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百來人就這樣擠在前庭后院里,擔憂地聽著外面傳來的喊殺聲。 “擋不住也得擋?!背獾?。 沒有絲毫猶豫,他轉身吩咐邵阿牛:“所有能走能跑的男丁注意了,保護好所有女眷和孩子,注意圍墻,如有流寇打算爬墻,不要怕,拿上棍棒,一起把人擋下!” 他擔心這些普通百姓不敢殺人,又補充道:“如果能殺退流寇,楚某另有獎賞!” 門在流寇的沖擊之下,發出巨響,眼看著門被撞得一動一動的,還有人從佃戶家里搜刮出梯子爬墻,楚衡上前一步:“獵戶上前!” 從揚州而來的百姓當中,有普通的農戶,也有常在山里進出的獵戶。在流寇這次出現前,楚衡已經召集所有獵戶,在最短的時間內為他們找齊了趁手的弓箭,只等著流寇上門時,靠他們擋下一波沖擊。 常年進出山林狩獵的人,臂力強大,準頭也足,最早爬墻的一波流寇被毫不留情地射中。楚衡始終注意著身邊的情況,見有獵戶臉色發白,忙讓五味把人扶下,另有人上前頂替位子。 一時間,怒吼聲、慘叫聲,還有因為恐懼,不受控制的孩提嚎啕聲混作一團。 楚衡站在院中,黑衣烏發,安定著所有人的心,可誰也不知道,在寬大的袖子里,他的手緊緊握著。白皙的手背上,甚至暴起青筋。 天邊躍出魚肚白時,流寇的沖擊停了。 哭聲漸歇,男人們都有了喘息的時間。 這時候,沒有人再去管什么規矩,往地上一坐,互相靠著打氣,慶幸大家都還活著,沒有出事。 楚衡帶著白術和在藥鋪醫館做活計的人,在人群中忙碌。 止血、包扎、敷藥、接骨。 在這一波沖擊中受傷的人很快就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受驚的婦人孩童也都喝下了安神定氣的湯藥。 好不容易,楚衡以為終于能夠松一口氣的時候,那些明明退去的流寇,卻在這個時候,又突然往院墻內投擲土制炸藥。 這些土炸藥大多只用于民間,殺傷力比不上后世的炸藥,但炸傷人還是可以的。有離圍墻近的,當即被炸得倒在地上,半邊身子血rou模糊。 所有人頓時都慌了。 “不要怕!”楚衡臉色一沉,脫下身上的外袍直接將人蓋住,找來幾個男人把人抬進屋子,“受傷的人全都躲進屋子里,沒受傷的拿好家伙!只要他們敢沖進來,我們就拿這條命拼了!” 楚衡對書中楚三郎自焚前的那段情節,記得很清楚,那種字里行間透露的絕望和決絕,楚衡一直只能隔著文字去感受。 流寇不比書里描寫的敵襲,但是楚衡緊繃的神經里,仍然忍不住跳出一連串的“我艸”。 他沒打算二十歲的時候死,也沒打算現在死。 他特么好不容易重新活一輩子,還沒活夠呢,誰特么上趕著來拿性命威脅他,誰就該去死! 門還沒被攻破,但是圍墻已經有人爬了進來。 有嚇破膽的田舍郎從人群中沖出來,越過楚衡,直接給流寇跪下。 “求各位了!饒我們一命吧!”田舍郎跪著磕頭,末了直起身來指著楚衡道,“這人是山莊的主人家,家里有錢有糧,找他,找他要!求放了我們!” 眾人這時候心里咯噔了一下。 佃戶們手握鋤頭鐮刀,上前就把楚衡擋在了身后:“狼心狗肺的東西!” “白眼狼!” “我們郎君哪里虧待你了,黑心窩的畜生!” 田舍郎的臉看著陌生,應該是這一次跟著過來避難的百姓。 楚衡低低嘆息了一口氣:“如果這些人只是為了糧食,早就該在你們避開的時候,就搜刮走外頭沒來得及收起來的糧食,而不是硬要闖到這里來?!?/br> 田舍郎嚇壞了,想要從地上爬起來,但已經腿軟得站不起身。 “這些人,只怕就是沖著別云山莊來的?!?/br> 楚衡覺得自己沒猜錯。 “這次地動,受到影響的人家很多,別云山莊有錢,人員傷亡不多,又忽然涌進那么多人口,還就給養住了……這么大塊rou不叼,下次可能就沒機會了?!?/br> 流寇進了院中,土炸藥就不再往里頭扔。 獵戶手中的箭射得差不多了,不少人手里的鋤頭鐮刀都沾了血,傷的流寇不少,傷的自己人更多。 楚衡兩只手都沾滿了血,用于縫補傷口的線已經告罄。邵阿牛一直守在他身邊,有流寇逼近,就怒吼一聲沖上去打。 有流寇沖著邵阿牛轉身對付同伙的間隙,拿著刀棍就要砍向背對著自己的楚衡。 楚衡一個轉身,彈指飛了一個芙蓉并蒂,手里的銀針幾下扎進來人的四肢關節。 這時候,忽聽遠處傳來震天的砍殺聲,流寇的反應頓時起了變化,紛紛向外逃竄。 “怎么了?”老陳頭拖著受傷的腿,一瘸一拐走到跟前,“袁志,去看看外頭出了什么事?” 被叫到名字的袁志擦了把臉上的血,咬牙呀,追到門口去看。不多會兒就跑了回來:“郎君,陳管事!是官兵!是官兵來了!” 來的不是揚州的官兵,而是一支從未見過的軍隊。 先行的騎兵手起刀落,幾下就砍殺了不少流寇。饒是流寇再怎么兇狠,對上他們,也只有四下逃竄的份。 在士兵們控制住所有流寇前,楚衡約束著所有人,不許任何人踏出大門一步。等到有穿著鎧甲的小將走到門前,抱拳說流寇已全部鎮壓,楚衡這才揮了揮手,讓已經按捺不住的男人們沖了出去。 “那些流寇燒毀了十數間瓦房,有不少人家的地窖被清掃一空,家畜也少了許多。好在郎君之前的提醒,沒有人留在外頭,所以死在外面的尸體,都是流寇?!?/br> 楚衡回到內院照顧受傷的人,老陳頭從外面回來,說完話后見楚衡臉色發白,忙上前要扶他回房。 “郎君腳不沾地地忙了這些日子,先回房休息,外頭的事,交給下人就行?!?/br> 楚衡點頭。 他是沒那個體力再撐著了,流寇已除,余下的事情老陳頭他們都能處理,他現在只想來張床,讓他好好地睡上三天三夜。 可出了中堂,扶著墻才走了沒幾步,楚衡的眼皮就已經開始發沉。 剛送完藥回來的五味,見三郎的情形有些不大對,忙邁開步子就要追上去攙扶,有人幾個大步走過身邊,當著他的面,伸手一把把楚衡抱了起來。 身體被人抱起的瞬間,楚衡手指一頓,原本收在指間打算給自己扎一針清醒清醒的銀針,這時候被他反射性地抵在了對方的后頸。 直到對上來人的眼睛,楚衡這才神情一松,收回銀針:“是你” 第18章 【拾捌】楚善人 太和八年,揚州地動。 這一場讓所有人都覺得意外的天災發生后,一向含糊的明德帝難得用最快的速度,召集了得力的文武大臣,商量出賑濟的辦法,并選出了前往揚州等地,賑濟災民的人員。 在派遣慶王世子趙篤清帶人往揚州賑濟災民的同時,燕都方面,太傅丘壑又上疏揚州地動,天子當祭天地。隨即,浩浩蕩蕩一行人,出了皇宮,去到外頭祭祀天地四方神佛去了。 楚衡坐在胡床上,手里端著一碗冷淘,默不作聲地吃著。 五味盤腿坐在邊上的蒲團上,視線時不時掃向冷淘,抹把汗又繼續道:“聽說那位趙世子人還在揚州,如今正被揚州的糧價攪得昏頭轉向。還是陸郎君主動提出分一隊人馬來允城附近看看災情,這才半路撞上了咱們偷偷送出去報信的人?!?/br> 冷岑岑的東西吃得胃有些不舒服,楚衡舀過一勺子冷淘,塞進五味張著說話的嘴里。 “這些事,你打哪里聽來的?” 五味被塞了一口冷淘,涼得嘴巴合不攏,差點沒跳起來:“是……哈……是跟著陸郎君……嚯……校尉說的……” 這一口冷淘下去,五味捂著嘴,哼哼:“三郎,那些黑心肝的流寇燒著了好多房子,阿兄特地去了趟云山居,三郎的藥田被毀得亂七八糟?!?/br> “房子燒了再蓋,藥田毀了再種?!闭肜涮匀M五味的懷里,楚衡伸手摸了把他腦袋上的圓髻,“人活著就好?!?/br> 五味捧著碗,瞧著碗里只吃了沒幾口的冷淘,吞了吞口水,見楚衡赤著腳就下了胡床往外頭走,忙從地上爬起來:“三郎要出去?” “去前頭看看情況?!?/br> “呃……可是陸郎君說,三郎身子虛,又硬撐了這么多日,理該多睡會兒養養神?!?/br> 楚衡腳步站定,深呼吸。 陸郎君,陸郎君…… 自從陸庭一把公主抱,把他從中堂外一路抱著穿過前庭后院,回到臥房,已經不知多少人在他面前提起“陸郎君”這三個字了。 公主抱……公主抱你妹夫??! 是男人就不能忍公主抱好不好! 更何況,被陸庭攔腰抱起的時候,那家伙的手貼在他腰上,簡直快燙掉他一層皮了! “三郎,你的臉又紅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五味說著就要去喊白術,楚衡伸手一把拎住小孩的后領,輕松往身后一丟:“待里頭吃冷淘,我就去前頭轉轉?!?/br> 見五味還要跟,他把鳳眼一瞪:“再不吃就化了!聽話,回頭給你糖吃!” 得了好處,五味果真不跟了,楚衡松了口氣。 他身邊這倆小童別的都好,就是大的板著長臉,小的又話嘮,中和中和倒是不錯。 楚衡往田里走。 田里那些卷著褲腿的佃戶和穿著甲胄的士兵一道,忙活著把毀了的田地收拾出來改種別的。 往果林邊上走,能瞧見身形嬌小,動作靈巧的小孩爬在樹上,幫著底下的婦人把僅剩的一些果子采摘下來。 邵阿牛和袁志帶著人,在幫被燒了房子的人家,搭臨時住的棚子。 勞作的人們見了他,紛紛停下手里的活,行禮問安。 “家里的損失大伙兒自己都記錄下,回頭看看都缺了什么,能補的我幫著大家補回來?!?/br> 楚衡說著又走了幾步,見邵阿牛家的田地邊上站著個體格高大的男人,不禁多看了兩眼。 楚衡只在鎮壓流寇那天,和陸庭見了一面,只是因外頭所有的事都還沒處理好,陸庭把他抱進臥房后就再沒出現。 而他自己,吃了兩顆安神定氣的藥丸,昏天暗地地睡了一天一夜。再醒來的時候,不管是老陳頭還是五味白術,都說莊子里的事正井井有條地處理著。好像……沒有他,也不會有什么問題。 這是時隔一天后,楚衡第一次看到陸庭。 從燕都到別云山莊的路程不斷,看得出來陸庭這一段路上快馬加鞭,他身上穿的依然是前一天那身衣裳,蒙了一層灰。臉上看起來也有些疲憊,但與人說話時,一雙眼睛依舊炯炯有神。 身邊的校尉像是被他狠狠的訓斥了一頓,抱拳低頭,卻又被他輕輕拍了拍肩膀。而后,他轉身,視線相觸,楚衡彎了彎唇角,微微頷首。 “揚州這一次地動,因為司天監先前并無任何預警,惹得天子大怒。特地開了常平倉,按大口三斗,小口一斗五升的量,撥給此次受災的無地貧民及鰥寡孤獨一個月的救濟口糧?!?/br> 楚衡走在陸庭身側,聽到對方提及常平倉,停下腳步抬頭道:“只給無地貧民和鰥寡孤獨?” 陸庭點頭:“常平倉雖是為調節糧價、儲糧備荒用的官府特設糧倉,但儲量畢竟有限,不足以應對揚州城及周邊所有百姓?!?/br> 楚衡當然清楚這點。光是他別云山莊的糧倉,也只能夠養活如今這些人幾個月的時間,更何況受這次地動影響的那些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