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陸文正躬身應聲,蕭瀾望了眼外頭,“成了,時辰不早,且先回去罷?!?/br> 陸文正叩安,側身看向自己的叔父,陸潛兩手按著輪椅,緩慢地單腿站了起來,扶住拐杖,躬身行了個禮,看著蕭瀾,似乎還想說什么,可過了半天又沒說出來。 夜風還有些涼,陸文正推著陸潛往宮外走,見他一路上都沒有說話,便低聲道:“皇上可是與叔父談及了什么?” 內侍在前面提著宮燈引路,風大,燈便跟著搖晃,陸潛眼神還隨著那燈發怔,及至陸文正又喚了他一聲,才茫然道:“什么?” 陸文正看他神色有異,往旁側探了探身子:“叔父怎的了?” 陸潛默了片刻,忽然問:“三郎,你可見過皇后娘娘?” “冊后大典與元月初一的宮宴上都是見過的”,陸文正道:“叔父怎問起這個?” 陸潛擺擺手道:“隨口一說?!?/br> 陸文正不知他怎想起問這個,但頭回謁見時他也在,知曉皇后亦愛奇巧之物,倒是與陸潛同好,因等上了陸家馬車,笑道:”侄兒當初在濮陽任太守時,就曾聽濮陽軍中傳揚過皇后娘娘大才,似是趕上匈奴攻城,皇后娘娘的□□立了大功?!?/br> 陸潛眼神微亮,唇邊帶了笑意:“是,她天分極高?!?/br> “說起來,侄兒當初在濮陽的侯府里還差差鬧了烏龍”,陸文正也笑了,道:“那日方到衙里,去侯府呈公文,碰巧遇見了皇后娘娘,乍一見,侄兒險錯認成了堂妹。因當時只瞧了個側影兒,恍惚里覺得頗有幾分相像?!?/br> 他也只是記起來這般一說,不想陸潛一時拔高了聲兒:“你怎不早與我說?!” 陸文正沒反應過來——皇后雖是國母,可亦是后宮女眷,外臣不得妄議,況且皇上龍伏濮陽時,與陸潛還未曾見過,他哪里能拿著侯府的女眷與陸潛說事? “叔父?”陸文正有些詫異。 陸潛也意識到自己失態,其實就算陸文正當日與他說了又怎樣呢?他是萬想不到“親緣”上頭來的,物有相似人有相像,他最多也就是一聽一過罷了。 “今日坐得太久”,他往后靠到車壁上,“乏了?!?/br> 陸文正頷首,他是陸家晚輩里最得陸潛寬待的了,知他應是心里有事,便也不問,幫著將他雙腿抬到榻上,陸潛閉上眼,淡淡道:“今日太晚,明兒請族中叔伯到我府里來?!?/br> “叔父的意思……”,陸文正坐直了身子道:“愿意讓族中子弟出仕了?” “你不是早就身在朝中?”陸潛沒睜眼,隔了會兒,不輕不重地嗯了聲。 陸文正登時大喜——陸家旁人并沒有入仕,之前有兩位伯父也是走了官途的,但早在受沈家打壓后一氣辭官,同輩里亦有出眾得舉薦者,然而都因太和帝在位時心灰意冷,縱有聲名,卻不愿入仕,如今,陸潛總算肯開口了。 陸文正還要說話,陸潛卻沉聲道:“守好自己的臣子本分,皇上有意提攜陸家,然而,并不樂意看到第二個沈家?!?/br> 陸文正一警,正色道:“是,侄兒牢記叔父的話?!?/br> …… 宮中。 陸潛走時已近二更,延湄酉時在內殿用了晚膳,蕭瀾則一直沒進東西,只是時辰已晚,不宜多用,延湄讓膳房做了三鮮燴疙瘩,陪著蕭瀾吃了一小碗,等回到赤烏殿時,已是二更末。 洗漱歇下,蕭瀾一時睡不著,手指頭蹭延湄的臉,問:“困了?” 延湄按平日的習慣已經睡下,今兒腦袋埋在他懷里不出聲,蕭瀾任她悶了一會兒,說:“你討厭陸家二老爺么?” 陸潛晚上走時想說話,蕭瀾知道他應該是想再見見延湄,但延湄回內殿后便一直沒出來,蕭瀾也就沒讓。 延湄在他胸前蹭了蹭,半晌才抬頭,卻答非所問說:“我是傅家的?!?/br> “嗯”,蕭瀾把她摟緊些,低聲道:“你是傅家的,如今更是我的,這任誰也改不了?!?/br> 延湄嘟嘟嘴,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蕭瀾又問:“是不是并不討厭他?” 延湄不說話,算是默認了——她對陸潛的確說不上討厭,畢竟陸潛性情溫和,之前在不知延湄身世時,對她也多有善意,兩人喜好相近,甚至有些微莫可名狀的默契。 但也僅限于此——并不討厭的陌生人。 即便知曉了陸潛才是自己的生身父親,延湄心里頭也升騰不出甚么感情,只稍稍有一丁點兒別扭。 “那……虞家呢?”蕭瀾道:“或者說大司馬夫人虞氏,你上回見了她的?!?/br> 提起虞家,延湄眼中便露出顯而易見的怒意來,她偏了偏頭,磨出一個字:“呸?!?/br> 蕭瀾揉揉她的腦袋,小聲道:“刺客的事如今查到的是虞家老太太,但母親當日求人,求的是司馬夫人,她……” 蕭瀾是顧忌延湄心里反傷,不知曉便罷了,如今知道虞氏是她的生母,他怕延湄哀憐自個兒身世。 然而延湄半點兒也沒有。 她對虞氏只有怒和恨,“親緣”兩個字在她的眼里,若與傅家比,根本不值一提。 她打斷道:“瀾哥哥,我要見她?!?/br> 蕭瀾看她片刻,已懂了她心中所想,親親她的額角,說:“我帶你見。不止虞氏,算上沈家和虞家一塊兒,連帶陸二老爺,該是說個清楚了?!?/br> 第107章 清算 武帝元年二月初七,吏部侍郎陸文正上書彈劾戶部尚書虞珵之,緣由是去歲冬,北邊著了不大不小的雪災,朝廷命戶部下發錢糧,旨意是十一日內要將錢糧調度到北方災地,但戶部足足晚了八日,且最終運到北方的錢糧總數與其上報之數不符。 年前曾有人上折子奏稟此事,但折子到了大司馬沈湛處便被擱置,之后大事化小,不了了之。 陸文正參劾虞珵之調派不力,于戶部尚書一職上職責有失。 由此事而起,言官中有人參大司馬沈湛私攬朝政,蒙蔽圣聽。 一天之內,有八道折子參到了皇上案頭。 然而,沈虞兩家也未曾示弱,先是被彈劾的虞家大老爺虞珵之到敬思殿長跪,將去年冬發派錢糧一事從頭到尾俱給蕭瀾稟一遍,事無巨細到這一路所經多少州縣,各個州縣不同民風、路況,以及路上糧食受損,官員往朝廷報虧,二次請補之事。 總之歷述此事之繁瑣,戶部不曾有丁點兒松懈,并且將太和帝以及蕭家幾位先祖在位時,北方鬧雪災,戶部調遣錢糧的先例一一列明,意給蕭瀾闡明一個事實——錢糧晚到以及稍有折損是常有的事,在準許范圍之內,且大司馬沈湛已然查明了總數不符的原因,非在戶部,而在外官,早已做了處置。 他自午時來,直說到下午申時,近三個時辰的功夫,殿外還跪了好幾個虞家的門生,蕭瀾聽到最后反聽笑了,道:“虞大人生了場病,記性也不好了?” 虞珵之動動眉毛,沒明白他這話的意思,蕭瀾便沉了臉,漠然道:“虞卿所言都是前朝的事,如今是大梁而非是大齊,虞卿連這個都記不清了,可見身子還沒好利索,朕準你的假,再回去好生養養?!?/br> 虞珵之一默,其實蕭瀾雖然改了國號,可到底也是蕭氏一脈,縱與太和帝有些齟齬,但與蕭家先祖無干系,蕭瀾這般說,無非是借題發揮。 他心里頭雖明白,這話卻說不到明面上。 虞珵之想了想,沒走,蕭瀾既不叫他在敬思殿內,他便跪到殿外,吹了大半宿的冷風,第二日真病倒了。 蕭瀾于早朝上命暫停虞珵之戶部尚書之位,以待實查,但虞珵之經昨日一跪,朝上言官便爭論起來,意說皇上苛待老臣,虞家一門兢兢業業,皇上不該如此,附議求情者跪了一半。另有人彈劾寧王蕭真母族是陳家,而蕭真與陸文正同在吏部,那日參大司馬沈湛的言官正是姓陳,因說陸文正與蕭真有結朋黨之嫌,順便又將之前參蕭真的舊事拿出來說了一遍。 蕭瀾心里自然明白,這多半兒是沈湛的主意,便讓御史臺查——朋黨一事自然全無證據,蕭真與陸文正之前并不相識,最多只能說是私交不錯。 陸文正潔身自好,住處從簡,家中更連妾室也無,想參他一時到無從下手,虞家的黨附便將矛頭對準了蕭真以及他身后的陳家,蕭瀾二話沒說,罰了蕭真半年俸祿,且令他在府中反省半月,陳家一人也同時被降官查辦。 皇上雷厲風行,這下言官們都說不出話來了。 蕭瀾站在金階上沉沉掃了大殿一眼,即命陸文正為首,查辦虞珵之一案。 至此,虞家的黨附們才開始發了慌——皇上這是要一點兒情面不留了。 可穩下心神想想,此次彈劾的倒也算不上太大的事,降官怕是難免,然而只要虞家尚在朝中,又有沈家在,總會再復起的,此次最主要的兩點,一是虞家得折些臉面;二是恐牽系到沈湛。但應傷不了根本……沈、虞兩家門下的人自我安慰地想。 然而,就在陸文正領旨開始查辦的第四日出了事。 當天陸文正下職回府,恰在路上遇見了虞家小公子——即虞珵之幼子,虞家的嫡孫,虞彤,他今年方十六歲,因平日里最得虞家老太太寵,很有些無法無天,這幾日里,圣眷正隆的陸文正彈劾虞珵之一事世家里早已傳遍,虞彤也聽了幾耳朵,心下對陸文正恨得牙癢。 這日遇見,虞彤一心想尋陸文正的晦氣,便命人將馬車一橫,直接堵住了陸文正的去路。 陸文正遣小廝弄明白是誰之后,沒有避讓,命車夫將車馬又驅近了些,他坐在車里挑簾看向虞家的犢車,不緊不慢道:“在下陸文正,不知車中是哪位大人?” 虞彤冷笑著不應聲,反問道:“你便是陸文正?” 陸文正挑挑眉,沒接話,小廝便喊著讓虞彤等人讓開,他們要過去,虞彤在金陵城中張揚慣了,且他是世家高門的公子,哪里容個小廝胡亂喊叫,當即便有家仆推開了那小廝,小廝也是個單薄的,一推之下摔了個四仰八叉,虞彤帶的十幾名家仆一通哄笑,嘴里也有些罵罵咧咧,車夫氣不過,便也上前,與他們嗆起來,推推搡搡間便動了手。 這時陸文正也打車上下來,怒斥虞彤,且虞彤今日乘的犢車是皂漆輪轂的,京中有規制,從四品以上方能乘,虞彤沒有官品在身,此事也夠參虞家一本,陸文正不說這個還罷,一說正中虞彤氣門,他打車上跳下來,抽了腰間寶劍,指著陸文正的鼻子大罵挑釁。 陸文正的小廝和車夫爬起來護主,兩方鬧得厲害,一時場面亂起來,虞彤便挽著寶劍亂揮了幾下,他本意是嚇嚇陸文正,不想陸家的車夫和小廝恐他傷了主子,都撲過來摁他的手,混亂之間,車夫摔倒,虞彤也沒看,壓著劍,狠踩了幾腳。 不知鬧了多半晌,陸文正被圍在里頭也挨了幾下,后有人喊說巡防營的人來了,虞彤這才登了車,準備揚長而去,出了口惡氣心情大好,正要拭劍回鞘,猛然發現——劍尖正滴著血,再往下頭一看,陸家的車夫躺在地上,已經不動了…… 虞彤這下慌了神,叫人趕車便往虞家跑,陸文正官服歪斜,臉上也青了,顧不上回府,直接返回宮中,奏明了皇上。 虞彤堵住陸文正的時候有不少人都瞧見了,巡防營的人到時那車夫的血還是熱的,幾乎不需再查,“當街行兇,毆打朝廷命官”的罪名虞彤坐實了,龍顏大怒,命刑部連夜闖了虞府,將虞彤連帶他十幾個家仆全部下了刑部大牢。 一夜間,情勢巨變。 蕭瀾當晚只瞇了兩個時辰,也沒回赤烏殿,延湄便在敬思殿陪著,早起要上朝時延湄也跟著起來,蕭瀾換過朝服,又把她領回榻上,捂上被子說:“你再睡會兒,今兒早朝快不了?!?/br> 延湄摸摸他臉,說:“瘦了?!?/br> 蕭瀾問:“瘦了不好看?” 延湄欠著身子親親他,說:“怎樣都好看,瘦了心疼?!?/br> 蕭瀾手探到她胸口捏一捏,低聲問:“這里疼?” 延湄軟軟哼了聲,直勾勾看著他,忽然往前湊身,蕭瀾也低頭,兩人綿綿吻到一處,片刻分開,蕭瀾捏她的耳朵,“等忙過這陣兒看怎么收拾你!” 延湄樂出聲,蹭蹭他鼻尖,說:“在這里等你?” “今兒回赤烏殿用早膳”,蕭瀾輕輕舒口氣,抱了她一下說:“早朝應是參劾虞家的多,下朝后,八成也有求情的,咱們一律不見。刑部那兒我下了旨,任何人不得探看,咱們要做的差不離了,晾她們兩三日,等得了么?” 延湄的耐性實比蕭瀾還好,乖乖道:“聽你的?!?/br> 蕭瀾又摁著她親了兩下,起身去武英殿上朝。 這一日的朝上與之前幾個月都不相同,稍顯沉悶,可沉悶的人不是皇上,而是慢慢看清了皇權的朝臣。 正如蕭瀾所料,今日參劾者多,昨日事情鬧得大,半夜里官職稍高些的便已得了信兒,經過了大半宿思慮,早朝上大家反倒都十分冷靜,之前跟著虞家大老爺一塊兒跪敬思殿的幾人也沒了動靜。 但沈家門下也有替虞彤說話的。 只是人少,因為他們一時摸不清皇上的想法了,按說沈虞兩家一體,眼下看,虞家是要不成了,可皇上卻絲毫沒動沈家的人,即便虞珵之一事已然牽系到沈湛,并且也有彈劾他“私攬朝政”的,但皇上卻將折子壓著,甚么也沒說,這讓人摸不著頭腦。同時地,因為皇上還給臉面,他們反不能得寸進尺。 早朝后蕭瀾直接回了赤烏殿,有大臣在敬思殿候著也叫大太監給擋了回去。 頭一天,沈家沒甚么動靜。 第二日,蕭瀾照舊不見任何求情的大臣,大司馬沈湛依舊沒動靜。 直扛到第六日,沈湛人雖沒來,但折子讓人遞上來了——他折子中甚么都沒提,只說身子剛剛好些,不知可否面圣。 蕭瀾嘴角勾起來,沈湛也是耐得住,他派了人在虞家附近守著,知曉刑部拿人當晚,虞家大老爺虞珵之便去了大司馬府,隔天沈湛沒遞折子,虞家老太太又親自去了一趟,可沈湛硬是等了六天。 蕭瀾合上折子去了延湄那兒,挑眉道:“皇后娘娘請下旨意吧,宣虞家、沈家女眷進宮?!?/br> 第108章 威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