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太后厲聲說罷,撇開魏恒便往外去。她身邊的大丫鬟從柜中取出早已備好的藥丸,融入水中,端著小案,跟在太后身后也往外去。 魏恒大步搶在前頭,沉著臉擋在門口,什么氣度盡皆不要了,關上殿門,像個無賴,將幾人都關在了里面。 太后見得,更是怒火中燒,幾乎咬牙切齒道:“劉云,把皇帝看起來!” “朕乃天子,何人膽敢不敬!” 大太監劉云得令卻不敢動,宮女們也無一個上前挾制于他,又見龍顏大怒,皆杵在原地深埋著頭不敢動彈。 這些年來皇帝敬重太后,甚少忤逆太后之意,從未彼此臉紅過。今番母子倆翻臉,劍拔弩張的樣子,哪一個見了不是吃了大驚。 太后見無人敢動,連跟了自己十幾載的劉云也未敢動分毫,心中怒火愈燒愈烈,卻只得暫且放下制住他的心思。 “皇帝為她敢忤逆哀家,將來還有何事不能為她做!這等紅顏禍水,哀家留她已經開恩……哀家做盡壞人,這份兒苦心難道皇帝不懂嗎?” “母后為兒臣殫精竭慮,為兒臣出謀劃策,這些兒臣都銘記在心。但母后可知,這么做會激怒姜威,戰事一發,將會令百姓蒙難!” “胡言亂語!今天就算你恨透哀家,哀家也絕不手軟??纯茨氵@個樣子,為了一個女人,慌張得像個窩囊廢!” 是否窩囊廢,魏恒顧不著,他就是要擋在門前紋絲不動,不讓任何人出去。面對著勃然大怒的太后,他一字一頓地說:“兒臣說了,會激怒姜威,叫天下大亂!” 太后固執,他亦然。 太后挑眉,臉上怒氣倏爾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揶揄一笑:“呵,皇帝不是說姜威朝中勢弱,只作困獸之斗,不敢妄動么,怎么這會兒又怕激怒了他。所言前后矛盾,皇帝沒有發現嗎?” 太后投來的眼神,充滿了質疑。 “朝廷若無針對行動,則萬事大吉。姜威此人性急,有仇必報,惹急了他必興戰事。兒臣已有謀劃,可教姜家歸順。況且,不出十年與齊北必有一戰,屆時也好有良將領軍。若此時撕破臉,則萬萬沒有回旋余地,自長遠來看,于國家安泰并無益處。母后心里清楚,擅于與齊北作戰的只有西北軍,而姜威在西北軍積威甚重,沒有比他更適合的人選。母后難道忘了,蕭、李兩位將軍已經戰死,國中將才正處在青黃不接之際嗎?” 一番話,擲地有聲。太后倏地默了,半晌,擺手讓端藥的宮女退下去。她的胸口輕微起伏著,似乎正努力平復著心情。 “母后?” “今晚記得去靜妃那里?!?/br> 魏恒心里的石頭霎時放下,整個人感覺酣戰了一場似的,疲憊之極。他沒有別的選擇,也不想再惹她老人家動怒。 “兒臣知道?!?/br> “現在就去?!?/br> “好?!?/br> ———— 是夜,姜樰難得失眠了。自懷孕以來,她總是睡不夠,偏偏今夜腦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讓她總是坐立不安。 “青霜,研磨?!?/br> “娘娘還不睡么?”正是戌時末了,青霜已經開始打呵欠了,一邊說著,一邊瞇著眼睛來研磨。 白芍拉住她,努努嘴:“你去睡吧,我伺候娘娘就是了。仔細泛起困來,濺了娘娘一身墨水兒?!?/br> 姜樰也不在意誰研磨,提筆練起字來。她的字寫得好看,但總缺乏一點灑脫,娟秀工整倒是綽綽有余的。 也許,練字會讓人靜心。 白芍也不勸她快些就寢,在旁看她寫了兩張紙,偏著腦袋說:“娘娘今晚的字,似乎有骨有勁兒,倒是與往常不同?!?/br> “可它并不工整?!苯獦萃A斯P,掃了掃紙張,皺眉,“東倒西歪,擠在一起像窩螞蟻?!?/br> 那是因為她心里裝著事情,靜不下來。白芍固然知道,卻也不敢妄言,只是安安靜靜地繼續陪著,為她研磨。 姜樰又提起筆,落筆時卻不知寫些什么,索性放下,呆坐著。原以為練字能靜心,沒想到越寫心越亂。 夜已經深了,她不覺得困。把手覆在小腹,感覺著已經微微隆起的肚子,沒來由地感覺很不安。 默了半晌,看見窗外星空璀璨,又站到窗邊吹風。白芍一句話也不打擾,只為她披上斗篷,陪著看天。 此時的東梧宮已經四下寂靜,因知道皇帝今夜不會來了,守門的小太監也逐漸開始點著腦袋打瞌睡。 是啊,魏恒今夜不會來了。 姜樰后知后覺,忽然之間,似乎明白自己為何不安了——魏恒在賀子芝那里。 白芍看到她的眼神落在殿門處,忽而明白了她的心思,卻仍是未敢輕易開解,待又過了一刻鐘,見姜樰沒有就寢的意思,心中擔心才斗膽安慰了一句。 “娘娘放心,送去和風殿的兩個宮女小心謹慎,知道該怎么做。靜妃娘娘即便侍寢,也必會不頂用的?!?/br> 沒有孩子,再受寵也沒用。 這個姜樰知道。 可她…… 可她還是總靜不下心,想到魏恒在賀氏那里便心煩氣躁。 “白芍?!?/br> “奴婢在的?!?/br> 姜樰有些遲疑,垂下眼簾,聲音極低:“你說,陛下是怎樣一個人?” 白芍一愣,沒有想到她會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有些惴惴,遲疑了小一會兒,才道:“奴婢愚笨,不敢妄議?!?/br> 呵,議論當今皇上,哪怕是皇后也輕易不敢的。但她卻極其隨意的問了一個丫鬟,腦子里根本就未想過這個問題的厲害。 “你盡管說,沒有旁人?!?/br> 白芍又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說:“……奴婢愚笨,只覺得陛下待娘娘很好……別的便看不出了?!?/br> 連白芍都說他好嗎?上輩子他的虛情假意,連遲鈍的青霜入宮半年之后也常有感覺,更別說感覺敏銳的白芍了。 可這一世,入宮也是半年了,白芍卻說他待自己很好。不光是自己感覺錯亂,連白芍也沒有發現他在做戲,這便有些奇怪了。 “你覺得,陛下待本宮好。到底又是哪里好?” “奴婢只是平心而論,實在不敢妄議?!?/br> 姜樰兀自搖頭,知道這丫頭因為前幾次多嘴被自己打了臉面,而今不敢多說了,便是對她一笑,緩了緊繃的神情:“但說無妨,本宮恕你無罪?!?/br> 白芍咬咬唇,說:“奴婢覺得,陛下只來咱們崇光殿,就算得上對娘娘是專寵了。二來,后宮的大小事情,陛下幾乎不插手,凡事都聽娘娘的。三么……娘娘偶爾會有意無意地說,陛下居心叵測,恐有加害,但陛下卻做了好多保護娘娘的事。比如,在崇光殿建小廚房,隨娘娘調動宮人,還賜了丹書鐵券……” 姜樰聽得心中越發沒底,不由地隨她的話點頭。的確如白芍所說,魏恒的這些舉動是對她有利,而對他自己是不利的。 “況且……娘娘先前說,陛下是因為忌憚姜家才不得不對娘娘好的??裳巯略蹅兘冶幌?,陛下對娘娘的好反而更甚一層?!?/br> 姜樰聽著她的話,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現起他的笑,耳旁響起他說得那些情話,惹得她越發犯迷糊。 “你說的有理。不過本宮覺得,他是因為顧慮尤存,才沒有撕破臉。就比如,父親手里的兵權,是他不敢掉以輕心的?!?/br> 白芍想了想,又說:“可是,將軍擁兵自重,陛下總該在娘娘面前有所表示才對,偏只順著說將軍是去平齊北戰亂的。奴婢覺得,陛下肯定知道事情沒有那么簡單?!?/br> 白芍說的,她也曾思考過。 魏恒既然已經削弱了姜家朝中勢力,而這個時候蠻族已稱臣,西南軍又是可以隨時調動應戰的,他沒有理由還那么忌憚父親。她要是魏恒,必要回擊,給對方些顏色看看,萬不能短了自己的氣焰。而若是反擊,對魏恒而言,最簡單且無傷大雅的舉動,就是冷落她這個皇后。 可他今天走時,卻對自己說了那樣的話。他說,“你一定不知道,為了與你長相廝守,朕付出了多少努力”。 也許,是被這句話擾得心煩意亂,直到現在。 魏恒狠心無情,殺她性命,這會兒又無緣無故的,說什么要長相廝守。她原該只作笑談的,卻沒想聽了進去,害得自己睡意全無,還傻傻的要白芍評論魏恒。 然而,聽了白芍的話,又更是睡不著了。 ☆、第41章 對坐 作者有話要說: 戌時末了,魏恒還在看書。書是從賀子芝的書房拿的,寫得是些婉約詞集,慣常是女子愛的。他卻看得忘了時辰似的,一動不動坐在椅上,偶爾翻上一頁。 與賀子芝用過晚膳以后,他就在看書,也不知一本詞集能有什么好看的。他看得慢,小指厚的一本書才翻到一半。 賀子芝陪在一旁,見他看得認真,也不好說話打擾,便拿著針線繡起花樣,時不時看上他一眼??擅棵靠催^去,他仍是那副表情,連姿勢也沒變化。 她心知這是為何,大概,皇帝的心早就飛去了崇光殿吧。他假意看書,就是不想和自己說話罷了。 “光線太暗,再加只蠟燭?!?/br> 驀地,他說了一句話,眼皮都沒抬一下。 翠屏來換蠟燭,賀子芝看了眼滴漏,放下針線:“天色已晚,陛下還不就寢么,書改日還可以再看。明日還要早朝呢,陛下仔細累壞了身子?!?/br> 魏恒的目光依舊留在書上,翻了一頁,悠悠然回她一句:“靜妃若是困了,先去睡吧,朕看完再睡?!?/br> 照他這個翻書的速度,分明就是不想睡。 “臣妾繡東西,陪著陛下?!?/br> “你也加只蠟燭吧,仔細看紅了眼睛?!?/br> 翠屏便又端了個燭臺給賀子芝。兩人就這么一個看書,一個刺繡,又耗了小半個時辰。魏恒捧著書,哪里看得進去,他滿腦子都在想姜樰。 她睡了沒有,有沒有胡思亂想,會不會更加厭惡他,母后又會不會趁他不在,為難她…… 他來和風殿時不太放心,拍派人去了崇光殿,吩咐一有異動便來通知他。這個時候了還沒動靜,她應該平安無事吧。 兩人正耗著,誰也沒有提就寢。正寂靜無聲中,聽到外面有人來了。來人的架子似乎不小,也不通報一聲,徑直便推門進來了。 魏恒一見,暗道不妙,當即放下書本,驀地站起身。賀子芝見狀,也忙放下針線,跟著看向門口的方向。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泰寧宮中人,乃太后跟前的大太監劉云。他身后跟著兩個小太監,一個拎著食盒,一個捧著酒瓶。 “哎喲,陛下您果然還沒睡呢?!眲⒃埔话涯昙o了,一笑起來臉上就堆滿了褶子,他側身指指身后兩個小太監,說,“太后娘娘念叨著,二位定還未就寢。這不,差奴才來送宵夜。這些個菜啊,都是陛下和娘娘喜歡吃的,尤其是這瓶酒,十八年的女兒紅陳釀呀,陛下和娘娘可一定要喝?!?/br> 魏恒點了個頭,叫他放下。劉云也不拖沓,多余的話一句也不說,這便利索地把東西放在桌上,領著人回去了。 這算什么,警告?警告他別妄想做樣子給人看。這酒,大抵也不是什么簡單的女兒紅,而是加了催情要的吧。 屋中只有他兩人,識趣的都已退下。 賀子芝揭開食盒,面露欣喜:“是陛下喜歡的金蓮羹,還有酥皮丸子……還有好多呢。陛下看了這么久的書,應該餓了吧?!?/br> 一邊說著,一邊把菜一碟碟擺上桌。 “你知道朕喜歡什么?” “……太后常常說起,臣妾就記下了?!辟R子芝說話間已經擺好菜品,又斟滿了兩杯酒,“陛下請坐?!?/br> 魏恒自知躲不過了,索性坐下。 也不知為何,從前對姜樰虛與委蛇的時候,覺得戲好演。面對的人換成賀子芝時,倒懶得應付了。 難道是覺得對不起姜樰?還真是怪哉,他腦子里突然冒出“守身如玉”四個字,沒的引自己無奈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