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梁州處在大齊的西邊,西鄰漢水和嘉陵江,東鄰秦州。 太和帝這輩子出皇城的次數實在有限,因而情緒十分高漲。 大司馬沈湛留在朝中坐陣,太子監國,隨行的除蕭瀾外,寧王蕭真、六皇子蕭旻、甚至還有七皇子都在列,另還有一位新得寵的劉貴人和兩位公主,年紀最長的平王蕭琚因在外辦差沒能跟著。 出了金陵,賞游過江都,皇帝的興頭兒愈發大起來。 圣駕這一趟出京,除了秋獵,主要還打著北巡的名頭,否則按沈湛的意思,皇上就直接到雞鳴山的北苑獵一獵兔子就行,不該出京城。 但皇上此次頗是堅持,兼說要北巡,體察民情,來回拉鋸了一個多月,朝中大臣們勸阻的聲音才漸漸消下去。 因而這一路走走停停,沿途所過州、郡的官員們都被折騰了個人仰馬翻,也不知皇上體察出了甚么來。過了雍州,進入秦州地界時已是九月底,山高水闊,秋色如畫,皇帝在車中愜意地瞇起眼睛,吩咐旁邊伺候的老太監:“傳旨,暫不往梁州去,改道漢中?!?/br> 老太監聞言一咧嘴,忙道:“陛下,大司馬的行程里頭,沒安排這個呀?!?/br> 太和帝眼皮子抬了一下,略顯渾濁的目光掃過他,老太監暗暗嘆口氣,趕緊輕扇自個兒的腮幫子,諂笑著告罪:“瞧奴才這個糊涂樣兒,奴才這就去傳旨?!?/br> 皇帝鼻孔里哼出口氣,透過半卷的簾子朝外望,秦地山水粗獷,受慣了金陵的軟風細雨,一入西北,便覺秋風甚是爽利,吹得人臉上發干,車輪子滾起來,地也比金陵硬似的。 他朝側塌上打瞌睡的七皇子招招手,“老七,來?!?/br> 七皇子揉著眼睛坐過來,含含糊糊地喊了聲:“父皇?!?/br> 自從宸妃沒了后,他頭幾個月還總鬧著要找,后來慢慢知道找不到了,竟也乖順下來,只是吃東西不上心,原先滾圓的身子瘦了一大圈兒。 皇帝拍拍他的小身板兒,低聲問:“想不想你母親?” 七皇子圓溜溜的眼睛瞪了一下,隨即又暗下去,萎靡地說:“父、父皇?!?/br> 皇上嘿笑了聲,外頭眾人正聽到了旨意,面面相覷,蕭瀾的車駕在后頭,聞聲便對車里道:“我到前面去,你們且在車里呆著?!?/br> 延湄挑簾對他笑了笑,閔馨也在車里,蕭瀾一點頭,打馬驅前。 蕭真和蕭旻也已從前隊返回,另有禁軍統領田錯和常侍沈元初,幾人都沒到過漢中郡,恐匆匆忙忙安排不妥當,但又都不想開口,目光間推舉著沈元初。 ——因他是大司馬沈湛之子,眼下雖只是曹郎兼常侍之職,但朝中官員大半俱得敬他三分,六皇子蕭旻便沖他使眼色,示意他勸諫勸諫。 沈元初也不推讓,正色道:“皇上,路線里不曾有漢中郡,因而臣等也未作準備?!?/br> 皇帝揮手道:“那現下便著人去準備,大不了朕在魏興多等兩日,營寨便扎在午子山上,朕聽聞那里是巴山北麓,鳥獸眾多,且景色極秒,難道你們不想隨朕去看看?” 蕭真和蕭旻是貪玩的性子,若皇上都不把沈湛的話當回事,那離得大老遠的,他們自也沒甚話說。 沈元初不以為然,堅持道:“皇上,漢中郡曾被匈奴攻占,城中景色怕也大不如前,去歲雖然已經歸還,但到底還是邊城,皇上乃萬金之軀,即便僅存分毫危險,也不該輕易踏足?!?/br> 皇上簡直要樂了,他沒忍住,拍了下大腿,哈哈哈道:“阿初,你忘性忒大!去歲,匈奴已與朕請和,保證五年內秋毫不犯!如今,你放眼望去,從南到北,從西到東,哪里不是太太平平的?你生于世家大族,膽子竟這般??!” 沈元初被他數落一句,倒也面不改色,只是眉頭蹙起來,匈奴為甚歸還的城池,有些人不知,但沈湛一清二楚,因為就是他促著皇帝拍的板兒,沈元初心里頭自然也明明白白。 他還想再說,皇上已經不耐煩地揮手:“行了行了,你們要說甚朕都知道,已出了京了,還不叫朕松泛松泛??烊蕚?,朕意已決?!?/br> 沈元初勸了無果,旁人也不想逆著圣意再提,只得先分派人手往漢中郡去布置。 蕭瀾方才一句話也沒說,皇上便隨手拍了拍車棱叫他,“阿瀾,你也不想讓朕去么?” 蕭瀾道:“臣聽從圣意?!?/br> 皇帝大笑起來,又道:“好好好,還是你懂朕的心,等到了地方朕再與你細說?!笔捳婧褪挄F回頭瞧,各自在心里翻了個白眼。 一行人在魏興停了五日,隨即去往漢中郡。 漢中的秋景當真值得一提。 城中滿植桂樹,眼下正是季節,走在道上,撲面而來的全是桂花的香氣,等再到了午子山,望一眼漫山紅遍,層林盡染,蕭真和蕭旻等人早把先前些微的擔憂拋之腦后。 蕭瀾的帳子離主帳不遠,山里冷,已經下了頭霜,帳里都放了炭盆,頭一晚先行休整。 延湄上山時有點兒嗆風咳嗽,閔馨借著野灶給她煮了川貝梨,吃下去稍好些,夜里冷,她便抓著蕭瀾的胳膊枕上,哼哼唧唧地往他懷里鉆,蕭瀾怕她剛到山上就受寒,只得用腿夾住她兩個腳丫,一手掌在她背心搓著,延湄腳上背上都暖烘烘,踏踏實實睡了一大覺。 第二日秋陽高照,是個湛藍湛藍的大晴天。 漢中地處秦嶺腹地,山脈頗多,前朝時在長安也是設有獵宮的,但后來秦州一分為二,獵宮也不復存在。 午子山三峰峭立,山上還有廟宇,蕭真挑著一邊嘴角沖蕭瀾道:“怪不得你樂意來,這山上能念經啊?!?/br> 蕭瀾不理他這些口舌上的痛快,站在一處石頭上往下望,秋風滌蕩,下面成片霜紅的林海颯颯而動,發出刷刷的聲響,他挺嫌棄的瞥了蕭真一眼,上馬準備野獵。 這不是在北苑,事先也沒準備,沒法子圍獵,皇上暫時不能親行,得有他們先探探路。 蕭真在他后頭嘿了一聲,憤然道:“你剛剛拿甚么眼神瞅我?” 蕭瀾已經上了馬,居高臨下地挽著韁繩問:“我剛有瞅你么?” “呸!”蕭真噎了口氣,一手指指他,發狠道:“別以為自個兒多厲害,上回我若不是醉了酒,能讓你討到便宜?要不今兒試試,你那只手,還能拉得動弓么?” 蕭瀾越不理他,他越摽上勁兒了。 頭天皇上沒有上手,只由劉貴人陪著在不遠處轉了一圈,延湄也留在營帳處,遠遠她瞧見了傅濟,便起身喚一聲,“阿爹?!?/br> 傅濟沖她擺擺手,過了會兒得閑了走過來,打懷里掏出塊兒帕子,里面包了十幾顆新鮮的野果兒,笑道:“阿爹方才瞧這果子好看,給你摘了一捧,挺甜的,你洗了再吃?!?/br> 延湄“嗯”一聲,寶貝似的捂在懷里,傅濟又低低交代:“莫要亂跑,侯爺在的時候跟著侯爺,他不在你就在帳里好好呆著。山里頭風大,多加件衣裳?!?/br> 延湄笑模樣兒地點頭,聽到最后一句,回說:“阿爹也多穿些?!?/br> 傅濟眼角的紋路一下聚起來,他向來知道,小女兒心里頭是熱乎的,也最明白,只是一般人看不見。 他“哎”了聲,竟有些嗓子發緊。 這一日野獵,還當真是蕭真拔了頭籌,除了兔子,還獵到了兩只黃羊,蕭瀾反沒什么收獲。 晚上回了帳子,延湄嗅嗅鼻子說:“香的?!?/br> 蕭瀾拿進來一大把黃黃蘭蘭的野花,說:“隨手掐了把?!?/br> 延湄奇怪地看著那根和土,不明白他問什么不直接摘花,蕭瀾仿佛明白她的意思,把帳角處的氈子割掉一塊兒,挖個坑兒將那一大把野花種進去,說:“這樣你能多瞧幾天?!?/br> “瀾哥哥”,延湄趴在他背上,用鼻子去蹭他耳朵,一下一下的,帶著呼出的熱氣,瞬時把蕭瀾的耳朵蹭紅了。 蕭瀾背著她起來,使勁在帳中轉了個大圈。 延湄咯咯直樂,蕭瀾還是不好叫外頭聽到,把她放在帳中的塌上,一手去捂她的嘴,只是捂得很松,延湄不但不著惱,反撅起嘴唇去啄他的掌心,她知道這樣手心會癢,好玩兒得很。 一下啄到了,她眼里立時漾起得意的笑,跟著又去啄第二下。 蕭瀾半蹲著身子,剛好與她平齊,手掌稍稍往后一撤,他另一只手握住了延湄肩膀,讓她微微撅起的嘴唇正對上了自己的,然后腿上用力,身子不動聲色的前傾,壓實。 比上回夢里的軟太多。 延湄:“……” 她瞪著烏漆漆的眼睛,完全怔住了。 第42章 見面 蕭瀾在猶豫,要不要更近一步。 可就在這時,延湄往后仰了仰身子,嘴唇稍稍離開。 蕭瀾保持半蹲的姿勢沒動,他們依舊離得很近,呼吸交錯,延湄仿佛被震了一下,足足幾傾的功夫,她才眨眨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繼而,又在蕭瀾唇上輕點了兩下。 蕭瀾一手放在她后腦勺,跟她腦門兒頂著腦門兒,低聲問:“這樣不舒服?” 延湄此刻閉上了眼睛,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蕭瀾沒有再近一步,更沒有退開,也隨著她閉上眼睛,任由兩人熱熱的呼吸纏繞在一處。 半晌,延湄動了動,說:“瀾哥哥,我要喝水?!?/br> 蕭瀾這才松手,起身去給她拿水,左腿蹲的有些麻,便蹦了兩步,延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連喝水時眼睛也盯在他臉上,但一直沒有什么旁的反應。 蕭瀾略有些拿不準,咳了聲道:“我晚些去給皇上請安,你困了就先睡?!?/br> 延湄直勾勾地看著他,點頭。 沒多會兒,皇帝身邊的太監就來宣,蕭瀾只得先到主帳去。 結果到了主帳后,里面正忙成一團,——七皇子發了高熱,跟來的兩位太醫都在跟前診病,可七皇子到底才六歲多,發了病身子難受,母親已不在了,乳母此次也沒跟著來,他本能地就賴著父皇,但劉貴人和太醫都怕他將病氣過給皇上,因勸得勸,攔得攔,六皇子蕭旻也想趁機表現,因自己動手去抱七皇子,然而七皇子平素與他就不親近,此時正難受,推據時就撓了他一把,一下將蕭旻脖子撓出了血道。 蕭旻嘶一聲,立即慌喊:“太醫太醫!快先給我瞧瞧!” “鬧甚么鬧”,皇上煩了,怒道:“都滾出去候著!” 因此蕭瀾過來時,正趕上蕭旻和蕭真打皇帳里出來,蕭旻梗著脖子,還一個勁兒地在叫:“三哥三哥,你快給我看看,老七別是得了甚么不好的病,要傳給我我可真是倒了大霉了!” 蕭真冷笑一聲,挑著一只眼睛看他:“那你還一個勁兒地往前湊?” 蕭旻真真假假地嘆口氣,看見蕭瀾拱拱手從他二人身邊經過,側身瞪了一眼,又不滿地低聲嘀咕道:“我年幼時見父皇的次數可不多,老七那是個傻的,父皇偏還挺疼他,三哥你說……” 蕭真才不樂意聽他說這個,嘴里叼了根兒草,走遠了。 蕭瀾進了帳,見皇上正親自抱著七皇子,劉貴人和太醫估計都被罵了一頓,悄沒聲兒的瞧病。 七皇子兩個眼睛里泛著淚,嘴唇發干,有氣無力地咳嗽,皇上也不避不嫌,抱著他拍背,蕭瀾有些意外,太和帝這輩子,遵從的就兩個字:恣意。凡事能由著性子的,他絕不委屈自個兒,蕭瀾從未想象過,他有那么一刻,還能如個慈父一般。 他上前幾步,看了看七皇子,道:“皇上可需歇歇?” 皇上本是叫他來說話的,不想七皇子突然發起病來,便抬抬下巴說:“無妨”,又問太醫:“可瞧出來是怎一回事?” 其中一人忙道:“回陛下,微臣見七皇子咳嗽貪睡,食欲也不高,耳后隱有紅點,應是要出疹子……只是這疹子大多出在五歲前,患過后便不會再換,微臣需得去查一下七皇子的醫案,若是已經出過……” 皇上打斷道:“不必查了,老七到現今還沒出過疹子,你們趕緊開方子就是?!?/br> “眼下疹子將發未發,微臣等先以櫻桃核三至五錢用水煎了,請七皇子服下,以便將疹子促發出來?!?/br> 皇上不耐煩聽他們啰嗦這許多,皺眉道:“那還不趕緊!” 太醫忙忙叨叨退出去,皇上又吩咐老太監張長貫:“這幾個晚上就讓老七留在朕的帳里?!?/br> “哎呦陛下”,老太監忙說:“那怎么行!七皇子出疹子,夜里定睡不安生,怕擾了皇上您?!?/br> 皇上擺擺手,又指了劉貴人道:“你回自個兒帳子罷?!?/br> 劉貴人張嘴還想再勸,老太監趕緊使個眼色,讓她先別杵在這了。 等帳中只有他們幾人,皇上方幽幽嘆口氣,看了蕭瀾一眼,忽道:“阿瀾,老七可憐吶?!?/br> 蕭瀾微欠了下身子,這話不好接,尤其于他來說。 皇上似乎也不是非要聽他說出什么,等太醫過來給七皇子服了藥,他又吩咐蕭瀾:“明兒等一日,后個兒朕再野獵,今晚你給朕守帳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