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余柏林對著上門的賀客,無論認識不認識,無論老少尊卑,都謙遜鄭重回禮作揖,絲毫沒有狂妄之色。 這些急急匆匆趕來的,都不會是什么大家族,大約都是現在和昔日的鄰里,以及當年還在文家私塾時的同窗家人。 那時候那群同窗看不起余柏林,即使有人贊同余柏林才華,但自持身份與貧寒的余柏林不同,居然沒有一人與余柏林結交。余柏林中秀才時他們或因嫉妒或因之前對余柏林冷淡,不便登門,只送上賀禮。余柏林搬家京城之后,和之前同窗更是沒了往來。當他中解元之后大宴賓客,昔日同窗不只是羞愧還是什么的,居然也未曾有一人前來。 如今余柏林得中會元,至少是個二甲進士,那群當年的同齡人,終于忍不住上門了。 他們倒也不一定是巴結諂媚,大多是想接個善緣,若能向余柏林討教更好。 余柏林對這些昔日同窗,也是做足了尊敬的姿態,并無鄙視看輕之意。 這些讀書人都是要臉的,見余柏林如此大度,他們卻連余柏林昔日邀約都推脫不前來,想向余柏林請教的心思也就淡了。 余柏林這些同窗中,只有兩人考得童生,正準備今年下場院試。其余人連童生都不是。童生需要通過縣試府試,他們大部分人,連縣試都未通過。 余柏林對那兩位童生還略有印象。他們一人叫文穗、一人叫文策,為他進私塾之前,成績最好的兩人。他對這兩人印象還算不錯,記得他們兩都是踏實學習之人,又和其余同窗不同,文策和文穗雖有競爭,但并無惡意行為,還多次阻止其余蒙童對自己的惡作劇。 雖然他從私塾離開之后,和兩人并未再有交流,但對曾經有過善意之人,余柏林也樂意回以善意。 當年幫助他的那位文舉人已經放棄會試,選官外地。他對這兩人報以善意,也算是回報文舉人部分恩情了。 于是余柏林抽空考校了兩人所學之后,對兩人道,待殿試之后,他空閑下來,將給兩人寫推薦信,推薦兩人去松濤書院就讀。 松濤書院乃是京中最高的私塾書院,達官貴人都樂意把孩子送往書院就讀。哪怕只是在書院當個旁聽,也比普通私塾好太多。 文穗文策受寵若驚,歡天喜地的回家把這好消息告訴家人。 此時他們對余柏林態度已完全不是對同輩同窗態度,而是以前輩禮儀對待。 余柏林剛送走一波人,緊接著又是一波人,好不容易將人全部打發走之后,余柏林就該拜見座師房師了。 會試結束后,離殿試就幾日而已。這段時間就算閉門讀書也不會有太大提高。而在殿試時,座師一定會入選閱卷官之一,而房師雖然不閱卷,但也是參與殿試的官員。與其用那幾日讀幾頁書,不如和殿試閱卷官打好關系。 因這原因,在殿試之前拜見座師房師,正式確定門生關系,就變成了大家都會遵守的規矩之一。 余柏林雖然得了封庭金口玉言,不出意外殿試必中狀元。但該走的程序,該遵守的潛規矩,他還是要走、要遵守的。 余柏林和幾位友人約好,一大早就驅車前往座師,次輔大人王海泉。 拜見座師,肯定要備上賀禮。這賀禮也有講究,是輕是重,和拜訪人本身地位也有關系。 因為門生帖子不是亂投的。拜門后,若座師認可,雙方才會寫上門生帖子,一式兩份,就跟簽了合同似的。合同生效,你就是他正式的門生,可以稱呼他為老師,甚至打著他的招牌替自己撐腰了。 所以,并不是所有貢生都能成為座師的門生。要攀附關系,首先自己得有關系去攀附才成。 比如余柏林同行的這幾人,趙信、衛玉楠和陳磊本就是高門望族,就算王海泉是次輔,也會給這三人家族面子,收這三人作為門生,對王海泉而言,也是有益處之事。 至于余柏林,他雖然出身寒門,但他有張岳這個老師,且還是解元、會元雙魁首,王海泉自然也不會拒絕。 王海泉作為官場老狐貍,自然對皇帝心思揣摩的比較透徹。幾乎每朝每代的皇帝,在殿試上遇到解元會元雙魁首之人,都會將其點為狀元。 三元及第,乃是皇帝文治的吉兆。每個朝代三元及第之人不到兩個巴掌之數。 新君繼位第一次科舉,若就出一個三元及第之人,那更是意義非凡。 所以收未來的三元及第狀元郎為門生,王海泉不但樂意,甚至是得意了。 王海泉也是張岳房師?,F在他是余柏林座師,輩分當然各論各的。 王海泉對余柏林最為親近,和余柏林聊了許多他老師張岳的……咳咳,壞話。 余柏林沉默的聽著,心中尷尬不已。 好吧,他知道座師和老師關系很好了。但是這樣對著弟子說老師的壞話真的好嗎?還是說次輔大人認為這不是說壞話? 王海泉還真不覺得自己是說壞話,只是單純抱怨一下而已。 誰讓張岳在余柏林中會元之后,炫耀的太囂張了?還好他是余柏林座師,余柏林是他門生,不然他也想學著何振洲,用掃帚把張岳打出門了。 他是次輔,張岳是內閣學士,說起來,他既是張岳上司,也是張岳同僚,兩人關系十分不錯。 若是換了一個主考官,說不得還真有人出幺蛾子,說什么余柏林年紀太輕,要讓他“磨礪”了。 封庭選這一位主考官,也是十分用心了。 其余大臣看皇帝陛下選了王海泉,多是猜測王海泉謹慎中庸,雖無太多建樹但也從不得罪人,很適合這第一屆科舉各方實力角逐的環境。 他們卻不知道,封庭最終選定王海泉,居然是為了余柏林。 當然,這話說出來,他們也是不信的。 或許……腦洞開的比較大的那兩人,比如敦郡王和趙信,他們是會信的。 王海泉拉著余柏林正說的好心,趙信等人聽得也是興味盎然,門外又傳來通報的聲音。 原來是其他貢生也前來拜見了。 見又有人來,余柏林等人便告辭離開,并不做停留,更沒打算在這里結交。 大家都是來拜訪座師的,在座師眼皮子底下攀交情,于禮儀不符。在恩榮宴上,才是他們攀交情的時候。 當幾人出門的時候,余柏林等人和那一批人遙遙作揖,抬頭一看,來人中居然有自己認識的。 那來訪的五位貢生中,有一位是何為安,另一位居然是李湘陵。 趙信雖然提起李湘陵就激動不已,實際上他并未和李湘陵打過照面,自然沒有認出來。 何為安他們都是認得的,但無論之前他們有再多間隙,在座師面前,都要做出一副和睦的樣子。 余柏林一眼就認出了李湘陵,李湘陵自然也認出了余柏林。不過他只裝作不認識的樣子,作揖之后就隨著其余四位貢生進入垂簾門內,拜見座師。 余柏林心中疑惑,李湘陵不是和何家女婿有仇嗎?怎么會和何為安一起? 第55章 離開王海全府邸后,余柏林便與幾人告別,分別去拜見各自房師。 陳磊雖和余柏林同治尚書,但并非和他出自同一房。 拜見房師之后,余柏林回到家中,封蔚正兩只手一左一右托著兩小孩,帶他們爬樹。見余柏林回來,封蔚心虛的笑了一下,把兩小孩放了下來。 小寶本還有些不高興,見余柏林回來,高興的伸手:“林!” 苗苗在余柏林家中待了一月有余,跟余柏林也親近不少。只是不知道是何原因,苗苗在封蔚面前較為活潑,在明顯更和藹可親的余柏林面前,卻拘謹害羞的很。他見到余柏林回來,只用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充滿眷慕和渴望的瞅著余柏林,卻不敢和小寶一樣出口叫人。 余柏林見兩個小孩,心就軟了一半。從外面帶回來的思慮也暫時拋到腦后。 他伸手對兩個小孩招了招,兩個小孩都朝著余柏林奔了過去,一人一只大腿抱著蹭著。 余柏林拍了拍兩小孩的腦袋,道:“我今天見李湘陵與何為安一同拜見座師?!?/br> 封蔚見余柏林沒有責怪他帶著兩小孩調皮,松了口氣,道:“可能是碰巧遇上吧。就算何家勢頹,也不會拉攏李湘陵。他中了經魁又如何,在朝中又無背景?!?/br> 封蔚想了想,又道:“若是得知李湘陵和我見過面倒是有可能稍微拉攏一下,不過拉攏李湘陵,還不如拉攏你呢?!?/br> 余柏林道:“何家和老師家不睦,他們不一定會拉攏我?!?/br> 拉攏了也沒用。 余柏林這里所說老師家,是指陳家。不說陳家當年立了大功反而被逐出朝堂,何家在其中出了多大的力。就說陳沛當年被追殺,和他老師陳磊入京得病之時行李被下仆卷走等各種“霉運”,就算不是何家做主力,也和何家脫不了干系。 若不是陳磊得陳家昔日老友暗中看護,沒了行李,無醫無藥,估計這條命也難說了。 當年陳家出事,為同宗遠親的陳瑞德為了前途,忙不慌的與陳家撇清關系。陳磊出事,陳瑞德察覺其中有何家手筆,擔憂忐忑之下,并未伸出援手。 不過陳磊為弟子,老師不慈,他卻不能不孝。陳瑞德只是冷眼旁觀,又不是落井下石,陳家雖然心寒,倒也不會對陳瑞德怎樣。 只是陳老重新起復之后,陳瑞德也不能得到多少好處就是了。 如今陳瑞德已從庶吉士外放,若他聰明,乖乖做好地方大員,不期求回京。扯著陳家的虎皮大旗,也不難過。 封蔚譏笑道:“何家老頭也自感不安了,不然不會將他二兒子召回來。估計何家老大也快回京了。若他機靈一點,何家老二以前好好對待堂姐,何家老大又是個不錯的人,何家能稍稍老實一點,也不一定沒有轉機。只是何家族人還沉浸在何家當年輝煌中醉生夢死,何老頭又沒有壯士扼腕的勇氣舍棄族人只保自己一家,哼哼,可惜了何家老大?!?/br> 余柏林點頭。這個時代的人宗族觀念很強,讓何次輔舍棄宗族,保全自己小家,實在難以決定。 只是為了宗族,不給自己家人留后路,也實在是讓人一言難盡。 何家老二和婉柔公主不睦,但自身只是個紈绔子弟,除貪花好酒外于政事并不關心,在這個時代的人眼中,雖然不屑但也不覺其有大錯。 何家老大耿直踏實,和家中鬧翻,早早自請外放當了個小官,治理一方百姓,政績斐然。 若何次輔自請致仕,皇帝陛下為朝中穩定,清算之時,或許會對何次輔兩個兒子留手幾分,何家老大或許只是貶謫,何家老二大概就擼職勒令其閉門思過。何家后輩若奮起,總有重新崛起一天。 可惜何次輔年老心軟,不比當年。 何家之事只是順口一說,余柏林雖說口口聲聲為李湘陵搶了他會元的風頭而郁悶,到底只是說說而已,并未到心里去。他和李湘陵有一面之緣,又對李湘陵才華心智有些佩服,見他和何為安一同,有些擔憂而已。 李湘陵心思玲瓏,知他與封蔚有一面之緣之事最好不讓別人知道,再加上殿試將臨,他并未上門拜訪。 不過若是真有難處,李湘陵也不會硬扛著,肯定會找封蔚幫忙,畢竟他曾送了封蔚那么大一份“禮”。 李湘陵既然未有書信前來,想來應是無事,余柏林便把這次偶遇拋在腦后了。 誰知李湘陵倒是無事,余柏林卻遇上了麻煩。 一日有下仆駕著馬車,拿著洪首輔的帖子來請。 封蔚正巧在家,盯著帖子看了半晌道:“還真是洪老頭府上帖子,連字跡都一樣。你去還是不去?不過首輔親自相邀,你不去也得去吧?!?/br> 余柏林無奈道:“既然你都說這請帖字跡如首輔親筆,我終于確定了?!?/br> “要去?” “請帖是假的?!?/br> 封蔚瞪圓眼睛:“什么?” “首輔怎么會親筆給我下帖子?!庇喟亓值皖^看著桌上請帖,“你見著的請帖是首輔親筆所寫,那是因為你是德王。就算首輔禮賢下士邀我前往,多是清客代筆,最多不過是子孫代筆,怎么可能親筆相邀?!?/br> 封蔚一聽,還真是這么回事。堂堂首輔,怎么可能對一貢生親筆相邀,哪怕這貢生是會元也不可能。 就算是狀元,也不可能。 他倒是想岔了。 “你一開始就懷疑了吧?不然不會借口沐浴更衣拖延。我還以為你憂心……”封蔚話說了一半便止住了。 余柏林道:“憂心父母之事?那是洪首輔同宗遠親,又不是洪首輔。我再心有怨憤,也不會牽累無辜。不過以旁人來看,洪首輔擔憂我因父母之事與他對立,因此設計于我,倒也說得通?!?/br> 這倒是一箭雙雕了。封蔚好奇道:“那你最先并不知曉這是洪首輔親筆,為何會懷疑?” “東風日暖問吹笙?!庇喟亓种钢執渲幸痪涞?,“邀我前去赴宴前面一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