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劉院正剛去赤烏殿的路上已得了大太監的話,明白皇上的意思,這時恭敬回話:“臣不敢大意,不過方才細細診過脈,皇后娘娘的確脈象平穩,鳳體安康,皇上的脈象有力,亦無不妥之處?!?/br> “嗯”,蕭瀾微舒口氣,面色稍霽,是他想多了? 劉院正見他仍是眉頭微蹙,自然也不敢放過分毫,道:“皇上或皇后可有覺得哪里不適?” 蕭瀾想了想,延湄倒沒有,而他自己……蕭瀾一手覆了下額頭,道:“最近天熱,出汗,非是大汗淋漓,細汗,朕自己也無所覺,不知算不算?!?/br> 第119章 心跡 他這樣說,劉院正更不敢大意,想了想,道:“還請皇上允準微臣再請一次脈?!?/br> 蕭瀾頷首。 劉院正打曾祖父那輩起便是杏林中人,又在太醫院近二十年,還不至脈都把不準,他屏氣凝神又診了一回,結論和剛剛一樣——蕭瀾脈象平穩有力,并無絲毫虛浮之態。 可正因為這樣,他面色更加凝重。 “除了略微發汗,皇上可還有甚不適之癥?不一定與疼痛沾邊,也或許如心緒煩亂等,再或許飲食上可有什么影響?” 蕭瀾蹙眉回想,他身體的底子還是很硬的,最近也沒什么不適,偶爾看折子時間太長,肩膀發酸罷了,但揉按揉按便好,胃口與之前差不離,夜里歇得踏實,一向也沒心煩意亂,這不好好的? 他緩緩搖頭:“暫時沒感到旁的?!?/br> 劉院正頓了頓,一時也不知該說什么了,若單單是“發汗”,在這六月天里,實在是太正常了,完全算不得病癥。 他不敢輕心,半晌,道:“微臣斗膽……” 話到一半兒,蕭瀾已經知道他要說什么了,攤開手,示意他上前,說:“無妨?!?/br> ——沒有外傷,脈象上也診不出來,他們同時想到了“毒”之一事上,蕭瀾眼下學醫,已將xue位圖默過,曉得刺虎口處的谷xue能試出是否中毒,因也不顧忌那些傷不傷龍體的小節,查過再說。 捻針刺入xue位,劉院正比蕭瀾緊張得多,“皇上可有酸痛之感?” “酸疼倒沒有”,蕭瀾細細感受了下,“只略微有一點兒麻?!?/br> 劉院正稍松了口氣——不是中毒。 可隨之又一緊,谷xue發麻……的確有蹊蹺。況且并不是只有毒藥能害人,而有些慢毒,在剛開始時,也不能完全試出來。 劉院正撩袍而跪:“臣萬死!” “先起來罷”,確定真有蹊蹺蕭瀾面色反而愈發平靜了,沉吟道:“多久能查出原因?” ……這個真不好說,劉院正更擔心的是蕭瀾的身子,若查不出其因,不能對癥施治,稍拖上些時日還不知會發生甚么變故。 蕭瀾看出他的焦慮,晃了晃腕子,道:“朕的身子自個兒清楚,一時半刻的還出不了大事,查出是甚么人,自然就能尋到根兒了?!?/br> 劉院正聞言穩了穩心神,他是個實干的人,也不說那些虛話,原地想了片刻道:“自打皇上回京以來,去歲冬受過些外傷,從診治到開方再到煎藥,都是微臣帶著太醫院的小徒全權經手,應不會有問題。之后調理身子的補藥雖有其他太醫的方子,但藥方都要存檔三處,臣全部都能背下來,藥呈上來之前,內侍亦得試過兩回,想在這中間做手腳,著實不易。病從口入,倘使不是在藥里,便只能是在日常的吃食中,臣請令查御膳房?!?/br> 蕭瀾眉間動了動,一手搭著旁邊的玉如意,卻道:“晚些再給皇后診一次脈?!?/br> ——延湄與他同吃同住,他心又提起來了。 劉院正應聲,他也想到了,可皇后今日并沒說有“發汗”之癥,他正想著,腦子里忽然一動,道:“平日里,可曾有皇上進食但皇后不曾進食的東西?亦或者是相反的?!?/br> “很少”,蕭瀾道,他與延湄都不怎么挑嘴,又吃住都在一處,還真是不分,劉院正欠欠身,隱約覺得事情可能就出在這兒里,但一下又摸不著那個線頭,太醫院所有的方子都在他那備案,但御膳房并不歸他管,他得去細查。 躬著身子剛倒退了兩步,他謹慎起來,說:“皇上恕罪,您龍潛之時微臣尚未在身邊,只知皇上曾力克匈奴,也受過些傷,不知是否用過甚么奇特之藥?” “都是些皮外傷”,蕭瀾道:“用的大多是治外傷的金創藥,只是當日的大夫現仍在軍中,閔太醫……” 蕭瀾忽停了停,沉默。 劉院正還躬身等著,見他似乎有點兒出神,低聲問:“皇上?” 蕭瀾瞇起眼,神色稍起了變化,沖他招手,劉院正躬身上前,聽見蕭瀾吩咐:“御膳房先不必查,你今夜當值,去一趟樂游苑,查一查太后的用藥?!?/br> 劉院正一愣,不知怎突然拐到太后那兒去了,太后一向是指定閔蘅的……閔蘅?! 他驀地閉緊嘴,一下冒了冷汗。 蕭瀾指指花生,讓他跟著同去,又對劉院正道:“奇藥倒不曾用過,但朕曾聞過一段日子劣香?!?/br> 閔馨在沒人的墻角哭了一陣子,又紅著眼去找了一趟閔蘅,閔蘅還沒回來,她只得拖著步子回了西院。 回去發了半晌的怔,她漸漸冷靜下來,又不想去找閔蘅了。 這是在宮里,現找到他定也說不清,只會更氣,萬一叫旁人聽見一句半句的,這事兒沒影兒也要傳出影子來,那她真就沒有余地了,這樣想一想,她反倒沉下心,直忍到下值才腦子空空地出了宮。 她走得比平日慢許多,路過個墻角還要默默站一會兒,直到日頭現了余暉才出宮門,沒有看見馬車,她隨手撿了兩塊兒石子狠狠扔出去,正負氣,聽見身后有人道:“嘟囔什么呢?” 閔馨一回頭,看見傅長啟正站在她身后,她也不知怎的了,這時的第一個反應竟然是撒腿就跑。 跑了一陣兒,她又氣喘吁吁地停下,小心翼翼回頭看,見傅長啟仍舊是棄車不坐,不緊不慢地朝她走過來。 閔馨不跑了,保持著那個彎腰喘氣的姿勢直到傅長啟離她只有幾步遠,傅長啟還是笑吟吟的,開口:“跑累了?” 閔馨忽然來了氣,扭頭就走。 但這和剛剛跑的又不一樣,兩人都不說話,一前一后,始終保持著兩、三步的距離,不知走了多遠,閔馨感覺有些不對。 不,不應該說不對,是奇特。 感覺有些奇特。 傅長啟應該不是要順路捎她去傅家,那他跟著自己做什么?他知不知曉蕭真要說親的事?他是怎么想的?自己剛剛沒來由的那般,他既沒有直接走好像也沒生氣,還跟在她身后……這是、這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有話要說? 閔馨心口砰砰跳,她今日心力都耗沒了,腦子渾噩,膽子倒大了一回,霍然轉身,用手里已經攥熱的小石子扔了傅長啟一下,沒頭沒腦地問:“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小石子打在傅長啟身上,不輕不重的,隨即掉落在地,發出一聲輕響。 傅長啟似乎嘆了口氣,彎腰,把石子兒撿了起來。 那小石頭被閔馨攥了一路,尚且帶著些微的汗濕和溫熱,傅長啟隨意拋了下,接在手心里,輕悠悠吹了聲口哨。 閔馨看著看著,騰一下臉紅了。 傅長啟沖她揚揚眉,往前走,閔馨在原地站了片刻,低頭跟上。仍舊是一前一后,只是兩人位置來了個顛倒。 金烏西斜,余暉照著已經被曬熱的青石路,絲毫沒有涼快,閔馨衣領里都是汗,可心頭的著慌和煩躁卻漸漸散了些,她瞄一眼傅長啟的背影,心說這長街再長些就好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沒走多久,這長街便現了盡頭。 眼瞅著要到街角,閔馨想說話,又不知該說什么,急得兩只手糾在一處,正要出聲,傅長啟卻驀地轉過身,停了步子。 閔馨:“……”她把那個“傅”字勉強吞了回去。 傅長啟一眼不眨地盯著她,閔馨原本窩著火,被他這般理直氣壯地一看,反倒心虛了,往宮墻根兒蹭兩步,道:“我今日、今日不去定國公府?!?/br> “嗯”,傅長啟應了一聲,一邊眉毛挑起來,開口:“閔大夫在心虛什么?” 他不開口還罷,一開口閔馨立時慫了,縮了縮肩膀,說:“我沒有?!?/br> “呵”,傅長啟笑出聲,把她從頭到腳看一眼,“看來,要提前恭賀閔大夫了?!?/br> 閔馨睫毛打顫:“恭喜什么?” “恭喜……”傅長啟彎了彎腰,“恭喜閔小大夫要做寧王妃啊?!?/br> 閔馨一巴掌拍在身后的宮墻上,滿腦子只有一句話: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閔蘅、蕭真、傅長啟,甚至于皇上和皇后,所有人都曉得了這件事,只有她這個當事人還蒙在鼓里,閔馨平生一股怨氣,伸手想推傅長啟一把,可惜他二人雖然說著話,但站得并不近,約三步的距離,她想推還夠不著,只得撐著一口氣,憤憤道:“是又怎么樣!關傅大人什么事?” “喲”,傅長啟站直身子,打袖中摸出張紙來,展開,在閔馨眼前一晃,閔馨立刻便認出來了——是她之前寫的那張欠條。 閔馨想到蕭瀾的話,面紅耳赤,伸手要去搶,傅長啟一轉腕子:“怎么,想賴賬?” 閔馨怒道:“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你心里清楚!” 她聲音稍大了些,等在不遠處的車夫和小廝都朝這邊望了望,閔馨有點兒惱,直接喊了聲:“傅長啟!” 傅長啟盯過來,眼神微沉,閔馨咬咬嘴唇,小聲說:“當日、當日……” “當日什么?”傅長啟一哂,帶了點兒懶洋洋的姿態,說:“白紙黑字,豈是你想賴就賴?幾十兩銀錢不多,但若放在行商人手里,從當日到現今,早已銀錢換了物,物再換了錢,折騰幾番,幾十兩變為幾百兩?!?/br> 這話有些耍無賴,閔馨沒有料到他這樣說,瞪大眼睛看著他,傅長啟卻得寸進尺,慢慢道:“幾百兩,放在尋常人家,能好好娶房媳婦了?!?/br> 閔馨張著嘴,怔在原地。 她這里尚且沒反應過來,拐角的另一側,卻已經有人咬緊了牙。 “眼下傅某可不怎么好打發”,傅長啟慢條斯理地將薄薄的紙折好,放進腰間的香囊,睇著閔馨,“閔小大夫想好怎么還了么?” 閔馨兩手捂住了嘴,愕然看著他,須臾,猛轉過身去,對著宮墻踢了兩腳。 踢得腳疼。 她所有的聰明大概都涌在了這一刻,竟然聽懂了傅長啟的話。 傅長啟還在她身后提醒,“輕些踢?!?/br> 閔馨使勁兒吸了兩口氣,見遠處已有馬車駛過來了,她轉過身,飛快地覷了傅長啟一眼,低聲道:“傅大人這般說,我要當真了?!?/br> 傅長啟眼中的笑意暈開,挑眉:“欠條認下了?” 閔馨“嗯”一聲,已近笑了,扭頭道:“是我的字?!?/br> 此話一出,拐角的另一側,蕭真再聽不下去了,鐵青著一張臉,轉身便走,閔蘅忙跟了幾步,蕭真一甩馬鞭,奪過匹馬,頃刻不見了蹤影。 傅長啟稍稍后仰身子,眼神便轉回來,對閔馨道:“伸手?!?/br> 閔馨還有些猶豫,左右看看,說:“不能私相授受……” 傅長啟不說話,閔馨扭捏片刻只得伸出手去,傅長啟將剛才那顆石子放在她的掌心,說:“我也當真了?!?/br> 閔馨一低頭,合上手掌,如同攥了塊兒金子。 …… 她先走,沒出多遠就碰上閔蘅來接她,上午她還一肚子氣要去質問閔蘅,結果被傅長啟一番話攪得她什么都忘了,閔蘅瞥她一眼:“臉怎么紅得厲害?” 閔馨還恍恍惚惚的,含糊道:“曬得?!?/br> 閔蘅說了她兩句,閔馨根本沒聽到他說的是什么,直至晚間躺在榻上才記起來得跟閔蘅說個清楚。 太晚了,明日吧。 心里頭的歡喜勁兒還沒過去,閔馨蒙在被子里打滾兒,折騰了半宿,月上中天時,她還一點兒睡意也無。 正使勁兒閉著眼睛要睡,庭院外忽響起一陣突兀又震人的砸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