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相國寺是皇家寺廟,平日里只有初一十五讓尋常老百姓進來上香祈福,除卻了這兩日,一月里開門讓香客進來的次數有限,自打二十年前一別,十年前江湖大亂見過源印一次,彼時他狂氣沖天妄想用一把銀針將源印戳瞎,卻不料險些被源印一袈裟鎖進相國寺伏虎牢,艱難逃脫再不曾碰面,兩年前他在山腳下林子里打盹的時候卻是被源印密音傳耳告知再踏進相國寺山界一步便打折他的腿。心不甘情不愿的從西山離開,沒幾天源印著人帶話,讓他幫忙護著一女娃,本欲不應,不管三七二十一將傳話的人打了個鼻青臉腫,卻是看見那女娃畫像時候答應了,那是擋當今圣上道的人,既然源印讓他護著,他便看著好了。 二十年前下山的路同今日下山的路一模一樣,范寶和在京里的時候偶爾來山下樹枝上小憩一陣子,能看見那路,卻是再也沒走過,上山的時候他還是小佛,下山的時候早已是魔物。如今重新踏上這里,一晃二十載,斗轉星移物是人非,兜兜轉轉間他大仇已報只心愿未了,對于源印,早已沒有用銀針將他戳瞎的想法,他長年天南海北的走,這回難得專程回京,竟是又來找這老和尚晦氣的。 正自站在敞院里出神,“吱呀”一聲,相國寺門突然被打開了,范寶和一甩衣袖,揚著腦袋看向寺門。 “主持恭候施主多時,施主還請進得寺里再發呆?!辈坏葘毢拖日f話,開門的那個說話了,說話的是個小沙彌,笑嘻嘻的帶了一臉促狹,拱手立掌的時候還笑眼看客人一眼,話里意思是他知道范寶和站門外不敢進來。 “小王八羔子!”范寶和頓覺自己被個小東西給嗤笑了一番,張嘴就斥抬手就要給這小沙彌一根銀針,銀針已經在手心里,小沙彌卻笑嘻嘻跑掉了。 范寶和火冒三丈,追著就要去打這小沙彌,跑了幾步,轉過大雄寶殿,卻是止了腳步,寶殿背面站著一容正方棱胡須全白的老和尚。 范寶和一見這老和尚就是一怔,一時沒能言語只眉間的小痣紅的嚇人,顯見這就是源印大師了,不等源印發話,范寶和從發怔里回來,吃吃笑了一聲揚聲說“老和尚,你托我辦事我給你辦的盡心盡力,你現在給我主動惹事又是為哪般?” “混賬小孽畜!”源印大師雖然早知道范寶和的脾性,卻未料到兩人許久沒見,見了之后范寶和仍舊口出狂言,遂出聲呵斥了,到底是在他身邊養了十幾載,輕易便惹了大師動怒。 “是是是,本樓主是混賬是孽畜,佛門重地本樓主踩一下就要臟,老和尚你以為我愛來,要不是你給本樓主惹事,老子不惜得來!”寶和眼尾氣的發紅,也不知源印給他惹了多大事兒,還是見著故人意難平,把人給氣成這個樣子,在玉面鬼煞這里,啥事兒都算不得大事兒,左不過就是一根銀針還是一把銀針的事兒,鮮少能這樣。 源印大師嘆一口氣,轉身往寺里走,寶和站在原地半天,一跺腳終還是跟了上去。及至走到寺后一方斷崖處源印大師才停了腳步,寶和跟著大師站定。 “此次皇上出宮,老衲也是始料未及,并非是故意惹皇上見那蕭家女兒?!?/br> “放屁,要是沒有你的言語,那張載敢將皇上引出宮來?!”范寶和身形修長纖瘦,偏又著一墨綠交頸袍,衣袖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卻不及他脾氣響,聽大師話語聞言就要跳將起來罵人,他是壓根不信這老和尚的話。 “我明明說過讓這兩人永世不得再見,什么時候皇上死了尋人的心再將這蕭家女放出去,才不過兩年時間,你說我護著這蕭家女兒你便將皇上命盤撥正,現在皇上命盤未正卻是出了宮!”范寶和越說越激動,恨不能在源印身上撒一把銀針。 “皇上紫氣光正,老衲并未有改動命盤的本事……只是這次皇上出宮確實是是意外,太傅料想蕭家女兒容貌身形俱變,就連性格也是有所變化,沒了父母皇宮之氣潤養,周身的氣也暗了下來,皇上該是認不出來,再者就算認出來,他料想我是能有將謊話編圓的本事,便一股腦的要給蕭家女造假身份,讓她能從京里出去。他不知隱下所有消息的是你,只一味認為我是個手眼通天的人,能瞞著皇上兩年,便能在皇上知道人活著時候將人送出京去,我不及將實情告訴他,皇上便出宮了?!?/br> “她在京里呆的好好的,急惶惶跑出京里做什么?!”寶和氣的不能自已,一時間想罵的人太多,明明在張府住的好好的,只要有他在,住個十年二十年都不成問題,急惶惶跑出去要干什么???! “傳聞蕭大人身染惡疾命不久矣,穆清便是要急著出京趕往那流鬼見老父最后一面罷?!?/br> 如此范寶和就不知道說什么了,半天了罵一聲“什么狗屁仁義禮智信,全將人教成個不知變通的木頭樁子!自己活得戰戰兢兢,還想著旁人干什么?!不如就各自順了各自的命歸去便就了了!”先前兩句話范寶和還說的火氣四溢,最后一句卻是漸漸火氣少了些,察覺源印看他,便又昂著腦袋橫著眼睛罵源印。 “我不管,總之你讓我護著仇家之女的,她還順帶管了蕭家一大家子,我沒有順勢了結了蕭家全因為你受人所托,你受人所托為什么要教我給你擔這一大攤子,當年還……”寶和越說越生氣,最后話未完火又起來,本欲說當年源印同那諸多雞零狗碎之鼠輩們一齊討伐他,卻是覺得說了未免顯出自己的小氣來,于是就住嘴了。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手上血腥太重……” “我愛殺人便殺人,你且將今日之事同我有個交代,我是即刻下山立馬了結了那女娃娃還是你同我低頭認錯?!辈患霸从≌f完,范寶和就打斷,雖然這會知道皇上知道那女娃娃他不敢將人怎樣,可這不妨礙他說出來嚇唬源印這老和尚。 “這件事原是老衲做錯了,不該瞞著太傅讓太傅生出錯覺了,是老衲之過錯?!?/br> 范寶和是打死也不認錯的主,他以為人人和他一樣,沒想到這源印早已得道卻說認錯就認錯,一時有些訥訥,半天了梗著脖子說“既然老和尚你已認錯,本樓主便尋個時機將人送出去罷?!闭f罷轉身要走,今日他來,本就是看源印一回罵他一罵,皇上業已出宮,同源印鬧將起來,說不定他又得被鎖進伏虎牢。 “慧能,過去的事便讓他過去罷?!?/br> “要你管!”范寶和臨走時候源印這么說,他一跺腳扔了三個字便要打鷂子,聽見源印的話卻止住動作用腳往出走,佛門重地忌空中有物,他往來路走,步履匆匆,慧能是他幼時的法號。 范寶和一路踏著風下了山,本想著去張載那里將這惹事的老腐儒給整治一通,轉念一想到底曾經給皇上教習過,雖沒做到授業解惑,確乎是傳了一點道,于是咬咬牙忍住了,一時只覺得自己真是個勞碌命,要為皇上cao碎了心,一時又自我得意起來,看他范寶和啥事干不成? 下了山一時拿不定主意要去哪里,便順著道路用上了他的腿走起道。只一想到皇上和那蕭家之女糾糾纏纏的就自動鎖起眉頭,他生來好看,墨綠衣袍更稱的人面如玉,鎖著眉頭也只是平添風情,將路過他的大姑娘小媳婦勾的頻頻回頭,更有那酒樓上喝酒的男子沖他調笑邀酒,范寶和正在因為皇上重新和這蕭家女糾纏在一起而煩惱,那酒樓上的男子正好撞在他火口上,指尖捏了訣正要將人斬殺到樓下,卻聽有人欣喜的喊他一聲“舅爺,您可終于回來了!” 第16章 中秋 沈宗正下朝之后正要去營里,腦里自動回想起今日早朝時候皇上的臉,覺得終其一生他也不要沾上情這一字,看皇上今日坐在堂上魂不守舍的變臉險些將一干朝臣嚇個半死,因而今日早朝異常迅速的結束了,臨走時候皇上叫了他去書房,一再問他是不是將太傅祖宗家里八代都調查清楚了,沈宗正莫名,只說當然調查清楚了,這消息是鎖兒樓給的,怎么能調查不清楚。想當初皇上還是五皇子時候,宮里哪個太監宮女的秘密不是鎖兒樓給的,鎖兒樓連個太監的事兒都能查的一清二楚,更不要說名滿天下的太傅了,隨便問幾個人都能將太傅生平說的詳詳細細。 如此皇上就又生起氣來,沈宗正只覺得這日子當真是沒法過了,他自己被皇帝折磨的痛不欲生,滿心愁煩的走著,一抬頭卻是看見芝蘭玉樹的一人手里捏著訣正要當街殺人,心里一緊再一喜,趕緊出聲喊了一句,他深知范寶和殺人不管場合這一點。 “不在皇上身邊待著,跑出來做什么?”范寶和捏著訣的手被沈宗正一把拉住扯到街邊,他勉為其難的收了手,卻是斥沈宗正。 “我……得回營里去?!鄙蜃谡裏o奈,皇上的身手連師父都要扛不住了,要他保護? “回營里做什么,不跟著皇上,他的氣數本來不夠,還要供養另一個人……” “師叔,多日不見你也關心關心我吧?!?/br> “你個臭小子有什么可關心的?!痹捠沁@么說,范寶和上下打量沈宗正一眼,見他一身銀鎧肩寬腿長,很是英朗扎眼,遂道“跟著皇上你可是好著呢,比那時候都好看了不知道多少倍?!?/br> 他不說這個還好,一說沈宗正立馬抓住了,拉著范寶和將皇帝在宮里的一干異常說了個清清楚楚,末了宗正愁眉苦臉的說皇上再這樣他可是受不住要換御天進宮他管鎖兒樓了。 “放心,放心,現在有我,我去宮里收拾那個小兔崽子,你只管好好伺候著他就好,鎖兒樓里御天看的好好的?!狈秾毢图泵Τ鲅园矒嵘蜃谡龓拙?。 鎖兒樓里的事兒御天管著,那許多個皇帝不知道的事兒沈宗正自然也不知道,倘若皇帝知道鎖兒樓里還有人瞞他,不將天攪翻就不是他范寶和外甥! 兩人回了鎖兒樓一通閑聊,沈宗正將皇上近半年的起居說了個透天,他走了之后范寶和就鎖著眉踱步,皇上這日常兩年也沒變過,只是聽這樣子是認出了蕭家女,卻是沒有出手將人搶走這實在不是他的風格??? 左思右想想不明白,最終決定靜觀其變,倘若皇帝再一出宮,他就出手將這蕭家女娃娃送出京去,左不過就兩三日了,皇帝的耐性估計也就這幾天。 然,出乎范寶和預料,皇帝這一月從未出過宮,轉眼便是中秋。 中秋當日,穆清照常是早起,吃過湯藥貼了蟾織照舊去給孩子們上課,逢著今天是節日,太傅府上學生門客不斷,前院里人聲紛紛孩子們都坐不住,穆清便將孩子們都放了,早上下學時候也才不過晌午。 回了偏院之后屋里空落落的就只有她一個人,前院熱鬧異常,趁著冷清的屋里不免生出了一分寂寥來,桌上還有野夫昨日買來的桂花新酒和小餅,備著今日過節時候也學別人家里過節。這個時候野夫也已經出去,本來一月前生意要徹底斷的,如若躲過那人的眼睛她當是要立馬出京。 然他終是認出她來,一時念著父親著急起火,一時又要備著一大家子的過冬儲金,重新經營起了營生,也不管暗里到底是不是有宮里的眼睛,只憑著野夫的本事望著躲過宮里的眼睛。索性有商隊傳來信兒說父親病情有所緩解,穆清這才稍稍放心,更大的擔心卻是宮里的那位,她想著他認出她來了,卻是不見處置,又戰戰兢兢,又時刻繃著頭皮防著自己要被掠走,防著那人殺了野夫,殺太傅一家,這一個月過得當真是心力交瘁,出宮之后她本不圓潤,這一個月生生瘦了一圈,上回被那人用硯砸了的腳面上的烏青也還未散去,形成了個可怖的樣子,興許是她腳上冰涼的那淤青都散不去罷。 人是干坐著的,但腦里總也停不下來,想起月前將將接到父親旦夕間就要走了的信兒,大哥伯庸又得了腳疾漠北天寒地凍四季無常,怕是要落下病根,恨不能立馬就奔赴到他們身邊,這兩年她供著四處散落的蕭家人,無知覺間便也以為自己成了蕭家的大家長,這也是要cao心,那也是要擔著,總也憂心,總也恐懼。聽聞父親的信兒,真是要立馬走了,可這張家門她哪里敢隨意往出邁一步,雖然她的臉變了,可四處城防把守,等閑人哪里能出得去,即便混出去了,一個城過去了,還有另一個城,更不要說四處的驛站四處的官差,還有那傳說中冷不丁會親自出來尋人的皇帝。 自己思來想去,終是跟太傅說了一句想要立馬出去,太傅卻也不問緣由,只是想了良久終于說就算你現在站在皇帝眼前,恐皇帝認不出你來罷。 可這個認不出認得出的,總不是口頭上說說猜猜就能行的,就算如今穆清同往日完全不一樣,神態氣韻也不一樣,可總不能試著往皇上眼前站一站親自試試吧。 “那便就在皇帝眼前站一站看他認你不出還是認得出!”太傅老來生狂,對著被恐懼憂心嚇破膽的人突然就豪氣的不得了。 “卻是如何?”穆清被太傅震驚的呆若木雞,眼下她不緊著躲皇帝,竟然要親自在皇帝跟前顯眼,這是要以身試法看自己腦袋硬不硬么還是看太傅一家老小脖子硬不硬。 “我看文欽寫字,很有些你先前的意思,得衛夫人之韻合先帝之筆觸,雖說你苦練張草,可無意識間寫字仍舊是舊體,雖說筆跡一人一樣,但意韻卻是能傳的??闯情T之把守森嚴,想來皇上對你甚為執著,倘若能認得出你之筆韻,他自然會到府上來,這時候我們便試上一試,且待他怎樣?!?/br> “你且放心,字之意韻確乎是你的,可你的人已經不是你了,皇上能認出字,十之八九是認人不出。若……真認出你……在上位者終究是身不由己多一些……悠悠眾口也是難擋……若皇上……也還有源印大師能護你兩年,想來能再護你十個兩年?!碧颠吽伎歼呎f,他思慮自然是周全的,方方面面都想到。 穆清已經話都說不出,太傅竟是要將那夜叉引來,她腦里還是兩年前他舉著牛油火把紅衣長發滿眼戾氣的四處尋她的印象,一聽皇上這兩個字就已經有些膽寒,這時候哪里還能思考那許多。 “倘若真的認出,便是太傅大人闔家上下……”穆清腦袋一片空白,半天了只能想到若是皇帝真的認出她,屆時不知又會生出怎樣的事端來,太傅上下多少人口,若是因為給她個住處而又不測,真是想都不能想。 “倘若真認得出……他必然是不會將我怎樣?!碧嫡f的篤定,穆清卻要擔心瘋了。 那人性情她從來都捉摸不透,也不是個尊師重道的人,太傅即便教習他幾年,他想殺太傅也就殺了,太傅的篤定是從何而來? 穆清不解,太傅卻也不解釋,只是對于自己的安??隙O了,皇上必然不會處置張府一家。 “倘若他認字不出?”穆清問。 “那便即刻給你辦戶碟,你就可立馬上路了?!弊侄颊J不出,見了人更認不出。 穆清知道太傅家里子侄夫婦三年前出了意外,成婚沒多久小兩口雙雙走了,巧合的是太傅子侄也是個色母后代,這才是源印大師將她送到太傅府里的原因,老早就有了讓她頂替太傅子侄夫婦的打算,只是沒想到后來城門把守嚴成那樣,戶籍登記也森嚴,更何況她的臉還未徹底改變。 然眼下,她的臉,怕是父母都認不出了,戶碟再森嚴還是可以辦下來的,臉變了,有了戶碟,她便能出得城去看看散在外面的家人都如何了。 “那便依著太傅罷?!蹦虑褰K于下定決心,再不是個躲在這里的時候了,倘若家人真的走了,兩年前她嘗過以為自己是世上孤兒的滋味,這時候再不愿意嘗。 于是最終便有了月前那點燈時分的傷心絕望和驚魂未定。 眼下,那一晚過去已經月余,宮里再未有任何訊息。穆清一個人呆呆坐在屋里,肩膀消瘦形單影只,滿天下的人都在過節,仿佛她是個局外人。 “我回來了?!币胺蛟谠豪锖傲艘痪?,穆清一個激靈回神,四下里一看屋內,這屋子與其說是家不如說是個帶了床榻的書房,更不消說有過節的氣氛,一時心里就過不得,再怎么苦痛,所有的事情都是她自己的,野夫原是與這爛攤子毫無干系的人,怎么就連個節都過不成了。 帶了歉意迎上去“你回來了,今天我們也過節罷,” 野夫意外,穆清自來就不是個注重節日的人,怎么今天主動說要過節,不由探尋的看她。 “我去廚房看看有什么可做的,今日本就是節日,我們也過節罷?!闭f著話就要往廚房走。 “外面街上甚是熱鬧,不如我們也去街上逛逛?!币胺蚶∫N房的人,穆清不甚擅長干廚房的活,讓她去忙活,不知吃飯時辰要待到幾時。 穆清卻是不知野夫心思,想起每逢中秋天下陋寠巷貧之人,解衣市酒,勉強迎歡,不肯虛度,天街買賣,直至五鼓,玩月游人,婆娑于市,至曉不絕,這些生來與她無關的熱鬧確實是有的,索性暫且拋下那些個,給野夫過個節日罷。 第17章 逛吃 夏歷八月十五日,三秋恰半,當是中秋節,當朝把新年,端午,中秋列為三大節日,人們慣常賞月、賞桂、賞燈、觀潮、吃小餅、飲酒賦詩,傾城人家子女,不以貧富,自能行至十二三,皆以成人服服飾之,遂當穆清跟著野夫將將出了張府偏門,未及走到正街上,就已經被滿大街的行人駭住了。 她自幼是深閨教習,后到皇宮中自是見過各種朝中大禮大宴,然這兩年間一次見人從未超過十人,遂乍一看見街上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一時驚慌不已,不自覺就拉上野夫衣角。 因為要出門緣故,穆清換上了平日里習慣穿的窄袖交頸長袍,像是婦人穿的衣服可又不像,像是丈夫穿的衣服可又多了繡花,看著似乎是個改良款,將婦人的裙裙裾裾袖袖帶帶改良成個雌雄不辨的款式,看著就多了些男兒的颯爽英氣,她又是個高挑袖長的身量,穿著這身衣服就多了許多精神,一個人在屋里的單薄消瘦也淡了許多,反倒因為消瘦五官清晰深刻起來,膚色黑是黑了些,到底是骨頭變的少,有了精神便很是漂亮俊秀,在那么許多的人群里,仍是扎眼的。 野夫又是個高大身材,兩人走在街上,便是個登對漂亮極了的夫婦。 穆清心里驚慌失措,拉著野夫衣服往前走,身邊不時擦過嘻嘻哈哈的小孩兒還有衣著妍麗的少男少女,看小孩兒快樂,少年少女快樂,心中的愁苦便少去很多。一開始還是小心翼翼的看周圍,看周圍的人里有誰是不是不應該出現,等走出十幾米之后旁人的快樂就沾染了她,不由臉上也晴朗起來。 “街上人真是多呢?!蹦虑逭f,像是與世隔絕了兩年,白日里上街簡直讓她新奇極了。 “嗯,今天大家都出來了,家里大人也不拘著孩子們?!币胺蚋杏X穆清攥著他的衣角,是個依賴他的樣子,臉上神情柔和,連嘴角都要上翹了。 “真好?!蹦虑逵芍哉f道,真好,真的。 中秋節前,諸店皆賣新酒,重新結絡門面彩樓花頭,畫竿醉仙錦旆,市人爭飲,至午未間,家家無酒,是時螯蟹新出,石榴、漓勃、梨、棗、栗、孛萄、弄色棖桔,皆新上市,滿街滿市都是新酒和吃食,穆清看的眼花繚亂,忘情間簡直要回到幼時在蕭府的那幾年,一時指著這個問是什么,一時又指著那個問,野夫自然是有問必答。 “前面有新出的小餅要嘗一嘗么?”野夫身高腿長視野闊,看見兩三米前的小餅剛出了一鍋熱乎的餅,便問穆清。 “好,嘗一嘗罷?!蹦虑灞局o野夫過個節的念頭出來的,野夫說要嘗一嘗,她自然是好。 “剛出鍋的蟹黃小餅嘍,固河的螯蟹,江淮的面,熱乎的小餅嘍,吃了一口想兩口,吃了兩口想一鍋喲,小娘子,嘗一嘗.” 穆清二人緩行至小餅攤兒前,隔了一點距離老板就大聲招呼讓穆清嘗一嘗。穆清素來是沒有在這許多人中被大聲的招呼過,那老板還在手里拿著一個小餅眼看著是要喂給她吃,不由便難為情。 “嘗一嘗罷?!币胺蛘f,穆清推卻不過也就就著老板的手嘗了一嘗,雖不過是尋常的蟹黃小餅,可勝在剛出鍋熱乎,蟹黃也是新鮮的,便覺得口齒留香很是好吃,她近兩年總也沒覺得有什么真的好吃的東西,方才一口卻是覺著了,不由就露出了一抹淺淺的笑意,她臉蛋清減許多,原先不很清楚的酒窩這個時候就清晰的很了,于是這個酒窩看在有人的眼里簡直就想立時拿筷子給戳出個血窟窿方覺著好。 此際金風薦爽,玉露生涼之佳節,王孫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危樓,臨軒玩月,因要玩月,也要喝酒,遂京里最大的酒樓醉霄樓不到午時跑堂的小子就已經滿頭大汗恨不能生出四只手來,然大堂里人聲鼎沸,醉霄樓三樓卻是一點聲音也無,偌大的廳里只有靠窗的一桌坐了客人。 客人有兩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坐著的著寬肩窄腰長腿一身玄衣,站著的那個單薄瘦弱穿一身描金畫銀的衣服。 玄衣的是當朝皇上,描金畫銀的是當朝皇上身邊的嚴大總管。 卻說今日宮里一大早就開始四處張羅著掛新絡子準備晚宴的事兒,到處都有新開的酒香,平日里愁眉苦臉的太監宮女們今日走路也輕盈了許多,雖然是比往日里忙,可到底是過節,遂滿宮里的人臉上都有個好顏色,只皇上慣常是黑著臉,皇上黑著臉已經有一月了。 嚴五兒這一個月戰戰兢兢時時也要挨打,皇上這一月里發瘋了好幾回,他壓根是沒想著要過節,且今日休沐,朝臣們都不在他連個分擔訓斥的人都沒有,一早上起來就欲哭,不料皇上洗漱之后端坐良久卻說他要出宮,與民同樂,看看老百姓生活如何。 本朝有中秋皇上出宮與民同樂的說法,只是皇帝出行過于費勁,便慢慢改成在宮里宴請朝臣們了,皇上今日這么說,嚴五兒一開始還欣喜,可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便又欲哭,此時天色都未亮,皇上這時候出宮,顯然不是同他說的那樣要與民同樂。 好是一通勸說,期間還被連打帶罵好一頓才讓皇上等到天亮了再出宮,于是等天亮了太陽還沒出來的時候嚴五兒哭哭啼啼的拾掇好跟著誰也不告訴一聲的皇上出宮去了。 出宮之后皇上便選了這家酒樓不等人家剛開店還未營業便拍了一堆的大銀錠子說是三層他包下了,今日誰都不許上來。這店里跑堂的伙計初始不愿意,看見銀錠子之后便勉為其難的跑去跟老板說了,得老板首肯,就讓兩位客人上去了。 兩人上了三樓,要了酒菜便就一直那么坐著,從街上鴉雀無聲坐到人聲鼎沸,從一早坐到快中午了皇上還不走。 不走便不走罷,嚴五兒早上挨打的地方還疼著,也不管皇帝,只自己站在臨街的窗子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和各色冒著熱氣的吃食攤子還有那各種雜耍玩意兒,看的津津有味之際,冷不丁便見快要從他記憶里消失的人從街那頭出現了。 哎喲我的天神,哎喲我的佛祖,嚴五兒在內心里呼天搶地,這個時候方往遠處看過去,隱約便見不遠處像是太傅家的院墻,不由便想以頭搶地立時昏過去,偷偷看一眼皇上,卻見一直弓腰塌背坐在凳子上的人這個時候已經直起腰來了。 “皇上,眼看要午時了,我們也該回宮了,找不見您,宮里該著急了?!眹牢鍍杭钡囊?,皇上這一個月以來的異常還沒消失,這又是看見人了,該如何是好,看一回發瘋一個月,看兩回要發瘋半年么。