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他們路上走得并不快,一面等著韓林,一面也得稍加歇息。 蕭瀾吩咐人到最近的鎬城置辦了些必用的東西和兩輛馬車,一輛給太和帝,一輛給延湄。 太和帝還未從被俘虜的悲慘里緩過勁兒來,走了一日,他哭了半日,哭累了倒頭就睡,夢里頭還盡是爬著被抽鞭子,跑著被狗咬的情景。 他睡得不踏實,但被逼著近十個日夜沒有合眼,一睡下又不愿意醒過來,便像被魘著了似的??上а巯律磉吋葲]有伺候的太監、宮妃,也沒有得心的皇子,只能自個兒在夢里頭翻來覆去地掙扎。 延湄也睡著。 自打上半晌迷迷糊糊喝了些水后,延湄便一直昏睡到現在。 蕭瀾總是不放心,中途讓閔蘅上來診了三次脈,隔半個時辰就探探延湄的鼻息,他同樣也是幾個日夜沒睡,但一刻也不敢閉眼。 此時近了黃昏,馬車停下來,延湄腦袋跟著車晃蕩一下,蕭瀾趕緊給她扶住。 他盯著人看了大半日,此刻心里忽一動,覺得延湄可能醒了。 但是,她沒有睜眼。 外頭程邕已稟了一聲,太和帝還沒醒,他派人先去找些木頭,魏興離得并不遠,韓林應也快了,等后邊的人馬、輜重一到,便暫且扎營休息。 蕭瀾往外看了一眼,兵卒已經生起火來,閔蘅正一瘸一拐地準備煎藥。 他復又坐回車里窄榻旁邊,往前欠著身子,輕聲地喚:“湄湄?” 延湄的睫毛很明顯地顫了顫,——果真是醒了。 蕭瀾空前地緊張起來。 若延湄一直裝睡下去,不論怎么叫,就是不肯睜眼呢?他要怎么辦?這許多的話又要怎樣說? 他心高高地懸著,聲音也開始發緊了,半直起膝蓋,又叫一聲:“湄湄?!?/br> 興許是延湄頭一次聽他這樣叫自己,也興許是她對假裝睡著這種事情并不怎么喜歡,她這下沒有回避,在他話音落下時睜開了眼睛。 她就這樣半側躺著,靜靜看著蕭瀾。 延湄的目光是清醒的,沒有迷茫,沒有恐懼,說明她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知道眼前的就是蕭瀾。 可是,她也沒有蕭瀾想象中的委屈流淚,更沒有滿臉淚水地撲進他懷里,她只是看著他,似乎真的就只是睡了一覺剛醒過來。 蕭瀾嘴唇抿了抿,他想,自己不是有很多話想說嗎?該說什么?先說哪一句? 不,此刻,他什么都不想說,也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不知對視了多久,兩個人卻都沒有移開目光的意思,蕭瀾心里蕩著一種奇怪的交錯感覺,一邊覺得延湄無比熟悉,就如同他身上的某一部分;可一邊又感覺他似乎才發現這部分的存在,充滿了新奇。 蕭瀾忍不住伸手想撫一撫她的眉眼,但延湄這回稍一偏頭,躲開了。 她躲的時候也并沒有垂下眼睛故意掩蓋自己的情緒,仍舊是坦然的。 蕭瀾收回手,也不覺尷尬,頓了一下問她:“要起來么?身上疼不疼?” 延湄稍動了動,她的背那日撞在了鐵籠上,骨頭沒斷便是好的,背上整個兒腫了老高,蕭瀾抱著她的時候就摸到了,車榻上給她墊了三層嶄新的厚被子,延湄掙扎著坐起來,雖然皺著眉,但沒叫一聲疼。 蕭瀾眉峰跳動,牙根鉆了鋼針似的難受。 延湄輕吁了口氣,蕭瀾探身幫她把被子墊在身后,外頭扣車門,稟說:“侯爺,夫人的藥熬好了?!?/br> 蕭瀾道:“端過來吧?!?/br> 閔蘅端著藥彎腰進來,蕭瀾還在給延湄試背上墊得夠不夠厚,見了他便示意:“再診一次脈?!?/br> ……距離上次只過了一個時辰。 閔蘅沒好多說,把藥碗放在小幾上,半蹲下身子給延湄診脈,在外頭也避及不了那么多,先以治好病為主。 脈象平穩,大約也是睡了一覺的緣故,延湄臉色稍好些。 閔蘅便把碗遞過去,那藥苦得熏人,延湄喝一口就打了激靈,脖子往后縮,終于開口說了蕭瀾見到她以來的第一句話:“熱?!?/br> 然而,這話并不是對著蕭瀾說的,而是對著閔蘅。 “我看看”,閔蘅伸手要接那碗,但蕭瀾已經一手托住碗底,低頭抿了一口,說:“嗯,是稍熱些?!?/br> 他轉臉問閔蘅:“這藥需得熱些喝才好么?” 閔蘅縮回手,往后退了一步,搖頭道:“那倒不是,外頭風大,我剛剛怕放涼了,便先端過來?!?/br> 蕭瀾頷首,把碗托在手里,又說:“等內子大好了,我再與他一并謝過閔大夫的救護之恩?!?/br> 他語氣誠懇,并沒有絲毫的冰冷或是陰陽怪氣,但閔蘅但是也把秦宛的話聽了個音兒,蕭瀾更是一字不落,閔蘅摸不準他的意思,斂袖道:“侯爺……” 他想與蕭瀾單獨解釋幾句,但實話說,又不知該從何解釋。 但蕭瀾并沒有說下去的意思,指指他的腿,“閔大夫的傷如何?此行里沒有旁的大夫,怕是只能你自己給自己瞧了?!?/br> “沒有大礙”,閔蘅說,“我見侯爺的傷像是不大好,晚些我瞧瞧,看早間買回的藥里有沒有用的上的?!?/br> 延湄這時眼神盯著蕭瀾的傷口轉了一圈,又看了眼閔蘅,沒再出聲。 “有勞”,蕭瀾客氣地一點頭:“閔大夫有事,吩咐程邕便可?!?/br> 閔蘅彎腰下了車。 蕭瀾端著藥碗又喝了口,“這回不熱了,正好?!?/br> 延湄收回看向車門處的目光,轉向蕭瀾,依然是清澈又坦蕩,可蕭瀾微有些心慌。 延湄咕咚咕咚把藥喝了,她向來是不怕苦的,這蕭瀾知道,但早上還是特意吩咐人在城中帶了兩盒子果脯。 延湄捏了枚杏干吃了,蕭瀾意外道:“怎不吃碧桃干了?” 延湄似乎只是嘗一嘗,一口進嘴,發現自己并不愛杏干的味道,但她還是把捏著的吃完了,吃完之后,她將放杏干的格子拿出來,推得遠遠的。 然后她看著蕭瀾。 蕭瀾被她看得愣了片刻,忽然福至心靈,問:“要洗手?” 延湄手抬了抬,應該意思是他答對了。 就這小小一下,蕭瀾幾乎要喊出來!他趕緊蹦下車,親自去端了些水來,雖然他不明白延湄為何吃完杏干就要洗手,而不是吃完碧桃干一塊兒洗。 但這些全都不緊要。 吃了幾枚果脯,延湄自己捋著心口順氣,從簾子往外望一望,想出去透透氣。 蕭瀾看出來了,但恐她身子不成,憂道:“能動么?” 延湄依舊不應聲,但自己已經站了起來,——她身子的狀況比蕭瀾想象中要好。 蕭瀾只得先下車將她扶過來,延湄也沒拒絕。 正是暮色蒼茫,天際頭一顆星子現出來的時候,程邕領著人砍修木柱,火邊還有飯菜香傳來,延湄掃一眼,往外圍走。 程邕要跟,蕭瀾打個手勢,示意不會離得太遠,不必跟著。 延湄體力不濟,確實走不了太遠,就在稍往外的一條小河邊停住,她蹲下身子,看起來孤寂又弱小。 蕭瀾在她旁邊,有些無措,胸口千萬句話涌出來,卻還是只能化作那一句:“湄湄?!?/br> 延湄隨手撿了塊石頭,砸進河里。 蕭瀾上前一步,正也蹲下了身子,忽而,他猛抱住延湄往河里一翻,下一瞬,一柄長劍從斜刺里出來,直取要害! 第52章 答案 蕭瀾抱著延湄在河里打了個滾兒,來不及拔劍,順手摸到一塊兒石頭打過去,劍鋒被打偏,在他背上斜斜劃了一道。 那劍利極,蕭瀾穿著薄甲,甲上的掛片竟直接被斬斷,劍尖已見了血。 蕭瀾拉著延湄站起,右手抽劍,矮身躲過一劍橫削,轉瞬已連著接了三招。 來人蒙著臉,身材高大,做匈奴人打扮,十招之內未能取了蕭瀾性命,可能稍有些意外,劍花一晃,這回不奔蕭瀾,卻轉向了延湄。 延湄在蕭瀾左側,他伸臂格擋,兩劍相撞,迸處“錚”地一聲,然而刺客的劍像一道白虹,余勢未消,憑刃前刺,蕭瀾來不及再起一招了,猛然推開延湄,硬用自個兒的身子去擋,利劍直接刺入他的肩胛,恰好對上了先前的傷口,傷處還未愈,這下生生被穿了個透! 與此同時,順著河水,已又有人沖過來。 幸而他們沒有走遠,程邕聽到動靜,也立即帶人過來,蕭瀾喝了聲:“小心調虎離山!” 趕在這個時候,要么沖著蕭瀾,要么沖著太和帝。 程邕腳下一頓,立即轉頭吩咐:“護好車輛!”他自己還是帶人沖著蕭瀾奔過來。 蕭瀾受了那一下,差差站不穩,但他看見延湄在這轉瞬間,已經迅速爬了起來,手里摸了根濕淋淋的枯枝,胡亂揮著自主往他身邊靠。 順水而來的人比程邕快一步,轉眼便已來到近前,也沒有與第一個出來的人打招呼,直接便殺。 蕭瀾一開始以為他們沖的是自己,然而,下一瞬就發現了不對。 這些人眼睛里真正盯著的,是延湄! 刀劍所往,也俱是延湄的要害處。他們人數不多,約么五十上下,應也知時間有限,遂毫無花哨功夫,全是斃命的招數。 延湄被蕭瀾護著,轉前轉后,手里的枯樹杈子被一刀砍沒了,胳膊上還挨了一下,但眼里卻激出一股子兇狠和無畏來。 頃刻間,程邕帶人圍上,那五十人絕非善茬兒,但蕭瀾這邊人數上有絕對優勢,他們分三層圍成一個圈,將蕭瀾和延湄護在里頭,其余的將那五十人圍起來。 刺客的頭目皺了下眉頭,左沖右突,但已靠近不了延湄。 如此下去,戰至疲累,他們很有可能被生擒,他打個哨,余人全朝他身邊聚攏,明顯是聚力攻擊一處,殺出條血路。 程邕喊道:“別讓他們跑了!” 蕭瀾卻兩指分開,沖他做了個手勢,意思“不必,趁機放他們走”,程邕以為他傷得太重,要撐不住,忙兩手一繞,讓圍著的人換防,就在隊形變化的同時,刺客抓住了空子,一殺而出! 最后有兩人仍被圍在里面,卻當場便給了自己一劍,自刎而死。 程邕抽口氣,先問:“侯爺的傷?” 蕭瀾擺擺手,吩咐他:“挑幾個善于跟蹤的,去追。不必截殺,遠遠跟著,摸清他們往哪里去了便可?!?/br> 他整個左邊肩膀已動不了了,身子歪著,剛才那一劍傷了琵琶骨,那疼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 延湄還是沒有出聲,但沉默而有力地扶住了蕭瀾,蕭瀾顧忌她身上有傷,并不敢真的把重量壓到她的小肩膀上。 從河里上去,閔蘅也等在河岸,他著急跟著跑過來的,袍角還亂七八糟地噎在腰間,歪著頭先瞅了兩眼延湄胳膊上的傷,多半是他心里真的著急憂心,這情態沒顧得上掩飾,都落在了蕭瀾眼里。 程邕迅速派了一隊人出去,有讓人將河里的幾句尸體抬上岸來,道:“匈奴人竟還留了一隊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