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他看著趙嫣坐上丞相準備好的一架蓋如寶頂,四壁皆是百鳥朝鳳圖,各處裝飾著金箔玉石的馬車,方才移開眼。 這一轉,卻是撞上了回頭看來的陸庭的視線。 陸庭的身世之謎,慶王并不知情,他們也不打算將這事再告訴旁人。此番進宮,對慶王及西山營來說,是論功行賞,加官進爵,對他二人而言,卻可能是萬劫不復。 誰也不能保證,那道宮門后,留給他們的,是生,還是死。 眾人進城后,丞相很快為隨行的西山營兵馬做了安頓,而后依照禮數,就要帶著慶王等人進宮。 “稍后吧?!睉c王打斷丞相的話,“這一身鎧甲,不便進宮面圣。不妨等我們父子幾人先回王府,換身衣裳,明日再進宮面見皇上?!?/br> “這……” “本王途中還殺了幾個山賊,不曾好好沐浴更衣,身上難免有些血氣,就這么進宮,不妥當?!?/br> 丞相看著一行人干凈的能照出人影的鎧甲,嘴邊的話上來了又重新咽了回去:“那臣就先回宮稟告陛下?!?/br> 慶王頷首,送走丞相后,果真調轉馬頭,朝著另一條街的慶王府去了。 丞相回宮后,將此事婉轉告知趙殷,原以為他會不悅,卻不想,這位新登基的皇上對此倒是寬宏大量,表示理解。 永興坊一代,本就多勛貴。 慶王歸來的消息一傳出,慶王府的門檻就先被勛貴家的女眷給踏平了。大多都是來試探著聯姻的。 畢竟,世子趙篤清雖說是個鰥夫,如今還跟個男人傳出過不清不楚的關系,但有兒有女,總還是需要家里有女人看顧。 再者,趙篤清不娶妻不納妾,還有個慶王義子在呢,自然也是另一個值得籠絡的對象。 等到慶王當真歸來,不光女眷們試圖再度登門,連男主人家也躍躍欲試,想要與長年在邊關,一年回不了燕都幾回的慶王攀點交情。 只是慶王妃這時候,卻命管事閉門謝客,誰也不見。 “為何要明日再進宮?” 待大郎二娘兩個孩子見過慶王父子后,慶王妃揮手命下人將剛做好的飯菜端上桌來。 慶王喝了口酒,將孩子抱到腿上,一邊喂,一邊回道:“今日就進宮面圣,夜里多半要在宮中設宴,人一聚到一塊,就什么話都有人說。王妃容我耳朵清凈一晚,明日再進宮受這折磨?!?/br> 趙殷這個皇位本來就來路不正。即便當年先帝的確有扶他的意思,但明德帝登基,趙殷被封元王送入封地就已經分出了結果。之后趙殷逼宮從趙貞手中奪取皇位,就又是另外一回事。 更何況,誰都知道,趙殷有膽量逼宮,背后還有他的支持在。那些朝中文臣,多的是一句,便可能提起削藩,或是收回兵權的事。 畢竟,大鉞氏都滅了,在這幫只知之乎者也的文官眼里,大概隨便換個人,都能很好的守住邊關了。 慶王這么說著,抬眼瞧見梁辛安洗手在為趙篤清處理螃蟹,當即道:“靜軒把那螃蟹丟回去,讓聞生自己動手?!?/br> 梁辛安“啊”了一聲,忍笑,聽話地將開了殼的螃蟹放回到趙篤清的盤子里。 后者看了看螃蟹,再看看遞到手邊的“蟹八件”,忙抬頭想去找同盟:“父王,你看成檀也……” “成檀怎樣?”慶王哼了一聲,給孫女喂了口蟹膏,“成檀在給燕堂搗鼓?!?/br> 被叫到名字的陸庭依舊安靜地坐在一旁,往楚衡面前的碟子里放刮下的蟹膏。倒是楚衡,側頭輕輕咳嗽兩聲,伸手在底下拽了拽陸庭的衣裳。 楚衡:“我自己來……” 陸庭:“你剝不好?!?/br> 不會用“蟹八件”的現代人看了眼被自己亂嚼幾口,就丟在一邊的蟹腿,默默地收回了手。 再對上趙篤清的視線,楚衡也只好笑了笑,低頭把碗里的蟹黃蟹膏,還有那些rou,默默送進嘴里。 這一頓飯,吃得慶王多喝了幾杯酒,最后叫王妃攙扶著送回房里。趙篤清則與梁辛安一道,一人抱起一個孩子,去院子里散步消食。 剩下的陸庭,拉著楚衡的手,慢吞吞回了臥房。 半開的窗外,金木樨開得旺盛,夜色還未降臨,一眼看去,枝頭到處都是一簇簇的木樨花。很香,香得叫人一時間,有些出神。 “明日要進宮了?!标懲Q過一身常服,將人摟進懷中,“你要多當心?!?/br> “你也要小心一些?!?/br> 趙殷既然能查出那么多年前的事情,從中知悉他二人如今的關系,想來也不是什么難事。 趙殷如果要對付陸庭,為了以防萬一,楚衡必然也會受到牽連。 楚衡有時也在想,既然陸庭從一開始就是故事的主角,按照主角定律,主角光環來說,他應該不會有任何和“死”相關的結局。 最不濟,大概就是假死脫身,隱姓埋名。 這樣一想,他心底的不安隨即就又少了幾分。 當夜,兩人宿在一起。 夜半時,外頭下起小雨,淅淅瀝瀝地落在金木樨上,惹得木樨花香順著窗縫飄散進內室。 內室床榻上,二人一夜好眠。 翌日,楚衡隨著慶王等人進宮拜見皇帝時,早朝已散,引路的大太監表示,皇上已經在御書房等候眾人。 這是慶王等人第一次以臣子的身份,拜見趙殷。過去那個因被太皇太后忌憚,趕去封地的元王,歷經得寵的皇子、無兵權的藩王、明為傀儡實則搶占先機的攝政王等身份后,終究成了萬人之上的皇帝。 楚衡走進御書房時,趙殷正申請專注,握著狼毫在奏折上落下朱批。 一番禮節下來,趙殷忙命人看坐。 “皇兄?!壁w殷看著慶王,半晌嘆了口氣,“皇兄此番出征,辛苦了?!?/br> 慶王不動聲色,受了這一聲“辛苦”。 接著,趙殷又對著隨行而來的幾人,依次詢問過情況,關切了下身上是否有傷。等問到陸庭時,趙殷臉上的神色雖并未多大變化,楚衡卻明顯察覺他的視線停留在陸庭身上的時間,比看其他人時都要長。 “陸將軍,朕聽嫣兒說,她能安然回國,多虧了你與一位楚大夫。不知楚大夫,可有入宮?” 趙殷說著,視線在眾人臉上掃了一圈,然而穩穩地落在了楚衡的身上。 楚衡心頭一凜,低頭走出:“草民楚衡,拜見陛下?!?/br> 趙殷不曾仔細看過楚衡,見他出列和陸庭并肩而立,下意識瞇了瞇眼:“楚大夫果然生了一副好容貌?!?/br> 楚衡背脊生寒,只得應了一聲:“陛下謬贊?!?/br> “你生的這般好,可想過尚公主?” 趙殷的話來得突然。一道進宮的人里頭,多半是知道楚衡和陸庭關系的,眼下聽見趙殷的話,就連慶王也皺起了眉頭,難免揣測他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誰都知道,親王的女兒稱為郡主,只有皇帝的女兒才是公主。趙殷雖有兒女,但年紀尚幼,最大的公主也不過才八歲,卻是怎么也不可能指給楚衡。 唯一能稱得上公主,年紀又相當的,唯有趙嫣。 楚衡忍住心驚,拱手道:“草民不過一介白身,哪里配得上公主。更何況,草民……好龍陽?!?/br> 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趙殷屈起的手指慢慢放開,神情中也帶起了幾分滿意。 楚衡沒注意,陸庭也沒注意,唯獨慶王,看著趙殷的神情,皺起了眉頭。 作者有話要說: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這句詩出自李太白的《俠客行》。 第100章 在御書房召見過慶王等人后,趙殷大宴群臣,宴席擺在了春鳴殿。殿內殿外擺了百余桌,趙殷居首位,慶王夫婦就坐在他的右側下手,左側則坐了皇后的母家。 陸庭楚衡等人,坐在趙篤清后,也算是靠前的位置。 赴宴的文武百官紛紛將視線投向他們一行人。 此地本是當年眾位皇子尚未出宮前住的地方,待先帝去世后,這里就被空了下來。 明德帝早早就將趙貞立為太子,住進了東宮,公主則另有宮殿。春鳴樓直到趙殷登基后,才因風景秀麗,被重新修整一番,改作每回宮宴使用。 這里地方寬敞,風景也極其秀麗,倒的確適合人坐下賞花飲酒。 在趙殷飲下頭一杯酒后,宮宴正式開始。 從殿外進來獻舞的俱是教坊的舞姬,年輕貌美,鶯鶯燕燕。每個動作既有漢人的清麗,也有胡人的嫵媚。領舞的女人身形婀娜,身材高挑,顯然出身番邦。 殿中絲竹聲不斷,熱鬧非凡,那些往日喜好此類歌舞的朝臣們,難得欣賞一回宮中教坊舞姬的身姿,俱是聚精會神。偶爾有人注意到慶王一行人,卻是見這幫從邊關應召歸來的武將,低頭大快朵頤,絲毫沒去在意舞姿是否曼妙,曲樂又是否動聽。 “粗鄙……真是粗鄙不堪?!?/br> “聽聞這些人在西北的時候,天上飛的地上爬的,只要能入嘴,什么都吃!” “吃耗子嗎?我看他們這沒吃過好東西的樣子,一定是連豬牛羊rou都沒吃過!” 武官們大多耳聰目明,宴席間窸窸窣窣的言語,大多都能聽進耳里。只是文官靠的不就是筆桿子和嘴,他們動刀子的人,要么不較真,要較真,就得亮家伙見見血,隨即往說話人處瞪了一眼,回頭繼續吃吃喝喝。 陸庭自然也聽見了這些話,手中的酒盞空了,他仍有點走神,鄒著眉頭不知在想什么。身后的宮女上前想要為他斟滿酒,一側的楚衡伸手接過酒壺,笑道:“我來吧?!?/br> 宮女被笑恍了眼,羞紅臉頰去一旁為賀默兒斟酒。 “在想什么?”楚衡低聲問。 陸庭往楚衡的桌案上看了一眼,小案上,他最愛吃的幾道菜,例如暖寒花釀驢蒸、雪嬰都已經見了底。陸庭隨手從自己的盤子里夾了兩筷子菜放進他的小碗中。 “在想這場鴻門宴什么時候開始?!标懲フf。 楚衡抿了一口果酒,不敢多喝:“總會來的?!?/br> 他現在已經徹徹底底不知道往后的劇情會如何發展了。 畢竟,他看的時候還是個坑不是。 沒有了可以預知的劇情,他所能做的,就只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大約這場宴席就真的只是宴席,一直到酒足飯飽,楚衡和陸庭擔心的事情仍未發生。只是越到后面,越有人過來向楚衡敬酒。 來的人,多數是朝中的文官,不少還是翰林。年輕的,他倒是能婉拒一二,但是年長者,哪怕只是虛長了三四歲,也都端出一副前輩的模樣,叫楚衡實在不好推諉,只得一杯接著一杯酒水下肚。 宮宴用的酒,香氣醇厚,后勁足。 楚衡最開始用的是果酒,中間偷偷摻過水,大概是被誰瞧出了名堂,就換作了別的酒。 喝到后面,他臉色發紅,有些站立不穩,陸庭和梁辛安又分別幫著擋了幾杯。等到看見已經來勸過一回酒的靖遠侯陸庚,楚衡眼睛一閉,嘴里喊著“醉了醉了”,就要往桌案上靠。 手里的酒盞還有半杯酒水,不知被誰撞了胳膊,他沒留神,全撲到了過來擋酒的陸庭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