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這場雨,似乎壓根就沒有停的打算。一直下到楚衡終于趕到了允城,才稍稍減少了雨勢。 饒是如此,楚衡也被這擋也擋不住的雨,淋成了落湯雞。 回別云山莊前,楚衡帶著慶王派給他的十五個親衛找了一家邸店暫時落腳,各自換了身干爽的衣服,又吃了熱乎的湯飯,這才重新上路。 只是才出門,雨勢忽的又加大了。 這雨很大,屋檐下的雨水能連成串,天地間嘩啦嘩啦皆是白茫茫的一大片,離得遠了誰也看不見誰。 楚衡抹了一把臉,一頭栽進雨幕中。 這場大雨像是把整個世界都籠罩了起來,雨聲大得擋住了其他的聲音。身后親衛的馬蹄聲也似乎徹底掩蓋在了雨聲中。 楚衡騎著馬,循著勉強能看清的街邊商鋪,找到出城去山莊的路。 雨滴很大,砸在身上啪啪作響。身后的親衛策馬追上:“楚大夫,這雨太大了,要不然還是先找個地方,等雨小點再走?!?/br> 楚衡抬頭看了看天,灰蒙蒙的天上連云層接壤的地方都看不見?!斑@雨恐怕近日都不會小了,還是勞煩幾位兄弟跟我再趕趕路,等到了山莊,楚某好酒好菜招待你們?!?/br> 都是行武出身,這些年吃的苦也不少,大雨中cao練的事更是沒少干,自然不怕這大雨。幾個親衛在雨中也不好交流,隨即各自表示愿意跟著趕路。 到了山莊,雨勢又稍稍小了一些,老陳頭正帶著邵阿牛在查看水渠,一高一矮兩個人穿著蓑衣站在路邊,乍一眼看過去倒有些像田里扎的稻草人。 “三郎回來了!” 最先發現楚衡的,不是老陳頭和邵阿牛,反倒是頂著雨出來給披著蓑衣的兩人送傘的五味。 不過一年多不見,小蘿卜團一般大的五味拔高了不少,rou乎乎的臉頰瘦了一些,眼睛還是一如既往的亮。 楚衡揩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點頭應了一聲:“我回來了?!?/br> 三郎回來了! 這個消息幾乎頃刻間傳遍了整個山莊。就連大雨也沒能阻擋佃戶們托邵阿牛送自家產的干貨的熱情,還有不少孩子淋著雨就跑來想找三郎看自家新練的字。 老陳頭收下了那些干貨,把孩子們的字帖也都收攏起來,然而轉身去了內院。 慶王府的親衛被安頓好了住處。老陳頭走到主屋,隔著門就聽見屋內主仆三人的對話。 “三郎瘦了?!边@是五味,語調中帶了一絲的憋屈。 “沒瘦,我還長了好多rou,不過是結實了?!?/br> “三郎曬黑了?!边@是白術,聲音啞過一段時間,如今低沉不少。 “邊關日照時間長,難免要曬黑。男人白白嫩嫩的不好看?!?/br> “可揚州最近還流行郎君傅粉呢,說是一派風流?!?/br> 話聽到這里,老陳頭輕輕扣響門,得了里頭應允后,方才推門入內。 屋內的擺設依舊是楚衡離開前的模樣。每日都有白術親自打掃角角落落,一年四季,但凡花開,兄弟倆還會折下幾枝,擺在屋內增香添色。 這一年多以來,盡管書信不斷,來往的商隊也多次保證三郎并未吃什么苦,過得并不差,但牽腸掛肚總是難免,如今人回來了,卻一回來就撞上了百年一遇的大雨。 “廚房里正在趕著上菜,郎君是打算去外頭吃,還是在屋內用膳?”老陳頭看了眼赤著上身更衣的楚衡,比當時在慶王府見時要黑了一些,也更瘦了。他思量著存糧和rou菜,打算叮囑廚房這幾日多做點葷菜,好給楚衡補補rou。 “在屋內吧?!背饪戳搜劾韧獾拇笥?,半邊走廊被雨水打濕,空氣中透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重的泥腥味?!斑@雨……山莊里可有受災?” “莊子里的排水目前都還夠用,已叮囑各家各戶平日里要當心水勢。但,這雨若是再不停,只怕就得出問題了?!?/br> 楚衡穿上衣裳,聞聲頓了頓:“揚州的情況又如何?如果可以,就帶著人先去揚州避一避?!?/br> 他從允城過來,看得清楚允城的境況也不大好。只怕一旦發大水,允城也要淹掉大半,但揚州不同,揚州地勢優越,邊上還有江河湖泊,足以接納這些水,屆時揚州必然受災最輕。 誰知,老陳頭搖了搖頭,連帶著白術和五味也是滿臉的一言難盡。 楚衡有些奇怪:“怎么了?難道楚家又來鬧過事?” “不是,三郎不知道嗎,揚州太守不久前暴斃,新上任的太守……有些倨傲,連日審了好幾樁舊案,屈打成招了好些關在牢中還在調查真相的百姓?!?/br> 五味說著說著,看了白術一眼,見兄長臉上并無反對的神色,于是越發有底氣了。 “陳管事去找三郎那幾日,那太守看上了三郎的云山湯,想把山頭強占了。薛長史說三郎與慶王府關系匪淺,那太守還當著我們的面啐了一口?!?/br> 楚衡一愣,問:“那新來的太守姓什么?”他更想知道這人的來頭,但顯然朝中官員派系一類的消息,五味他們并不會知情多少。 五味想了想,說:“姓桂?!?/br> “啊,姓桂啊?!毙值軅z看著楚衡不說話,楚衡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不再多問。 姓桂就好猜了。桂家當年靠著桂氏水漲船高,如今依附丘家,想來也是有更深的打算的。揚州富饒,每年繳納的稅收都能養活一支軍隊。丘家這是把手伸到了新帝趙貞的錢袋子里。 在楚衡回到別云山莊,終于在風塵仆仆后踏踏實實睡上一覺的時候,趙篤清的親衛裹著一身風沙,撲通跪倒在慶王的面前。 “出關后不久,世子根據犯人行蹤,入了梭尼城,意外遇到沙暴,而后人馬走散,世子與其他人不知所蹤?” 那親衛單膝跪地,不敢抬頭:“是……是的……弟兄們不敢蹉跎,已經在關外尋找世子的蹤影……” 慶王沉默地看著面前的親衛,雙目銳利如鷹。 趙篤清近身的幾個親衛,他都記得臉孔。面前這個人,的確是世子親衛沒錯,但…… “成檀,”慶王突然開口,跪在地上的親衛情不自禁打了個顫,“此子背主,當誅?!?/br> 幾乎是在話音落在的剎那,龍泉劍出,那親衛甚至來不及叫屈,背后一瞬間升起寒意,驟然間天地只余那雙冰冷銳利的眸子。 而后,被一劍割喉的尸體轟然倒地。 “他是世子親衛中的斥候,斥候之責在于偵查。關外日前水草充沛,除非往西走?!?/br> 大延邊陲一代,半壁都是草原,人口稀少,偶有游牧民族與部落停留。往西則全是沙漠,人跡罕至,有幾座空城,多是當年遭大鉞氏屠戮后留下的鬼城。 趙篤清進的這個梭尼城,就是鬼城之一。當年是屠支國的一座邊陲小城,亦是諸國商隊往來頻繁的一座小城。 但此地,自大鉞氏屠戮后,就荒無人煙,更是時常發生沙暴,以至于大鉞氏屠城后,也并未占據此地。就連游牧部落,如非必要,也絕不進城。 身為斥候,又在邊陲之地待了這么多年,理當知道不入梭尼的民間說法。 趙篤清率親兵一路追擊江坨及劫獄者出關,遣斥候先行探路,卻被斥候引進梭尼,若說不是與劫獄江坨之人同一路,慶王無論如何不會相信。 慶王面上雖鎮定,雙拳卻早已緊緊握住??囋谑直成系那嘟?,高高拱起。 “聞生是個固執的孩子?!?/br> 陸庭漠然地擦拭完手中龍泉劍,聽見慶王的聲音,抬頭看去。 “大鉞氏敢以我兒安危威脅西山營,他日本王必直搗黃龍,殺他赫連氏片甲不留!” 那握緊的拳頭砸在桌案上,“咚”的一聲,震碎了手邊的茶盞。 “義父,我帶人去找聞生?!?/br> “成檀……” “如今情況緊急,元王在拉攏朝中大臣,隨時可能反撲丘家,而大鉞氏也虎視眈眈,誰也不知何時伸出獠牙。如今之計,唯有我帶人輕騎疾奔,沿途去找聞生?!?/br> 他生于燕都,卻因有一個胡人生母,勉強精通漢話和胡語,此時喬裝打扮后輕騎疾奔,不僅方便溝通尋找,更能掩人耳目。 “你要帶多少人?” “五百足以。若遇見大鉞氏鐵騎,繞道便是?!?/br> “如此亦可?!?/br> 慶王頷首。 五百輕騎很快就從西山營中精心挑選出來。陸庭帶著人當即出關,臨行前于馬背上,向慶王辭行。 “天佑我兒?!彼粗懲?,低聲道,“不論情況如何,記住,早日歸來?!?/br> “砰”。 盛著去歲進貢香茗的茶盞,忽的摔落在地上。 殿內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皇后與高氏身上。所有略顯突兀的寂靜,在看清從二人捂著嘴的指縫間流出的血后,頓時被宮人凄厲的慘叫聲打破。 那血,是濃黑的,透著一點點的紅,順著指縫不斷地往外流。宮人們撲上去將二人扶住,卻是一不留神撞了高氏一胳膊。 “噗”的一聲,一口黑血噴出,噴了跟前宮人半身污血。 “快傳奉御!傳奉御進宮!” 太后已然反應過來,那些血雖然沒有噴濺到她的身上,可哪怕只是這么看著,她也覺得那血腥味就在鼻尖。 太皇太后顯然也被眼前的場景懵住了。 高氏今日進宮,特地為趙貞帶了點心。之后又與太后及皇后一道,祖孫三人去向太皇太后請安。 去歲進貢的香茗口味甘甜,最適宜女子。太皇太后索性留人一道吃著茶點,品嘗香茗。中途新帝與攝政王叔侄二人突然來訪,這一坐便坐到了現在。 原本好端端吃著點心,喝著香茗,怎么突然就…… 太皇太后下意識地看向趙殷。 叔侄二人似乎對于這突然的狀況十分吃驚。 趙殷慌忙指揮宮人去請奉御,一個轉身差點撞上顯然已經被嚇壞了的趙貞。 “皇上!”扶著皇后的宮人臉色慘白,手上全是血,“皇后娘娘快不行了……” 趙貞沒嚇得有些不敢上前,七竅流血的皇后即便有著一張曾經一度吸引過他的臉,如今也慘白得毫無人色。 趙殷上前將人推了一把:“陛下,快……” 趙貞終究快步走了過去,伸手將皇后攬進懷中,手臂微微發抖:“皇后……” 皇后緊緊抓著他的衣襟,張大嘴,血水橫流,口中更是不斷有血涌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 在誰也看不到的位置,趙殷壓下了唇角的笑意。 不過是借力打力罷了,這毒真要追究起來,卻是丘家的手筆。 他看向被嚇懵的太皇太后,心底不無遺憾。 怎么就沒毒死這個老太婆呢? 作者有話要說: 斥候的職責是打探前路,回稟路況和前方的局勢。只要得到充分的信任,斥候所能做的事情也不會小。只可憐了趙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