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楚大富端起酒杯,提高聲音道:“諸位——今日這小梅宴,能得諸位賞臉,是楚某人的榮幸。來,楚某先干為敬!” 楚家從商,沒那些酸儒的祝酒詞,酒杯滿了就喝,空了就倒,倒也杯觥交錯,毫不暢快。 楚衡雖為庶子,卻到底是楚家的子嗣。座位被管事安置在了楚大郎的身側,相較于楚大郎端著酒杯,不時同人隔著案幾遙相對飲。楚衡就顯得寂寥了一些,獨自一人坐在小幾后,一口一口抿著酒。 似乎是有些不勝酒力,不過三兩杯的功夫,紅霞已浮上兩頰,雙眼迷蒙地盯著遠處的梅樹出神。 女賓們都在后院,前庭的男賓喝到后面,便不時有人冒出兩句葷話。陳四郎坐在其間,眉頭皺起,目光中全是不屑,再見顯然醉酒的楚衡,想起二娘的話,忽然高聲提議:“飲酒賞花,好不風雅,不若我們作詩如何?” 這番提議若是在文人sao客的聚會上倒是能得到回應,可小梅宴本就是楚家和生意伙伴聯絡感情的地方,商人少有學富五車的,自然不喜吟詩作對。 庭中聲音低下,男賓們互相看看,無人附和。楚大富擰眉,剛要眼神示意陳四郎閉嘴。后者卻端著酒杯走到了楚衡的面前。 “早已聽聞三郎曾有神童之名,雖然不知殿試時發生了什么,才叫三郎被趕出燕都,想來定是不要緊的事,不然只怕是連這條命也丟在了宮中。如此,想必以三郎的才學,以這梅花為題,定能在七步之內作出一首詩來。三郎拋磚引玉,稍后姐夫也作一首,與你比上一比如何?若是姐夫勝了,三郎不妨說一說究竟如何殿前失儀的?” 楚衡十四歲那年入殿試,卻因殿前失儀被斥的事情,只有楚家最清楚。旁人只當是出了點小意外,具體卻是不知??扇私园素?,對于此事總是好奇的。 見陳四郎這舉動,在座的賓客自然明白這是故意在針對楚家三郎。 陳家本是商家,一直無人從仕。好不容易陳四郎得了功名,自然就被陳家捧上了天,而楚三郎的學識有目共睹,雖不知幾次三番為何都沒能授官,但不妨礙賓客對此子的興趣。 一時間,庭中的氣氛竟熱鬧了起來。 楚衡哪里是真醉。 穿越前,他干的那行因工作特殊性,對飲酒其實是有一定控制的。而這具身體又不是個海量的,因而早在從西廂出來前,楚衡就自己做了解酒的糖丸吃了幾顆下肚。 這會兒比起讓他醉倒,更容易的是讓他喝多了尿急找地方放水。 只是裝醉這門技術活,做了就得做到底。 “二姐夫……”楚衡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瞇著眼,晃悠悠地先喝了一杯,“咱們不比作詩……” 陳四郎見楚衡這副醉態,心生不喜,又見他容貌俊秀,如同小娘子一般,更覺厭惡。 “不比作詩,你要比什么?” “不比,都不比……”楚衡擺手,一個踉蹌往前沖了兩步。一旁的楚大郎嚇了一跳,伸手就要去扶他。 楚衡淺淺一笑,庭中賓客頓覺頭頂上這些梅花開得還不如楚家三郎一個笑好看。 “二姐夫,我跟你號個脈……” 他朝陳四郎拱拱手,不等對方避開,伸手便抓著陳四郎的手腕??此谱眭铬傅臎]什么力氣,實則用了勁。 這么一抓,一搭,一收手,賓客們的酒也不喝了,一個個都瞪圓了眼睛,等著看楚衡究竟號出了怎樣的脈。 楚大富卻眼神示意楚大郎將人帶下去醒酒,爭嘴就要道歉,不想楚衡借著酒勁,掙開了楚大郎,沖陳四郎拋下個驚天雷。 “姐夫,你近日是否覺得房事不舉?” 嘩啦一下,好些賓客的酒杯掉在了案幾上、地上。 楚大郎目瞪口呆,見楚大富臉色發沉,當下就要去捂楚衡的嘴。 哪知,楚衡突然往地上一坐,仰著頭嘿嘿直笑。 “少時頻繁自瀆,或房事過多過頻,易傷腎,致使房事不舉,有心無力。姐夫平日解手時,是否滴滴答答,淋漓不盡,是否夜尿頻頻,房事有心無力?” 楚衡每說一個字,就瞧見陳四郎的臉色難看一分。 要誰都不樂意被人當面說不舉,可他現在是喝醉了,醉鬼說的話誰能攔得住。不管陳四郎較不較真,楚衡已經把話丟在這兒了,要的不過是踩他的臉面。 陳四郎雖未承認,可看他臉色,賓客們也知興許這不舉一事還真的沒錯。再去看楚衡,少年醉醺醺的,一臉“快夸我厲害”的神情,怎么看也不像是故意為之。 而楚衡這時候揮動手臂,繼續扔雷。 “二姐夫,諱疾忌醫不好,不好!若是不盡早治療,日后對子嗣不利,便是去了外頭,也沒那個雄風!” 第8章 【零捌】巧言辯 小梅宴是楚家的大事,也算是揚州城的一樁大事。 楚家庶出的三郎在小梅宴上,隨手一個號脈,診出姐夫陳四郎腎虧不舉的消息,不用出門,就已經讓全揚州城有名有望的人知道了。 瞧著坐在地上晃來晃去,半醺的少年郎,旁人只顧得上心底暗笑,卻是半點舍不得打罵。 楚大富臉色難看,但也不敢這時候動手抽兒子,只好讓楚大郎趕緊把人帶下去醒酒,省得再語出驚人。 楚衡踉踉蹌蹌的走,漂亮的臉孔浮著醉態,靠著楚大郎時,還試圖伸手去抓他兄長的手腕,嘴里念叨:“阿兄,我替你號個脈……” 楚大郎可不敢再叫他號出一個腎虧不舉來,忙轉了個手抓著他的兩個手腕,半拖半拉地把人帶出了小梅宴席。 等回了西廂,聽著廊外楚大郎對白術五味的叮囑,躺在榻上哼哼叫喚的楚衡睜開了眼。 “三郎醒了?”廊外屬于楚大郎的腳步聲剛剛走遠,五味就進了臥房,“我去讓阿兄準備醒酒湯?!?/br> “不用那么麻煩?!背饨凶∥逦?,翻出裝著醒酒丸的藥瓶,往嘴里倒了幾顆嚼了嚼,“西廂這邊可有人來過?” “二娘身邊的丫鬟曾來過,說是擔心郎君和娘子疏忽了西廂,過來瞧瞧缺沒缺東西?!?/br> 五味說著,挺了挺小胸脯:“阿兄與我把人擋回去了!沒叫那小jiejie進了三郎的屋子!” 楚衡倒是沒想到楚二娘這么不能忍。 他讓白術提防著別讓人進西廂,怕的是廖氏的人,卻沒成想,廖氏沒派人過來,倒是楚二娘先讓丫鬟來探了個路。 再想到方才他在小梅宴上給陳四郎號的那個脈,楚衡覺得他那位便宜阿姐大概很快就要殺過來了。 他閉了閉眼,在榻上翻了個身,悶聲道:“我先睡會兒,若是有人來了,記得將我叫醒?!?/br> 五味應答了聲,不多會兒,楚衡就借著那微末的醉意睡了過去。 另一頭,正陪著女賓們賞花聽戲品香茗的廖氏差一點摔了杯子。 瞧著和女賓談笑的楚二娘,廖氏咬牙:“那個小畜生呢?” 丫鬟壓著聲音道:“叫大郎送回西廂了,這會兒怕是醉得起不來?!?/br> “他倒是醉倒了事,可前頭的宴生生叫他給攪和了!我就說他是個禍害,不然怎么吃了那么多要人命的東西,都還能相安無事活著!” 丫鬟跟著應了幾聲是。 廖氏氣憤不已,想到楚衡給陳四郎號的那個脈,更是沉下臉:“他不過就是個書呆子,哪里來的本事給人號脈!腎虧不舉,還真是結結實實下了自己姐夫的面子!” 她話音才落下,前頭的宴上,楚大富派了管事過來在廖氏耳邊低語:“郎君說,小宴還是散了罷。前頭飲酒玩樂的心思都淡了,話里話外都在詢問姑爺是否真不舉?!?/br> 好好的小梅宴就這么散了,廖氏這口氣如何能忍。 等送客人出了門,廖氏一個轉身,臉色頓時黑了下來,命人關上府門,怒喝道:“去把三郎給我叫過來!” 楚大郎想要勸上兩句,已然從丫鬟口中得知陳四郎被號脈一事的楚二娘,已經抓著陳四郎大吵大嚷起來:“他一個文文弱弱的書生,你怎么就不懂甩開他,非要叫人抓著你的手腕給你抹黑! 楚二娘一邊怒斥陳四郎沒用,一邊狠狠咒罵楚衡,像是忘了自己在宴前還央求兄長夫君幫著丟他臉面。 陳四郎心中也十分惱怒,見妻子污言穢語的咒罵,更是煩悶,甩開手就要往后院走。 楚大富見不得嬌養的女兒出口成臟,當下皺眉,讓身邊的管事去西廂叫人。 楚衡只睡了一小會兒就被前來請人的管事隔著房門叫醒。 白術為他披上從山莊穿來的裘衣,替換下楚大郎那身過了時的衣裳。因才睡醒,楚衡隨手抓了兩把頭發,望見銅鏡中已然沒有絲毫醉意的臉,微翹的唇角似笑非笑的揚著。 楚衡跟著管事走到了中堂,守在外頭的丫鬟們繃著小臉,大氣不敢喘。見楚衡過來,一個兩個都忙弓著身子行了個禮。 楚衡往里走,才剛站定,一盞熱茶逗著頭就砸了過來。 前任只是個身心文弱的書生,可楚衡好歹“出身”萬花谷。離經一門雖然不像花間那樣能千里奪人首級,殺人于無形,但也會些許的防身功夫。他練了月余的內功心法,殺不了人但躲開茶盞還是可以的。 楚衡幾乎是下意識地避了避,身形未動,本該砸到頭上的熱茶卻落在了他的腳邊。 “給阿爹阿娘請安?!背獗犞?,有些小驚恐地趕緊行禮。 “酒醒得倒是快!”廖氏端坐在上,幾乎要把桌案一角抓碎的手背上繃起青筋,聲音里滿滿都是壓迫。 楚衡露出羞愧的神色:“之前在山莊時,跟著附近的游醫學了些許的醫理,特地做了解酒的藥丸備著。方才在西廂吃了幾顆,又瞇了會兒,就醒了?!?/br> “看樣子你跟那些江湖郎中學了不少本事,連你姐夫的脈也敢隨便號了?”楚大富拍了拍廖氏的手背,對著楚衡擰起眉頭,“簡直胡鬧!什么不學,跑去跟游醫學醫!還敢在小梅宴上當著那么多賓客的面,胡亂說話!還不滾去給你姐夫道歉!” 楚衡一怔,忙看向臉色難看的陳四郎,似乎十分懊惱自己方才醉酒一事:“阿爹……兒方才雖然醉了,可……可脈是……是對的?!?/br> 廖氏倒吸一口氣,猙獰地盯著楚衡:“你還敢胡說八道?” 楚衡眉梢稍動,咬唇搖頭:“兒并未胡言亂語。姐夫的脈象確實不大好,若是阿娘不信,不妨去請信得過的大夫來??倸w……總歸是一家人,有些話,兒實在不必藏著掩著?!?/br> 他低下頭,似乎有些為難,“兒在莊子上時,閑來無事也看了不少醫書,《千金方》、《傷寒雜病論》……兒將允城能尋到的醫書都看了遍。姐夫……姐夫的脈象確實是……是腎有損傷,怕是房事不舉,甚至……甚至子嗣艱難?!?/br> “若是阿娘信得過兒,不如讓兒給阿姐也號個脈。阿姐與姐夫成婚已有兩年,卻依然未能懷上子嗣,想必……想必夫妻二人也是著急的。方才宴上,兒貪杯誤事,有得罪姐夫的地方,還……還請姐夫見諒?!?/br> 他說著,朝著陳四郎的方向僵硬地掬了掬手,看著像是十分尷尬內疚的模樣。 楚大富心中已有計較,正半信半疑地打算讓楚衡給二娘夫妻倆號次脈。楚二娘卻是再也坐不住,當下就掀了桌案上的茶點。 楚衡有意閃避,卻不敢動作太大,熱乎的茶點被楚二娘的手掃到了他的臉上,留下白粉粉的一個印子。 都知道楚衡生的好,便是臉上留了這么個印子,也只叫人想到了“潘安擲果,何郎傅粉”。然而,這張越發顯得精致漂亮的臉孔,只會叫廖氏和楚二娘心里團著的火燒得更旺。 楚二娘與陳四郎成婚兩年,不曾懷上子嗣,楚家自然不會說什么,可陳家早有不滿。因這楚家的名望,這才沒往陳四郎的房中塞通房侍妾。 楚二娘不懂醫,從來只當是自己的問題,如今聽得楚衡的話,心里一面怨恨他不給姐夫面子,胡言亂語,另一面卻又懷疑陳四郎是否真的有那方面的問題。只是看著滿臉無辜的楚衡,楚二娘心底的火氣只會蹭蹭蹭往上冒。 “阿爹,把他趕走!把他趕走!”楚二娘一臉憤然,見陳四郎臉色慘白,更是覺得不能忍,“都已經分家了他回來做什么,快把他趕走!” “二娘……” “阿爹你看,他從前在家的時候就陰陰沉沉的,話也不多,總是動不動就給家里惹麻煩,這樣的人分家還給他田產,已經是阿爹阿娘的好意了!”楚二娘氣憤的眼眶發紅,咬牙切齒,“當初要不是消息沒能傳回揚州,就憑他在殿前便溺一事,就足以讓我們楚家被全揚州城嘲笑一輩子!” 楚家重臉面,以楚大富對這個庶子的關注,養一個兒子是養,兩個也是養,更何況這個庶子的學識的確過人??闪问系牟幌?,讓楚大富只能把庶子的教養放到一邊。好在楚衡打小懂事,又刻苦好學。之所以分家,也實在是……實在是怕損了楚家的名望。 殿前失儀……還是在殿試時便溺,楚家如何能丟這個臉。 “八歲那年,兒過童子科,即便是《孝經》、《論語》,皆能倒背如流,且是全通。論理,兒該被授以官身。然而,那年,阿娘以兒體弱,兼之祖父過世為由,送兒入寺守孝,以此推卻授官?!?/br> 楚衡雙手慢慢攥起拳頭,腦海中那些屬于前任的記憶翻江倒海。他原是天生一副笑唇,可這會兒那似笑非笑的唇角緊緊抿著,眼神中透著苦澀和無望。 “十四歲那年,殿試。兒想的是光宗耀祖,可陪同兒赴燕都趕考的小廝,卻在兒的吃食里下了瀉藥,致使兒殿前失儀。好在圣上網開一面,兒撿回一條命??蛇@事,兒苦等多年,仍舊不曾從阿爹阿娘口中得到解釋?!?/br> 楚大富皺眉。 這些事他作為一家之主,自然都是知情的。這個庶子太過聰慧,日后若是出頭的厲害,只怕會壓過嫡子一頭,便是為了嫡子,他也不會阻止廖氏的作為。 “去年再考,兒帶了山莊里的小廝,不想半路被偷走全部盤纏,好不容易趕到燕都,卻因饑餓勞累一病不起。無奈返鄉后,兒親眼見到那個小廝出現在阿娘名下的鋪子里。兒心中郁結,一時間病來如山倒,差一點就沒了性命。這一切,阿爹阿娘從未過問。兒……兒卻滿心孺慕,得知能回家過年,心中歡愉,卻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