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小石頭正在聽著陸離的話,忽然發現謝凝走了出去,便對秀兒叮囑了幾句,悄悄地跟了出去。謝凝卻沒有離開,只是找到了山洞外邊的小溪,在溪邊蹲下,細細地洗著手。此時一夜已過去,東方泛出魚肚白,謝凝在溪水的倒影里看到了他,不禁一笑。 “你放心,我不是要逃,只是想洗洗手,我相公還在山洞里呢?!?/br> 小石頭臉色有些不自在,“我……我不是那個意思……”他再穩重也年紀小,支吾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說:“總之,謝謝你?!?/br> “這沒什么,救人是本分?!敝x凝在溪邊的石頭上坐下,拍了拍身邊的草地,問道:“來,陪我坐坐,可以么?” 小石頭猶豫了一下,在她旁邊坐下,問道:“你有話對我說?如若是勸我向善的話,就不必了。仁義道德,根本就不能填飽肚子!” “我沒有要你改過向善?!敝x凝笑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們怎會在這里住著?你和秀兒的爹娘呢?這些都是什么人?如今不是要開春了么,為何不回家種地?” “呵!你還真是大戶人家的夫人,問的話這樣天真?!毙∈^冷笑,仿佛又覺得自己這樣對恩人說話不好,便冷硬道:“他們若是有田地,哪里還會落到如此地步?” 謝凝敏銳地察覺到“他們”兩個字,卻沒有追問,只問道:“是因為去年的大水么?” “起因是天災,造成這樣的卻是*!”小石頭憤恨地說,“去年長江是發了大水,但罪魁禍首還是那該死的狗皇帝……” 他說到此處不知為何就停了一下,謝凝仔細尋味著,卻又不像是害怕,正疑惑著,小石頭又道:“發了大水,朝廷不開倉賑災就算了,居然還勾結商戶,趁機抬高米價。百姓買不起米,他們還把布價和茶價都壓下來了。買不起米,賤賣了茶和布,魚米之鄉……呵呵!魚rou之鄉吧?魚rou鄉民之地!夫人,你不知道,光是去年冬天,江南就死了多少人!” “我們這一群人,起初是一個村子逃出來的,加入的人越來越多,足足兩千人??墒侨肭镏筇鞖廪D冷,大家沒吃沒穿,漸漸地都生病死了。死的人越來越多,那些有錢人就慌了?!?/br> “他們怕瘟疫?!敝x凝明白了,“怪不得當初為你抓藥時要官文,江南的藥已經開始緊缺了么?” “緊缺?我看未必?!毙∈^冷嘲道,“不過是那些官紳怕自家人染病,所以將藥囤起來以防萬一而已!到處都是病人,哪里都買不到藥,只能看著他們一個個死掉,連挖坑都來不及,只能燒掉,否則就會引起瘟疫,讓更多人死掉。身強力壯的男人都逃到北方去了,年輕的女人都倚門賣笑了,只剩下老弱婦孺??墒沁@老弱婦孺也要一個個死掉了,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有什么意思,恨不得將他們都殺了,免得他們受苦?!?/br> “你怎會這么想?”謝凝為他的話里的憤恨而吃驚,好一會兒才問道:“你……你以后打算怎么辦?” 小石頭站了起來,冷笑道:“世上總不會走投無路的,若是沒有路,那便殺出一條血路來!” 語罷看了一眼身后,轉身走了。 謝凝轉頭看去,才知道陸離來了。 第95章 孩子 謝凝沒察覺陸離是何時出現的,還以為他一開始就跟了出來,要說她在危險的地方亂跑,沒想到陸離到了溪水邊,先彎腰將手洗了。 “噗……”謝凝一看就笑了,忍不住想取笑他一句——知道太尉本事大,不曾想太尉連給婦人接生都會!然而一想到他為何知道這些東西,謝凝便笑不出來了。她坐在石頭上,努力忽略心里的感覺,道:“你也就是動動嘴皮子而已,不必洗得這么干凈吧?” 陸離也沒說話,只是在她旁邊坐下,道:“孩子的事,都是我不好?!?/br> 看到新生的孩子,觸景傷情的不止她一個。 謝凝沒想到他會忽然提到孩子這個問題,猝不及防地想起從前的事,叫她的心也難受起來。但盡管這樣痛,她還是沒理由遷怒他。 她沒打算原諒陸離,但孩子的事,追根究底,確實不是他的責任。謝凝別開頭說:“你不必這樣說?!?/br> “是我沒能保護好你們?!标戨x低聲道,“我沒盡到責任,就是我的錯?!?/br> “哦?!敝x凝的語氣忍不住尖銳起來,“你要將陸震的錯擔在自己頭上?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 發覺自己的語氣失常,謝凝也是一愣,轉過頭去不看他。 她與陸離曾有過兩個孩子,一個在隆昌二十一年春天,一個在隆昌二十二年秋天。 她是隆昌二十一年正月末嫁給陸離的,年紀還未滿十六歲,陸離也未滿十八歲。陸離雖在人情世故上成熟,于男女之事上卻也是一片白紙,兩人都不知道謝凝已懷了身孕,反而被身邊的丫鬟知道了她葵水停了,告知陸震她懷孕之事。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永定侯府孫兒輩中的第一個,陸震十分擔心她生下長孫,便慫恿陸離帶她出去玩。那時她不敢騎馬,只讓陸離抱著一起在馬上,進了山里,陸震讓人將狼群引來,陸離雖然殺了狼群,她卻終究因為顛簸而流產。 那之后,她傷心得不能自已,差點哭壞了眼睛。陸離既心疼又憤怒,差點將陸震殺了,只是被老侯爺攔著,陸震才被保住了。也是因為此事,陸離開始意識到地位的重要,嫡子身份的重要,轉而拜驃騎大將軍為師,投身兵戎。 那之后發生了許多事,謝凝當時年紀小,雖然極聰慧,但侯府對女眷管教極嚴,只有陸離才會跟她說外邊發生了何事。謝凝也只知道陸震投靠了朝中的勢力,要與驃騎大將軍作對,陸離與驃騎大將軍聯手抵抗,最后還是不敵,驃騎大將軍只好自斷臂膀,擔下藏私兵的罪責,保住了陸離等一干弟子,自己卻被流放嶺南。 之后便是陸離執掌金吾衛,一步步與對方爭斗。隆昌二十二年秋天,謝凝再度懷孕,陸離開心得不得了,不顧勞累每夜研讀醫書,發誓要保住這個孩子。今日之所以能讓莫愁平安生下孩子,也是那時讀醫書的功勞。只是,再多的醫書,也沒能保住那個無緣的孩子。 謝凝清楚地記得,那時她懷孕已四月,行動以諸多不便,留在侯府里養胎。陸離出門前便交代過,他那日有大行動,恐怕連累她,要她在屋子里千萬別出來。而對手卻十分狡猾,為了絆住陸離的行動,竟然將蛇放進院子,她害得流產。 她不想陸離擔心,忍著痛要人去請大夫,要人瞞住陸離。只是最后陸離還是半途趕回來了,孩子……也沒能保住。她昏迷了三天,陸離也守了她三天。等她醒來,陸離安慰她之后,便親手將陸震扭到了大理寺前,以犯上作亂之名判了陸震斬立決,然后親手持刀,斬了陸震的腦袋。 那時他的情意與憤怒是完全不作假的,心疼也不是虛偽。她自流產之后身體不好,常常生病,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還嗜睡。也是他將她抱著,到處去看,到處去散心,希望她能早點好起來??上齽偨K究沒好起來,他也被派往江南處理事情,回來之后,便要跟她和離。 孩子是心頭rou,感情是心頭痛,即便如今想來,她也差點忍不住淚??山兴暮氖撬膽B度,先前還那樣如珍如寶地捧著,忽然說不要就不要了,做得那樣決絕,一點余地也不留?,F在還來做出一副懺悔的樣子,豈不是可笑么? 而她不愿為這可笑的東西落淚。 謝凝忙仰頭眨了眨眼睛,不讓眼淚落下。 她已清楚,眼淚是最軟弱無用的東西,若不在愛她的人面前流,不是被當做卑賤無用,便是被當做心機。 她掐住自己的手心,越來越用力,刺痛越來越明顯,仿佛就要將手心抓破。就在此時,忽然一只手將她的手覆蓋住,先是小心翼翼地握住,隨后強硬地將她的手心打開,不讓她傷到自己。另一只手伸來,將她的眼睛捂住,不讓任何人看見她的淚。 “你會好好的,你會比所有人都好。孩子……也會有的?!?/br> 謝凝心頭痛得好像要裂開一樣,許多陳舊卻不能腐朽的憎恨在心里結痂的傷口下蠢蠢欲動,仿佛隨時都能噴涌出來,將她的理智淹沒,叫她不顧什么天下權勢,只想拉著眼前的男人,一起下地獄去。 她用力掐著他的手,聲音顫抖,說:“孩子的事與你無關,可我,陸離,我真的恨你,恨你入骨!” 陸離遮住她的眼睛,卻遮不住自己眼中的傷痛。怎么能不痛呢?那也是他的孩子,是他與她的孩子??墒撬耐丛谒磥砣缤搨?,不讓她看見也罷。她說她恨他,他也只能聽進心里,輕聲說:“我知道?!?/br> 他知道,他無可奈何,他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叫她不這么痛。他就這么站著,一只手握著她的手,另一只手將她的眼睛捂住,掌心下是她濕潤的眼眶,是她顫動的睫毛。他能遮住她的目光,卻無法阻止無數的悲傷從他的指縫里露出來,更不能抱住她安慰她,只能將那她的悲傷千倍萬倍地積壓在心里。何時她解脫了,他才敢給自己解脫。 兩人靜靜地站在暖春的溪邊,流水潺潺,天邊漸漸亮起光,江南春早,溪邊的蘆葦已經冒出一點點綠色的新芽了。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是好的,只是他們之間的關系卻依舊沉在子夜里,濃稠如墨,化解不開。 許久之后,謝凝的情緒才平靜下來,她將陸離的手拿開,別過頭去用袖口輕輕地擦著,問道:“對小石頭,你怎么看?” 她的聲音還是啞啞的,但理智已經都回來了,不愿繼續方才那個難堪的話。 陸離也只好跟著她轉了話題,將她放開,負手站在溪邊,道:“這小子野心不小,江南流民之困經過半年的發酵,很快要變成流民之亂了,必須立刻想辦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