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蕭瀾緊抿著唇,露出一絲冷意來,他因此想到了霍氏興許真做了對不起父親之事,蕭道成卻拍拍他,肅容說:“不可暗自詆毀自己的母親,事情并非外人訛傳那般。阿瀾,你且記著,你是我的兒,不管發生何事,要護好母親和jiejie?!?/br> 當晚,蕭道成進了宮,這幾句話也成了父子間最后的交談。 蕭瀾呼口氣,感覺到延湄在晃他的手,深思稍定,——霍氏已然醒了。 蕭瀾看著她,心里頭卻在轉念,那個中午的事在后來蕭瀾誰都不曾提及,蕭道成應該也沒有告訴霍氏,但是聽她下午沖口而出的話,——她是知道的。 第58章 哈哈 時近酉正,暮秋的天色已經沉下來,室內尚未點燈,有些暗,霍氏吐出一口濁氣,眼珠緩緩轉了一圈,掃過床榻前站著的幾人,張了張嘴:“阿允?!?/br> 她叫得的是長子蕭允之名,蓮姑在一旁聽見,忙上前兩步,彎下腰道:“老夫人可算醒過來了,把咱們嚇壞了,侯爺一直在這守著您呢?!?/br> 霍氏目光在蕭瀾身上停頓了片刻,她剛醒,卸去了先前的凌厲,還顯得有些遲緩。 閔蘅收了針自腳榻上起來,道:“先喂口水罷?!?/br> 蓮姑哎了聲忙去端水來,蕭瀾把他從里間讓出來:“要緊么?” “倒不算大礙”,閔蘅凈過手,到外間邊寫方子邊道:“連日趕路,老夫人身子本就有些吃不消,剛剛應是情緒激動了些,心里頭起伏過大,氣血淤積,先用幾服藥緩一緩?!?/br> 他開完了方子要告辭,蕭瀾卻道:“還請閔大夫在花廳稍侯,蕭某另有事相詢?!?/br> 閔蘅點點頭,“好?!?/br> 蕭瀾轉回內間,霍氏已近被蓮姑扶著靠坐起來,緩慢地喝水,延湄也在榻前候著,蕭瀾掃一圈屋子,對霍氏道:“大夫剛開了藥,我遣人去抓了煎上,母親且先歇幾日罷。晚些我指幾個丫頭過來伺候,缺了甚么您便吱聲?!?/br> 按理應該他與延湄在霍氏身邊侍疾,但都是一路辛苦,蕭瀾亦不愿意把延湄放在霍氏跟前,霍氏也正恍恍惚惚,不想見人在身邊晃悠,有氣無力地揮揮手,意思叫他們先回去。 等他二人都出了院子,霍氏才顫顫地抓住蓮姑的手,斷續著說:“蓮姑,我,我剛剛……看見他啦,我看見王爺啦?!?/br> “老夫人”,蓮姑給她順背,“您剛剛是昏厥過去了,還沒大醒,這是糊涂話?!?/br> 霍氏沒聽到一般,只自顧自地慌道:“可他不理我,一句話也不肯說,蓮姑,他是不是還在怪我?是不是?怪我到現今還叫那老賊活著,怪我怎也還活著!可是我不敢去見他呀,蓮姑……” “沒有沒有”,蓮姑給她擦額頭上的冷汗,“您別再記著了,來回這么多年,也夠了?!?/br> 霍氏閉上眼,又慢慢地躺下去,喃喃自語,“不能不想,也沒法子不記著?!?/br> …… 蕭瀾帶著延湄打霍氏那兒出來,本該先讓她回自己的院子,但想了想,還是與她一并去了花廳。 閔蘅等的時候并不長,但正是要用晚飯的時辰,他實已經饑腸轆轆,耿娘子特吩咐人送了糕點,可他一塊未動,水也沒喝一口。 蕭瀾進來沖他點點頭:“閔大夫久侯?!?/br> “無妨”,閔蘅道:“侯爺要問在下什么?” 蕭瀾默了默,這實在不是什么好事,但他心中有疑惑要解,便也不繞那許多的彎子,道:“我想問閔大夫,傳有滴血認親一事,做不做得準?” 閔蘅原本正欠著身子,聞言神色微一動,腰背漸漸挺直,道:“確實在雜書里見過,曾讀到一本游醫散記里也記錄過這法子,應有七、八分可信?!?/br> 蕭瀾的重點實不在這里,他接著問:“那在這中間,是否有手腳可動,以致使結果不同?” ……有的。 這個閔蘅沒在其他醫書上查到,卻在自己父親的一本手記上瞄到過,——曾寫如果水中摻了白礬,即便不是親生血液也能相容,而若是加入清油,即便是親生血也無法相容。 閔蘅瞇了瞇眼,卻緩緩搖頭:“此間我倒不大清楚,這法子本也就隱秘流于高墻之中,用的極少,侯爺若有用,我回去可幫您查查?!?/br> 蕭瀾定定看他一眼,忽笑了笑,恰耿娘子在外頭給延湄端了份茶點進來,延湄正餓,想吃,蕭瀾抓住她的腕子,說:“洗了手再吃?!?/br> 延湄剛從霍氏房里出來時已洗了手,便皺了下鼻子不大樂意,耿娘子掩唇一樂,忙叫人又端了水來,延湄洗手,蕭瀾便拿著巾子等在一旁,洗完了,捧著巾子給她擦。 動作太自然,延湄并不覺得有什么,因為習慣了。 閔蘅在后面輕聲道:“其實……這本有個更準更好的法子?!?/br> 蕭瀾給延湄擦干凈手,延湄輕輕拍兩下,回身時見閔蘅在看她,便沖他笑笑,回到自己位上拿了塊兒點心慢慢吃,閔蘅轉開眼,說:“叫滴骨法。便是將血滴到骨駭上,如若血能滲進骨駭,便是親緣;如若不能,則不是。當然這法子只能用于一人已逝的情形,原曾看過一野聞記一富戶家里其父疑子非是親生,便狠心將兒子摔死,埋后,等到皮rou化腐,只剩了骨駭,滴血去驗……” 延湄正剛吃完一塊兒栗子糕,耳朵里聽到這話立時瞪大了眼睛,噎得直拍心口,蕭瀾一步起來,忙把水給端到嘴邊,說:“難受就吐在我手里,你慢一些?!?/br> 延湄吞了兩口水,把栗子糕順下去,噎得胸口疼,自己握了拳頭一下下捶,蕭瀾把她手拿開,用掌心慢慢往下捋,延湄喘幾口氣,還想著閔蘅的話,眉頭蹙起來。 閔蘅滿是歉意,有些無措,又沒法子上前,在原地漲紅了臉,蕭瀾也不想再說,轉過身道:“這幾日還要麻煩閔大夫,也請回去歇著吧?!?/br> 閔蘅躬躬身子要退,延湄卻出聲道:“腿傷?!?/br> 閔蘅忙擺擺手,垂著眼說:“多謝夫人,侯爺想的周全,單給我的鋪子里派遣了馬車,在侯府里,都是敞轎抬著走的,閔某都快不會走路了,這傷也用不了多久就會好?!?/br> 延湄嗯一聲,便也不問了。 蕭瀾目送他出了花廳,回身把點心挪開些,說:“也先別吃了,沐浴完直接用晚飯?!?/br> 延湄抖抖手,說:“不舒服?!?/br> 她尚浸在閔蘅說的野聞里,那事情聽得她心里頭難受,蕭瀾沉默片刻,道:“回去吧?!?/br> 延湄先回房沐浴,蕭瀾叫了程邕來,問太守陸文正可曾來過,程邕回道:“申時陸大人過來謁見,屬下說太上皇一路疲累,正在歇息,改日再召見,陸大人倒也沒多說什么便先回了府衙?!?/br> “讓人留意就行”,蕭瀾交代,“不必盯太緊,常敘呢?” “常將軍還帶人在洛水附近設防,估摸明后日才能回來?!?/br> 蕭瀾叩叩手指,常敘這里,他必須得賭一把。 這日安排的人多,跨院和客院幾乎都占上了,侯府從外面看沒什么不同,實際外松內緊,每個院里都是輪崗值哨。 等沐浴一番,又用過晚飯,已經是二更末,蕭瀾與延湄又到霍氏院中去了一趟,霍氏已吃過藥睡下,倆人頓得一頓方返回來準備歇息。 延湄回到熟悉的地方,而且終于能踏踏實實地躺在自個兒的床榻上,心里頭松快得多,抱著被子滾來滾去,蕭瀾坐在外側看她,心下卻稍有些不定。 ——之前兩個人已然是同衾,但這會兒看……延湄似乎沒有再與他蓋同一床被子的意思。 延湄滾夠了,就老老實實鉆在被子里,閉著眼要睡。 蕭瀾咳兩聲,叫她:“湄湄?!?/br> 延湄沒甚反應,眼睛閉得更用力,蕭瀾沒話找話,問:“渴不渴,要水么?” 等了好一會兒,延湄才閉著眼吐出幾個字:“剛喝過?!?/br> 蕭瀾抿抿唇,有點兒無從下手,心里頭也頗是矛盾,一面自知延湄累了一路,該是讓她好好睡上一大覺,但一面又總覺長了荒草似的,落不到實處。 他忍了半晌,還是忍不住輕輕戳了下延湄的被子,問她:“你……冷不冷?” 延湄其實有一點兒,正房里三個多月沒住人,濮陽前陣子又秋雨不斷,夜里犯涼,加上……她之前與蕭瀾睡一個被子其實已習慣了,現又變成自己睡必然有些不大適應,但她硬是不動,說:“不冷?!?/br> 蕭瀾吃了個釘子,卻莫名覺得好笑,他稍微湊近一些,想來想去,用延湄的法子,問:“那你被里暖和么?” 可能是延湄想起這話自己說過,她睫毛顫顫顫的,終于肯睜開眼睛看他,蕭瀾被她盯著瞅了一陣兒,開始臉紅,指指自己的被子,磕巴道:“你要是冷,我我……” 延湄側了下身子,打斷他的話,直接問:“想一個被窩兒?” 蕭瀾臉上騰地一燒,跟著她低聲說:“嗯?!?/br> 延湄皺皺臉,顯然對他嗯了一聲并不滿意,但直接讓蕭瀾說“我想抱著你,跟你睡一個被窩”他一時真是說不出口,但他做的出來。 因伸手試探地抓住了延湄地一個被角,結果延湄毫不留情地在他手上拍了一巴掌,“說話?!?/br> 蕭瀾抿抿唇,說:“想?!?/br> 延湄這回笑起來,故意把被子掖了掖,對著他吹口氣,哼哼:“我不準?!?/br> 第59章 余怒 蕭瀾失笑,知道她這是在故意氣人,可又生怕她心里真存著不樂意,不敢勉強,好在榻里暗,延湄也瞧不見他臉紅,蕭瀾抿唇往前湊了湊,跟延湄腦門兒貼著腦門兒,輕輕頂她。 他沒怎么用力,可延湄仰著頭哼唧:“疼,疼?!?/br> 蕭瀾撤開一點兒,正想伸手摸摸,延湄卻一下抵著他的額頭使勁兒,把他腦袋從自己枕頭上頂了下來。 延湄:“哈哈哈哈?!?/br> 蕭瀾:“……” 延湄縮在被里,樂得水紅色的錦被也跟著抖,她如今已很能抓到蕭瀾的弱點,——只要自己一喊痛喊疼,蕭瀾就受不得。 笑夠了,延湄側著身子看他,小聲道:“你說?!?/br> 蕭瀾被她捉弄一番,繃了這么久的精神稍松下來,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散散問:“說什么?” 延湄眨眨眼,“今日?!?/br> 說說今日的事情。 下午在祠堂的情形延湄親眼看見了,親耳聽到了,雖然因不知前事無法捋清楚,但是她心里頭隱約有數,想聽蕭瀾說一說。 她并不好奇于當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想聽蕭瀾說,哪怕說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但那感覺就如同兩人一起種了桃樹,如今又發現了什么,一起悄悄地掀開,看一眼,再一起封存。 她不在意看到的是什么,在意的是“兩人一起”。 蕭瀾略一頓,轉過頭,一時沒出聲。 他不知道怎么開口,這話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難以啟齒。 延湄等了半晌,見他沒動靜,氣上來了,隔著被子蹬他,“不說不說!什么都不說!” 她往蕭瀾腿上亂蹬了一氣,呼啦一下把被子扯過頭頂,將自己整個兒裹起來。 蕭瀾有些明白她心里的意思了,稍覺意外,可又該在情理之中,他自己也有這個準備不是么?否則到祠堂的時候他可以不帶著延湄,既然帶她一并去了,就是想把自己好的壞的都攤開了給她看。 蕭瀾去揭她的被子,說:“出來,不悶得慌么?!?/br> 延湄在里頭團著,“不出來?!?/br> 蕭瀾只得上手,被子扒開,把延湄拽出來,拍拍身邊:“坐過來,我說與你聽?!?/br> 延湄睨他一眼,這才慢吞吞爬起來,挨著他靠床頭坐好,蕭瀾扯過被子搭在兩人身上,吁口氣,慢慢道:“我方才是不知該怎么說?!?/br> 延湄伸手捂捂自己的嘴,示意她誰都不會說。 蕭瀾笑了笑,目光看向罩了層燈罩的地燈,輕聲說:“我不知道自己的生父……到底是誰?!?/br> 長夜寂寂,他語調又低又平,延湄忍不住側頭,把下巴墊在膝蓋上打量他。 “我原本認定了父親是端王,但今日,起了疑心。若我……”,蕭瀾說到這里,頓住,沒法兒再往下說,眉間也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