪兒? 程月杏,你可不能說謊糊弄我啊。 在現代活到十八,剛考上大學就遇著一場車禍,上一世從個小丫頭熬到十八,眼看著就要嫁人了一場風寒丟了命。這一回呢,這一回可別剛穿來不到一天就丟命啊,這回要是丟了,只怕就沒這么好的運氣再穿一回了吧? 好死不如賴活著,月梅鼓起勇氣爬起來。 深吸一口氣,握緊了雙拳,邁著早已凍僵的雙腳大步大步的往前走。 一步,兩步,三步,四……咚! 月梅掉進了個雪窟窿,應是獵人設的捕捉動物的陷阱,一掉進去,腳脖子就一陣鉆心的疼,月梅不用看就知道自己被尖利的東西刺傷了。 又餓又累又痛! 罵了一聲賊老天后,月梅光榮的往后一靠,暈了過去。 —— 程家村后頭有座山,山腳下以前無人居住,如今卻住了個長滿大胡子的瘸子。 昨兒夜里下了極大的雪,一夜過去地上的雪堆就沒過了腳面,再加上今兒也斷斷續續飄了一日小雪,如今外頭的雪只怕已經沒過腳脖子了。 天兒冷的很,山腳下的破舊茅草屋遮風效果不大好,更不可能有地龍暖爐之類,大胡子早早煮了一鍋rou菜粥,這會兒唏哩呼嚕喝了兩大碗。瞧瞧外頭天漸漸暗了下來,大胡子打算早點上床睡下,興許睡著了就不覺著冷了。 洗了鍋,添上了熱水,正想燒點熱水燙燙腳,他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下這么大的雪,布在林子里的幾個陷阱怕是都被雪覆蓋上了,若是有人經過只怕瞧不出不對勁來。 若是掉了進去…… 想到這兒,大胡子坐不住了,抬頭看看外面的天,到底拿了一件茅草做就的斗篷披上,拄著拐杖一瘸一拐的出了門。 林子里一共布了五個陷進,前四個都沒事,走到第五個的時候,大胡子忍不住罵了聲晦氣。第五個被破壞了,且不是動物,而是人。一個面色青紫,著了玫紅色小襖的村姑,看著又土氣又蠢笨又下作。 大胡子站在陷阱旁猶豫一刻,想著到底是自己布下的陷進傷了人,不論這女人是誰,總歸是一條命。若是無辜的,也不能就這么讓她死在自己的陷阱里了。瞧著這女人似是昏迷不醒,大胡子便沒叫她,把拐杖丟在一邊,半跪下右腿,左腿直著往后伸直,趴下去一手掐住了村姑的肩頭。接著往上提了些,就力換成了胳膊,一使勁,把人給拽了出來。 天漸漸暗了,這女人又昏迷著,救人救到底,大胡子一手提起女人扔到肩上,拄著拐杖一瘸一拐的踩著雪地,咯吱咯吱走遠了。 —— 月梅次日一早醒來時,差點以為自己又穿越了。 這回她在一個破舊的茅草屋醒來,身下墊著的是干草,身上倒是蓋著被子,然比程家蓋的那種被子還要差。小小的一間房,房門窗戶緊閉,可關不住不斷往里灌的冷風。不過,外頭卻不斷的有香氣飄進來,大米,青菜,雞蛋,還有rou! 這具身體餓了太久了,月梅幾乎立刻就忘了現在的處境,舔了舔嘴唇立刻爬了起來。這一動彈,才發現腳脖子鉆心的疼,她掀開被子去看,見腳上已經被灰撲撲的布包扎好了。 哦,不是又穿越了,是被人給救了。 好在傷的只是一只腳,月梅左腳踩地,提著右腳,輕輕的跳到了門口。 門一拉開,便差點撞進一個男人懷里,男人留了滿臉的絡腮胡子,一手住著拐杖一手端著盛滿rou菜粥的碗,正冷冷看著她。 月梅忍住了喉嚨里的尖叫,沖著絡腮胡子笑了笑,“是你救了我???” 男人看著她不說話,眼底有一閃而過的審視與不悅。 半晌,才沖著月梅點了點頭。 “謝謝你啊?!痹旅穼嵲谔I,眼里只有那碗粥,哪里顧得上男人有什么情緒,指著粥問道:“這個,是給我吃的嗎?” 男人仍然不說話,卻把碗遞了過去。 “謝謝謝謝?!痹旅纺樕涎鹨粋€大大的笑,伸手接了碗,端著就往回跳到了床沿。粥還有些熱,她也顧不上別的,一面吹氣一面就忙不迭小口小口的喝。 興許是太餓了,月梅覺得這粥的味道十分好。 粥又香又綢,一粒粒米白白胖胖,粒粒分明卻又粘連一起,伴著綠油油小青菜,金燦燦打雞蛋,還有香噴噴的咸rou。喝一口,嘴里滿足,熱騰騰下了肚,胃里更是滿足。 月梅很快喝完了滿滿一大碗粥。 撫了撫肚子,還沒大飽,月梅抬起頭,這才看到絡腮胡子就站在自己面前。他個子很高,往這兒一站,讓本就小的茅草屋更顯逼仄。且這會兒一雙眼冷冷的打量著她,月梅在他的身高和視線的壓迫下,終于感覺到了害怕。 外面雖然不下雪了,但路仍然不好走。而她受傷,也根本走不了。 好像除了留下,她別無選擇。 她垂頭看到了自己受傷的右腳,想到了話頭,“昨天是你救的我,我的傷也是你幫我包扎的吧?真是太謝謝你了,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報答你?!?/br> 男人的眼神收起了冰冷,卻明顯變得詫異了起來。 月梅一驚,這才想到不對來。這兒可不是現代,被男人看了腳,按理可就得嫁給那人才對的。而自己一時緊張,居然連這都忘了,還這么大大咧咧的說出來,這男人這么驚詫,莫不是誤會自己要嫁給他? 月梅一瞬間臉變得guntang,忙又是搖頭又是擺手,“你,你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真的?!?/br> 男人不說話,只沉默著向她伸出手。 月梅愣愣的,不知道他想干嗎。 她看出來了,這人又瘸又啞還挺丑,實在是個可憐人。 男人下意識的皺眉,然后直接抽走了月梅手中的碗。月梅這才知道,原來這絡腮胡子是要再去給她盛飯,這兒瞧著條件不大好,自己又剛喝了一大碗,月梅實在不好意思再吃了。忙叫住男人,“不用了,我已經吃飽了?!?/br> 男人腳步頓了一頓,接著繼續走了,月梅聽見外頭傳來勺子碰撞鍋的聲音,接著是男人大口大口喝粥的聲音。 月梅只覺得丟人要丟到黃浦江了。 人家只怕是只有一個碗,這是要自己吃飯呢,她也太會自作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